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回國,偶遇老相識孫站長。孫站長是靠山屯礦務局衛生防疫站的站長, 1977年恢複高考時從他們村裏考上中專,他的好朋友則落榜了,但1978年再考時則上了大學,從此該好友一路順遂,最後官至廳級,而孫站長則一輩子紮根礦山,最後科級退休(礦務局防疫站是科級)。我與何孫站長結識於1991年在北戴河氣功療養院舉行的一個健康教育學習班上。後來煤炭衛生防疫係統工作互檢時我又去過靠山屯檢查他們站的工作,這樣就熟絡起來了。孫站長已經退休近10年了,他沒提他的退休金是多少,但從他給我講的其他人的故事,我推測作為一名科級幹部的他,他的退休金現在大約5000元人民幣。以下故事來自孫站長的講述,內容應該是真實可靠的,因為我可以從我工作過的煤礦側麵證實。人物均用化名。
(一)
靠山屯的薑寶義今天要大宴賓客,因為他剛剛補發了12萬元的退休金。靠山屯礦務局由於資源枯竭已經破產了,大多數年輕人已經離家外出謀取生路去了,大部分離退休的老人已經隨著棚戶區改造而遷居幾十裏外的新區去了,象薑寶義這樣仍然留下來的離退休人員隻是小部分。在靠山屯,買一個三室一廳的樓房最多5萬,還是最搶手的一樓,別的樓層還要便宜不少。靠山屯周圍農村物產豐富,各種蔬菜水果、魚肉蛋禽都出自周圍農民之手,新鮮有機又便宜,月平均生活費用包括水電煤氣吃穿住行,老兩口加在一起2000元足矣,所以12萬元對於薑寶義來說已經是一筆巨款了。
薑寶義曾經是礦上的一個井下挖煤工人,因其妻子與礦務局某領導關係密切,甚至有謠傳他妻子與那位局領導有染,他被從礦上調到局機關所在地的靠山屯,住上了隻有極少數人才能住上的樓房,不久妻子就離他而去。可能是覺得已經對得起他了,因為從礦上調到靠山屯,是多少礦上工人夢寐以求的事。都說“中年喪妻晚年喪子”是人生最悲催的事情,這薑寶義中年被妻子拋棄跟喪妻也沒有區別,他打定主意幹脆自己一個人將兒子撫養成人,然後就孤老終生了。
薑寶義河南老家有好幾個親姨娘,突然一起到訪,勸說薑寶義將一個小15歲卻從未謀麵的表妹娶回家。那是1998年,表妹大學在讀,卻未婚而孕,死活不肯打胎。那時的礦務局效益已經不好了,開始欠發工資了,自己的兒子剛上初中,花銷大了,再娶一個沒有工作的表妹,最要命的是幾個月後還要加上一個新生兒,日子將會非常困難,可以想象,薑寶義是不會同意的。幾個姨娘已經預料到事情不會那麽順利,人多力量大,就結伴前來做薑寶義的思想工作,給即將來到世上的孩子一個名分,要不然孩子連戶口都報不上。
待見到了表妹,薑寶義心中竊喜,因為表妹長的如花似玉。可婚後發現,表妹抽煙喝酒,性情乖張,性格暴躁,打出租車時能與司機大吵大鬧致使出租車追尾。她找到一個市屬地方行政機關食堂的工作,因她是個大學生,單位打算有機會時給她安排機關科室工作,但因性格原因,她被迫調到養老院食堂。她與鄰裏之間關係緊張,跟薑寶義也是三天一小鬧,五天一大吵。她很要強,還勤快,決定她自己將新生的女兒養大,不用薑寶義的一分錢。可在薑寶義眼裏,這女嬰畢竟與他有些血緣關係,他可是正兒八經的表舅啊,更何況他是名義上的爸爸,所以薑寶義將女孩視若己出,和跟自己的兒子並未區別對待。如今女兒已經26歲,個子高挑,容貌姣好,幾年前還考上了市公務員,對薑寶義跟親爹一樣。其實大家也不知道這女孩是否知道她的身世。
薑寶義自己也時來運轉,礦務局破產重組,他所在的工作單位劃歸所在市管理而成為一事業單位,工資一下子漲了兩倍多,五年前退休,退休金大約每月5000塊,而那些礦務局重組後仍屬於企業單位的退休金還不到3000塊。去年他發現自己的退休金少算了2000塊,因為他以前在礦務局的工齡沒有給算進去。他上訪一年,終於把退休金漲到7000塊,還一次性補發了過去5年少發的每月兩千共計12萬。他自己的兒子已經人到中年,已遠在山東立足。這位表妹妻子剛52歲,三年後就可以退休了,屆時他們兩口子在靠山屯的日子是可以想見的好。
他那些以前在礦務局企業單位退休的朋友們跟他相比就是天地之差,盡管有些朋友也住在靠山屯的樓房裏,可退休金還不到他的一半。還有些朋友直到退休也沒有機會搬住樓房,他們仍住在礦務局初建時的平房裏,但在幾年前棚戶區改造時遷居到幾十裏外的新區去了。仍然留在靠山屯的朋友隻有十來位了,子女大都不在身邊,於是大家抱團養老,誰家有事都是集體上,所以當他的12萬到賬時,他覺得不能吃獨食,立即請大家一起下飯店。
薑寶義的一位朋友的兒子沒有工作,也隨著父母一起遷往新區,隻能找些臨時裝卸工的工作,每月工資隻有1200元。這位朋友的退休金與薑寶義相比又少得可憐,而在新區的消費水平又比靠山屯高很多。薑寶義就勸這位朋友搬回靠山屯,因為在靠山屯的樓房隻有三分之一的入住率,空置的房子一樓最搶手,5 萬元就可買到手。可這位朋友已經把終生積蓄用來買新區的樓房了,這些房子是嶄新的,可又賣不掉,因為戶型太小,隻有45平米左右,是專為這些低退休金的礦工們準備的,沒人來買這麽小的房子。對此,薑寶義也愛莫能助。他自己經常感歎:與他的這位朋友相比,命運對他其實並不薄,自己的退休金已經比朋友們高很多了,現在又多出2000元,還多出一筆10萬元的存款,自己是不是有些過分了?
