“省委大樓,人民血汗”。各高校的學生隊伍都跟省委杠上了,大家不約而同地喊出了這個口號。在各高校學生代表與省級領導對話時,有學生代表指出山西那麽多貧困地區的人民連溫飽都不能保證,還有孩子上不起學,而省委大樓卻拔地而起。從照片看,新的省委大樓是獨棟的,在左右鄰居裏一枝獨秀,在當時看著確實是很氣派,好像是省委剛剛搬遷到新大樓辦公。以前我並不知道省委和省政府是兩個部門兩套班子。當時出來與學生對話的是秘書長,我也搞不清是省委的還是省政府的,我明明記得叫解振華,可網上搜到的卻是一個中國氣候變化事務特使,最後查出來一個叫李振華的,1987年任雁北地區黨委書記,後改任山西省人民政府秘書長,看來是我記憶有誤,應該就是他了。當時我的印象是此人口才很好,應該能夠升官,果然網上記錄他1991年2月2日年任山西省副省長,但很倒黴呀,同年秋季在太原迎澤公園舉辦的“一周兩節”活動時發生事故,105人被擠死,他作為活動組委會主任,頂雷下野。
當時遊行到省委大樓的各高校隊伍並沒有統一協調,大家各自為政,應該是走馬燈似的到大樓前喊口號、唱《國際歌》、靜坐、聲討、學生代表演講等一係列“革命活動”。我們醫學院遊行隊伍打著寫有“省委大樓,人民血汗”這八個大字的橫幅,路邊有人說,“這個比較現實一點!”。我們應該是比較晚的一撥到達省委的隊伍了,因為省委代表們的表情已經是見怪不怪了,不一會兒,另外一所學校的隊伍也來了。他們的口號令我們耳目一新:“中央電台,顛倒黑白;人民日報,胡說八道;山西日報,照搬照抄”, “官倒官倒,黑白顛倒”。這些口號確實是使我們狠狠地把嘴給痛快了一陣子,但還是有些脫離實際、沒有實質內容,用趙本山的小品裏的話來說就是,“說這些臭氧層子幹啥,來點實際的”。果然來了實際一點的:“物價飛漲,人民不讓;物價飛漲,大學難上。”
當時省委宣傳部長張維慶出來麵對在大門口靜坐的學生回答提問,如果回答的不滿意,大家就吵鬧著指責他回答的文不對題,他明顯地露出情緒變化。這個張維慶後來曾任國家計劃生育委員會主任。我能理解他的不快,因為有些學生本來跟我一樣什麽也不懂,盡問一些不著邊際的問題。一名低我一年的衛生係張姓同學帶頭喊口號,一會兒 “堅持四項基本原則”,一會兒 “歡迎警察,維持秩序”,發表演說時沒有說上幾句就被轟下台了。他們年級的一位女同學評價他“就是一個二百五”。我們同年級的一名醫療係的說話很慢,嗓音渾厚,在遊行隊伍裏向周圍市民化緣,“請伸出你們的援助之手吧”,我們宿舍的山西大俠低聲跟我說,他應該再加上“阿門”兩個字。學潮過後我們曾在宿舍裏聊起來,“學潮能成功才怪了,看都是些什麽水平的人在那兒當頭兒的”。那年暑假在火車上和一個外校的學生聊起來,他說:“這學潮什麽收獲也沒有,就是把《國際歌》給學會了。”
在太原,學潮的形勢發展很快,寬闊的迎澤大街擠滿了遊行的人群,印象最深的是一輛大卡車,後貨箱上站滿了人,可能是他們同一單位的,其中一個已經禿頂的幹瘦老頭跟著高呼口號,有力地揮動著攥緊的拳頭。跟我們相向的是太原機械學院的隊伍,領頭的跟我們商量把兩家隊伍並在一起,他激動地說,“市民們已經跟著起來了!”果然,在他們學生隊伍後麵,是一群各色人等的市民互相擁擠著走過來了。因為有同學反對與市民攪合在一起,最後我們並沒有和他們合到一起,我們繼續沿著我們的方向前行。迎澤大街上喊聲震天,彩旗招展,人頭攢動,一眼望不到頭。事後,一個法醫的研究生感慨說,“看那幾天的架勢,共產黨就要被推翻了”。不知他是不是在職的法醫,平時他身穿武警製服。
