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中學習《嶽陽樓記》時，語文老師主要是負責把文言文大意給我們解釋清楚，把個別重要的文言文詞句翻譯成現代白話文，課間休息時我們都喜歡把文中朗朗上口的句子掛在嘴邊，尤其是那句“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最受歡迎。至於中心思想或者是其背後隱含的意義，老師並未給我們過多解讀，範仲淹和滕子京是什麽關係也說不清楚，但我們怎麽都覺得範仲淹是在誇讚滕子京的業績：看人家滕子京隻幹了一年，就“政通人和，百廢具興”，要修嶽陽樓，叫我寫篇文章歌頌一下。最後一段，我們覺得也是誇滕子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最後一句那更是露骨，“微斯人，吾誰與歸？”意思就是說你我是同道中人，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官官相護”？。至於“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些高大上的話和我們在政治課裏學到的口號怎麽那麽象呢？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呀？不就是唱高調嗎？
《百家講壇》也有講《嶽陽樓記》的。我看到的一期是北京師範大學附屬二中的高級教師王翔介紹了“一樓四名臣”的故事。除了範仲淹，滕子京還給尹洙和歐陽修發出邀約。歐陽修大名鼎鼎，就搜了一下，歐陽修寫的是《偃虹堤記》，偃虹堤是滕子京的一個水利工程，據說是還未完工滕子京就被調走了。尹洙不熟，也搜了一下，他寫的是《嶽州學宮記》，嶽州學宮是滕子京的一個辦學工程。最後是請蘇舜欽把這三篇作文謄寫在嶽陽樓上。蘇舜欽不熟，但我也沒有繼續在網上搜他。這“老三篇”隻有《嶽陽樓記》為今人所知，耳熟能詳。在《百家講壇》，王翔老師認為，滕子京找人寫文章歌頌自己的政績，這有發泄個人被貶謫的怨氣的成分，範仲淹在《嶽陽樓記》是為好友“去火”，有勸勉之意，讓他安心在“江湖之遠”仍胸懷天下，不要因為自己的冤屈和被貶而負氣，不要向朝廷叫板。
滕子京看到範仲淹的文章會有什麽反應呢？不知他是“感極而悲者矣”還是“其喜洋洋者矣”。我就再去搜，可惜沒有搜到滕子京對《嶽陽樓記》的反應或評價或致謝的文字，卻搜到如下文字：
“滕子京負大才，為眾忌疾，自慶陽帥謫巴陵，憤鬱頗見辭色。文正與之同年，友善，愛其才，恐後貽禍。然滕豪邁自負，罕受人言，正患無隙以規之。子京忽以書抵文正，求《嶽陽樓記》。故《記》中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其意蓋在諫故人耳”。
這是《過庭錄》裏的一段，大意是說滕子京遭人嫉妒而被貶，他的憂鬱憤慨都明顯外露，老同學範仲淹看在眼裏，擔心他惹禍上身，就想勸他，但滕子京這個人頗為自負，很少聽人勸，範仲淹正在想法子呢，正巧他就來信求範仲淹給他寫一篇《嶽陽樓記》，於是範仲淹就在文中寫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樣的勸言。《嶽陽樓記》我又反複讀了好多遍，不斷體會其背後深意，覺得人家的解讀是對的，小時候我們的理解還是膚淺了。
滕子京邀約的命題作文，範仲淹在慶曆六年才交卷。除了身體狀況和政務繁忙之外，估計範仲淹也是處心積慮地思考怎麽樣才能讓滕子京放下麵子而能聽進去勸。範仲淹與滕子京是同科進士，私人關係極好，滕子京死後，他的未成年子女都是範仲淹撫養。範仲淹比滕子京還大兩歲，不用客氣，文中就直呼滕子京大名。而歐陽修和尹洙都是晚輩，歐陽修比滕子京小十幾歲，尹洙也比滕子京小十歲，他倆在文中都敬稱滕子京為“滕公”。直呼其名客觀上讓滕子京更易青史留名，如果隻稱滕公，不知能有多少人能記住滕子京的全名，現在可好，滕子京與《嶽陽樓記》是手心離不開手背了。
羅振宇繼《羅輯思維》之後又推出另一個文化節目《文明之旅》，在1044年一期分析《嶽陽樓記》為什麽不朽，觀點很新穎有趣。本集介紹了什麽是儒家，認為儒家最初就是通曉婚喪嫁娶各種禮儀的術士，就是合同中的乙方，是為甲方服務的，最大的甲方就是皇帝。一個例子就是劉邦當上皇帝後，追隨他打天下的沛縣老鄉們還是沒規沒矩，讓他這個皇帝很無奈，最後是讓儒家給立規矩定禮儀以後，劉邦才真正品嚐了當皇帝的爽滋爽味，儒家也過上了有滋有味的好日子。儒家這樣的好日子過了幾百年，佛教來了，儒教受到佛教衝擊，因為佛教回答了儒家避而不談的問題，比如死後是什麽樣子的？佛教就有極樂世界一說。儒家弟子迷茫了幾百年之後，終於範仲淹的《嶽陽樓記》給儒家士大夫們一個解釋：胸懷天下，以天下為己任，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不再僅僅是給甲方打工，而是在服務皇帝這個大甲方的同時也服務天下百姓，儒家還是第一大家！
繼《嶽陽樓記》之後，宋朝理學開花散葉，幾十年後出來了“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樣的大金句，所謂的“橫渠四句”。程朱理學都對範仲淹評價極高，儒家士大夫們也有把範仲淹評為宋朝第一人的，“立德、立功、立言”，範仲淹都是名副其實的。封建王朝結束後，中國向何處去？一片迷茫，我們沒有再出現象範仲淹那樣能讓中國人思想統一起來的人物，最後是外來的和尚會念經：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我們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以至於我們這些鄉野小屁孩也跟著喊為實現共產主義而奮鬥，政治課更是幾乎所有的入學考試必考科目。這可能也就是為什麽當年我們看到範仲淹在《嶽陽樓記》裏的最後一段時，裏麵的金句並沒有讓我們覺得有什麽了不起，因為當時給我們這些小天真們的錯覺就是我們的社會處處可見“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