(二)
“對不起,我錯了。”
因中風臥床的老張挨了前妻蕭雨薇一巴掌後主動認錯。老張曾是市屬區級武裝部的一名幹事,而蕭雨薇曾是礦務局的一名話務員,在礦務局非常紅火的年代,蕭雨薇的工資比老張的工資高出不少,可進入1990 年代,礦務局的效益下滑,而區武裝部的工資不斷上漲,老張又善於做買賣,起初為單位掙來很多外快,後來辭職下海,海闊憑魚躍,老張膨脹了,在外麵養了個小三,蕭雨薇知道後立即與老張離婚,老張則名正言順地和小三同居。
天有不測風雲,老張的買賣虧本了,小三也就棄他而去了,還卷走了他的所有儲蓄。沒錢了,老張一著急上火,腦出血了,昏睡不醒,呼吸脈搏都不穩定,醫生下了病危通知,老張的兄弟姐妹都決定放棄搶救了,可老張在外地讀書的女兒堅持要搶救親生父親。老張命大,被搶救回來了,可癱瘓在床,說話含混不清,需要專人照顧,女兒就央求蕭雨薇替她照顧父親,待她畢業後有了穩定的工作就接手照顧父親。
蕭雨薇看在女兒的份上想把老張接回家,可現在她已經不是一個人了,她需要與董乾坤商量。董乾坤是蕭雨薇的初中同學,上學時就喜歡蕭雨薇,但自覺配不上蕭雨薇,就把這份愛偷偷地藏在心底。前幾年他離婚了,兒子也進城了,自己一個人獨自過起了退休生活。蕭雨薇離婚了,這可是機會,董乾坤就勇敢地向蕭雨薇表白。起初蕭雨薇並未接受他,但時間長了,被董乾坤的執著與真誠打動,兩人就搬到一起了,但並沒有辦理結婚登記手續,按以前的說法,那叫“非法同居”。董乾坤和蕭雨薇一樣也是從礦務局退休的,倆人的退休金雖低,但加在一起卻可抱團取暖,退休後的生活在靠山屯這樣的小城鎮倒也舒心。
董乾坤對蕭雨薇的感情那真不是蓋的,什麽都聽蕭雨薇的。蕭雨薇把情況一說,董乾坤不但同意了,還幫助蕭雨薇來精心照顧老張。可老張卻沒有董乾坤的博大胸懷,他對董乾坤是排斥的,他拒絕吃董乾坤做的飯,即使是蕭雨薇做的飯,董乾坤替他端來他也不吃。對於老張的不配合,蕭雨薇很生氣,一怒之下,一個巴掌扇過去:“現在我們倆是一家,我倆每天給你端屎端尿,洗衣做飯,咋的?還給你當保姆了?要不是看在你姑娘的份上,我們管你?你算個什麽東西?”老張是個明白人,這才服軟,一家三口其樂融融,至少表麵上是這樣的。
可好景不長,董乾坤也中風了,得的是腦血栓,沒有老張的腦出血嚴重,但無法再幫助蕭雨薇照顧老張了,還需要蕭雨薇時不時地幫助他自理一下。這樣蕭雨薇一個人需要照顧兩個病人,她的女兒和丈夫在沈陽打拚,也沒有兌現諾言,根本就照顧不了她爸。大家的日子就這麽一天天地熬著。最近聽說董乾坤恢複的很快,蕭雨薇又看到了希望,老張也打心底裏替董乾坤高興,替蕭雨薇高興,當然了也更為自己高興,畢竟自己的骨肉親人誰也不管他了,自己還得依靠他們兩個度此殘生。
(三)
王蘭英兄妹五人生在靠山屯,長在靠山屯,退休後隻有她還在靠山屯,她的哥哥姐姐和妹妹都搬到市內了。他們80 多歲的老母尚健在,老人家已經習慣於住在靠山屯,已經在王蘭英家裏生活了四年,大哥過意不去,執意要接老母親去市內生活一段時間,以盡孝心。也許是因為不適應,在市內還不到一個月,老人家就中風了,所幸很快脫離生命危險,出院回大哥家靜養。在視頻中,王蘭英看到老母雙手被綁在床上,一側鼻孔還插著一根管子,大哥解釋說是給老母做鼻飼,每天三頓,每頓經鼻飼管注入60毫升的流食。老母看到王蘭英,情緒立即變得很激動,王蘭英認為老母是想回靠山屯,於是就和丈夫商量準備接老母回來。