太原的革命形勢一片大好,很多同學認為應該“聲援北京、聲援絕食”。五月十九日,我們醫學院組織一個幾十人的隊伍,主要是我們86級的醫學係和衛生係學生,排著隊步行向太原火車站進發。領頭的是醫學係的幾個太原當地同學,有的還是醫學院的家屬子弟,他們平時看著不是很著調,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一路上這幾個領頭的不斷向市民喊話,“我們帶著山西人民的囑托,聲援北京,聲援絕食”。其實也沒誰來囑托我們,他們的目的是要市民捐款。我當時一心隻想看看北京的學潮是什麽樣子的,他們怎麽胡說八道我都不關心。和我一路去北京的有我們宿舍的介休大俠,我們衛生係一班的阿裏同學,二班的張同學。我也不知道我們是免費乘車,還是用捐來的錢買的票,反正就是跟著大家走,聽從指揮。我們乘坐的是由太原開往北京南站的夜車,走的是石太線,途徑石家莊。車到石家莊站時,有大量的學生上車,火車在石家莊車站停了很長時間,期間河北省教委主任來到站台勸阻學生。大意是:我是河北省教委主任,我姓何,叫何家奇,我以年長者的身份來勸你們,咱們就不要去北京了。有從北京回來的同誌介紹說,天安門廣場上很困難,食物、飲水都供應不上,衛生狀況也很糟糕。也不知這位何主任的名字到底是哪三個字,我們對他印象很好,他麵相很和善,言辭很懇切,但是沒有人聽從他的勸說下車。我們有些同學從來沒有去過北京,他們表現的很興奮。在站台上有一位看著像是農民老大爺在四處張望,介休大俠衝他大喊:“老鄉,我們去北京呀!”老大爺一定是不知怎麽來回應我們,隻是很尷尬地衝我們笑一笑:“好,好!”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我們的列車就到達了北京南站,也叫永定門站。我們幾十人在站前廣場集合,校旗一打開,就有北京當地人喊起來:“哎咦,山西的來了,哎咦!”馬上就有人過來給我們出謀劃策。從北京人嘴裏得知天安門廣場上午十點戒嚴,當時我們有兩了選擇,一是坐火車原路返回,二是十點戒嚴之前趕到廣場。大家一致認為我們既然來了,不要就這麽回去了,那也太丟人了。要留下來,首先要和廣場指揮部取得聯係,需要劃一塊地皮給我們落腳。我的同班同學阿裏和另外的一名同學被派去廣場接洽,阿裏把他的一個軍挎交給我,囑咐我裏麵有一個小型盒式錄音機,告訴我一會兒出發去廣場時打開錄音機,替他實錄一部分內容。我們要等到他們回來有了確切消息之後再出發,等了一會兒,有北京人告訴我們到廣場有幾裏路,要想在十點之前到達廣場,我們不能等他們,立即就得出發,而且必須跑步到廣場,不然就來不及了。於是我們這幾十人拉長了隊伍就跑起來了,一路上一直有人給我們鼓掌打氣,不斷有人提醒我們:“十點戒嚴!”我自己的書包背在身後,左手舉著阿裏的軍挎,右手擎著錄音機錄音,後來胳膊累酸了,把錄音機放回到軍挎裏也背起來,提了當啷地跑在隊伍中,期間不斷有騎自行車的和蹬三輪車的市民停下來讓女同學坐在後座上或者上車,北京的老百姓對我們太支持了。
當我們滿頭大汗地跑到廣場時,有戴表的同學說已經過了十點,但戒嚴並沒有如期發生。其實當時我也不懂得什麽是戒嚴,反正大家說廣場還沒戒嚴。一名女同學微笑著過來問我們:“你們是山西的?”我們說是山西醫學院的,她就把我們領到一小塊地方,不記得旁邊都有哪些學校。這位女同學個子很矮,印象中她總是笑眯眯的樣子,問她是哪個學校的,她說是清華大學的,沒有象有些人所說的頂尖學府人的傲慢,但說話有氣無力,原來她是參加絕食的,我們有同學問她感覺如何,她說沒有什麽問題,就是覺得有些沒勁兒。當她轉身離開時,一頭趴在我胸前,一隻手搭在我的右肩,有同學過來要扶她,她說沒事兒,就慢慢地獨自走開了。她走了以後,我們隊伍的人數也很快就越來越少了,很多人各奔東西,大多是去找他們在北京的同學朋友去了。
中午的時候,北京市民來給仍堅守在廣場的革命學生送飯來了,在我們附近的是白麵疙瘩湯,我隻記得這疙瘩湯太好吃了,至於是誰送的,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餿,大約年齡,長成什麽樣子,統統沒有印象了。介休大俠中午吃完疙瘩湯,還到前門路邊攤吃了一碗炸醬麵,他說攤主也沒有收他的錢,他也沒提攤主是什麽樣的人,我們也沒問。後來回到學校,在宿舍裏討論北京見聞時,我們宿舍的西山大俠用太原普通話撂下一句總結:“你們就是到北京紅嘴白牙地去白吃人家去了,還鬧革命了?”