首先王蘭英需要做些準備工作,她就給多年好友、做過醫生的趙長海打電話谘詢怎麽照顧臥床病人。年近7旬的趙長海有一年過90的老父,最近半年已經完全臥床了,神智時而清醒,時而糊塗。趙長海買了一架邁德斯特(Mateside)電動護理床,每天有18小時與臥床老父同居一室,室內靠創維電暖器維持22度室溫。白天每3小時就換一次護理墊和紙尿褲,同時趁機給老父用熱毛巾擦身並按摩以預防褥瘡,晚上也要至少換兩次。老人神誌不清時會伸手掏向襠下試圖撕扯紙尿褲,有時試圖擦拭剛便出的糞便,結果將大便塗抹的到處都是。趙長海就將一個小毯子四角固定到床上,使其覆蓋胸腹部位,但雙臂留在外麵,這樣雙手就無法再向襠下掏去。妻子則每天用攪拌器製作三頓流食,在三頓流食之間再加上兩頓水果泥,用小鋼勺一口一口地喂老公公,每三天用電動剃須刀替老人理發剃須。她的信條是:“人在做,天在看”。她也時常跟鄰居們說:“我伺候我家老爺子不白伺候,他還總向你點讚呢!”老人經常伸出一隻大拇指,有時是兩個大拇指,向兒媳婦點讚。頭腦清醒時還會對兒媳說:“你受累了,我享福了!”
王蘭英和趙長海兩家作為朋友相交大半輩子,他們的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是完全一致的,他們都相信:“一個對自己的父母都不孝順的人是不值得交往的”。王蘭英對趙長海佩服得五體投地,決定將老母接回靠山屯,屆時請趙長海光臨指導。王蘭英家裏養了很多雞鴨貓狗,相信自己既然能把小貓小狗伺候好,也能把自己老媽照顧好。
可能由於旅途勞頓,老人接來的第二天晚上就發低燒了,王蘭英就給趙長海打電話詢問該如何處理。趙長海在電話裏說不清楚,就決定和妻子一起去看老人,自己的老父親則由剛從外地回來看父親的妹妹照管。趙長海看到老人後心裏罵了一句,“不知哪個庸醫出的主意要把老人綁在床上鼻飼?”老人的狀態很好呀!神智清醒,還在下地自主走動,隻是鼻子上還插著個管子看著很滑稽。看到趙長海一眼就認出來了,還客氣地說:“我一有病就麻煩你!”老人眼裏有亮光,一看就知道心情好,原來王蘭英的丈夫是個開心果,他總給自己的老丈母娘講笑話逗老人開心。老人的低燒似乎問題不大,王蘭英放心了,心裏核計:“幸虧把老媽接過來了!” 趙長海夫婦也認為王蘭英做了個正確決定,回家跟妹妹感慨:“子女不在多,好的有一個就夠了!”。
靠山屯的棚戶區改造項目要求平房住戶遷出,但這些平房清空後五年仍未推倒改造,房頂院牆坍塌,院內雜草叢生。何家大丫頭將她家樓頭的幾間廢棄的平房推倒,用篩子將碎土過濾,平整土地,以備來年春天種菜。大家都叫她何家大丫頭,其實她也是60好幾歲的人了,打小就這麽被叫何家大丫頭,一直叫到她退休。她老頭得了腦血栓,不能出來幫她,但生活可以自理。她母親已經過世,剩下一個老父親,也是快90歲的人了,也有腦血栓,生活不能自理,成天臥床。
她每天象正常上班一樣來到工地,累了就點上一支煙,太陽落山了還可看到她的身影,地上還有音樂從一個小半導體收音機發出。鄰居們總覺得她每天在挑燈夜戰是為了躲避家裏兩個腦血栓患者。也難怪,打小她就是一個假小子,成天大大咧咧,哪有耐心麵對一老一“小”兩個患者?鄰居們也樂見她將這幾間房子推到,將雜草割走,這樣大家的居住環境被改善了,至少看著更敞亮了。
已經兩天沒見到何家大丫頭來工地了,原來她那臥床的老父去世了。她還會不會再回到工地上,大家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