盡管當時並沒有戒嚴,但廣場的氣氛還是很緊張的。看見一個摩托車隊開過來,有人告訴我們:“那是飛虎隊,他們每天來通知消息。今天來的次數多起來了,八成是來通告北京郊區軍隊的動態。”當時各種消息都通過在人民英雄紀念碑的大廣播喇叭向全廣場的學生通告。有消息說一軍車武警偽裝成學生向廣場開過來了,還有消息說要有傘兵空降到廣場,廣場總指揮自稱是張健,啞著嗓子要求大家當武警或者傘兵來了以後,大家要坐下來,不要站起來,以免引起混亂,要做到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最後,“相信明天的太陽一定會比今天更明亮”,廣場上一片掌聲和歡呼聲。
廣場上的緊張氣氛把我們這些新來乍到的嚇壞了,帶隊的幾個商量後決定把隊伍拉回山西,介休大俠表現出猶豫,一個帶隊的拉住他的手臂,央求著說:“回去吧,這兒太危險了”。帶隊的有壓力,還有很多女同學,他們要為大家著想,但我還是覺得他們很慫,跟平時眼睛能瞪到頭頂的牛氣勁兒反差太大。最後大家自行決定去和留,介休大俠決定回去,他說他可以路上幫助保護女生。阿裏的女朋友比我們高一年級,還在太原,他怕女朋友擔心他,就決定回去,臨行前和我來了個擁抱,眼裏噙著淚,要我保重,注意安全。我和二班的張同學陪著他們離開廣場,路過一個絕食的大卡車,車旁坐著幾個男生,看著就很虛弱,聽說我們要離開,有一個額頭紮著寫有“絕食”紅布條的,隻是輕聲地說了一句:“革命還沒有成功!”。我們隻是苦澀地衝他笑了笑,點點頭。其他幾個學生沒有吱聲,隻是向我們比劃著勝利的手勢。
送走大部隊,我們倆在廣場到處尋覓,盤算著這一晚上怎麽待。我們看到山西財經學院的旗子,當時倍感親切,盡管當時我們誰也不認識,上前自我介紹說是山西醫學院的,他們就非常熱情地接納了我們,見我們是兩個男生,就建議我倆幫助他們巡夜保護。呆了一會,我們見他們也沒幾個人,要保護個啥?算了,走。我們就繼續遊蕩。當時有消息說晚上會放催淚瓦斯,紅十字會給大家發放手帕和蘇打水,有催淚瓦斯時,就用蘇打水浸濕的手帕捂住口鼻,我倆領到的都是一小截撕下的白毛巾,已經用蘇打水浸濕了,包在一個小塑料袋裏。我倆發現紅十字會帳篷四周是個過夜的好去處,如果真有催淚瓦斯造成損傷,我們也會就近得到最快救治,隻是帳篷外堆了很多垃圾,管它呐,有地方待就行了。我們倆就守著垃圾堆枕著各自的背包躺下來,天當被子地當床,睡了。
一夜平安無事,喬裝的武警,天降的傘兵,施放的催淚瓦斯,統統沒有出現,我們居然沒有著涼,也沒有感到腰酸背痛。一早上我倆繼續在廣場漫無目的地閑逛,突然,一個極其熟悉的麵孔映入我們的眼簾,是三班的任同學。從太原來時沒注意到他,他是在去北京南站的路上突然反悔,決定留下來的,他想好好體驗一下獨自麵對危險,也不枉少年一回。任同學比我小三歲,來自內蒙,長得人高馬大,但性格溫和,喜歡打打鬧鬧,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他還是我們86級衛生係唯一一個入學時還不是共青團員的學生,是後來在大學入的團。沒想到在這緊張關頭他表現得很勇敢,像個孤膽英雄。當時我們對北京形勢一無了解,都不知道李鵬已宣布5月20號10點戒嚴,初來乍到,又是各種令人緊張的消息滿天飛,他能脫離回家的大部隊決定自己留下來,還是需要勇氣的。
我不記得我們是否聊過他是怎麽在廣場上過的夜,因為我們三個要決定下一步怎麽辦。與我對北京人的正麵印象不同,任同學卻不喜歡北京人的做派,他認為北京人傲慢,瞧不起外地人,講話像是嘴裏含著個東西,但罵人不帶一個髒字。他主張回去,我和張同學就同意了他的主張,主要是覺得我們這次準備不夠充分,回去以後可以再來。我們直奔北京站而不是北京南站,因為我每次寒暑假返校都從北京站轉車到太原。站前廣場擠滿了學生,都是要返校的外地學生,但車站的工作人員不允許我們進站。有的學生跟他們爭論,說政府鼓勵學生離開廣場回各自學校,你們怎麽還不讓我們乘車回去?開往太原途徑石家莊的火車10點多就要發車了,我們三個擠到最前麵,被一個鐵柵欄攔住了,任同學個高腿長,很快就翻過去了,他拉著張同學也很快翻過去了,而我因為身後的背包被人群卡住了,怎麽也過不去,這時過來一個工作人員試圖攔阻我們跨越柵欄,這時我身後的一個學生從背後推了我一把,衝工作人員大喊:“你讓他過去!”我差一點從鐵柵欄上摔下來,幸虧他們兩個把我接住。最後總算按時登上了火車,當天晚上就回到了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