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公社所有八年級學生都到公社中心學校上學。我的班主任是戴著眼鏡教幾何的王老師。王老師的大兒子恢複高考的第一年考上大學時年僅16歲,當時非常轟動。他的二兒子就在我們班,但比我們小兩歲,因為這個老二也不比他哥差,在小學時曾經兩次跳級,分別是從一年級跳到三年級,再從三年級跳到五年級。我這是頭一次聽一個戴眼鏡的老師講課,他的鏡片一反光,我的思緒就隨著那反光飛到爪哇國去了,他曾經在課堂上點名批評我上課走神。有一次期中摸底考試,他手抓著一堆答卷說,“這些人重點高中已經沒有你了”,當然了,我當仁不讓地占據了“這些人”中的一個名額。當時對我們這些農村的初三學生來說,考技校考中專是第一選擇,考高中並不是優選項,而王老師特別強調考重點高中,就是希望我們誌存高遠,將來象他大兒子一樣考大學。全縣隻有一個重點高中,當時要到縣裏參加入學考試,而且報考名額有限,隻有那些在班級排名前幾名的初三學生才會被推薦去報考縣重點高中。所以王老師意指“這些人”不會被選拔去參加重點高中入學考試。
學校離家十幾裏路,每天必須騎自行車上下學,我的身高長了一點點,可以把自行車座重新安上了,但坐在車座上我需要拚命把腿向下伸直才夠得著腳蹬,幾天下來把我的大腿根內側磨破了,汗水浸到傷口就更痛了。我們學校還有高中部,當年高中隻有高一高二,沒有高三。我往往把自行車停在校園內停車場最裏邊,我也不設防,從不把自行車上鎖,因為我們學校可以說就是我們公社乃至相鄰的幾個公社的最高學府了,在這個校園的任何一個人都應該素質很高,那時我天真地認為給自行車上鎖就是瞧不起我們學校的師生。結果,我不上鎖,有人替我把自行車鎖上了。放學後我傻眼了,車被鎖了,鑰匙還不在我手裏。正在我著急的時候,一位高中部的男同學過來問我發生了什麽,他就用他的鑰匙試,結果試了幾下還真給打開了,但他的鑰匙就拔不出來了,要拔出鑰匙就必須把鎖重新鎖上。他告訴我說,這是他們教室的鑰匙,他負責每天給教室開門,囑咐我第二天一定要早到校。這個小插曲既讓我感動,又讓我氣氛,對我們公社的最高學府的印象一下子跌到穀底。
三年的初中在三所不同的學校讓我很不適應,每換一個學校,我的學習成績就下降一段,在初三王老師這個班我的學習成績也直跌到穀底。後來我家搬到北山後麵的一個村,公路跨越山嶺形成大坡使我無法騎行,隻得推著自行車翻越山嶺。坡頂比較平坦的一塊荒地實際上是一片墳地,秋冬季放學後騎到大坡時天已黑了,有時有幾個高中的男學生跟我同行,有時候就我一人獨行,恐懼驅使我盡量快速通過,遇到汽車開著大燈上坡,我就推著自行車跑著爬坡,以盡量和汽車多同行一會兒,氣喘籲籲,渾身是汗,兩側磨破的大腿根更疼了。快到家門口時,黑暗中我媽抱著她不滿一歲的孫子在迎我回家,孩子是我的第三個侄子,我三哥三嫂的兒子。我學習成績在直線下降,我覺得我對不起我媽,也對不起我自己的辛苦,我腦中閃過一絲退學的想法。好在一場不大不小的病讓我體麵地輟學了,我美其名曰“因病休學”,其實我是打定主意不再上學了。
我的新家盡管隻有一個山嶺隔著,但是屬於另外一個公社,離家步行5 分鍾就是學校,設有一個規模很小的初中,初一、初二、初三各一個班。這個小型初中位於兩個公社交界的地方,離各自的公社中心學校都是十幾裏路,所以這個小型初中是為周圍的孩子設置的,可以方便他們就近上學。高中則必須要到我原來的公社中心學校高中部上學。我在生產隊幹了幾個月的農活,我覺得實在是累,我哥哥嫂子們也看在眼裏,他們都勸我重回學校讀書。我就來到這個新學校重上初三。班主任是馬老師,四五十歲的樣子,剃著短發,目光炯炯,他最突出的麵貌特征是那一對向前斜伸出來的一對黃黃的大門牙,我曾眼見他吐吐沫時將頭前伸,讓液體從他的大門牙尖滴落。在學校裏我們都叫他馬老師,但放學後很多人就叫他“馬大牙”。馬老師對我的人生起了極其重大的影響。盡管我是因病休學,但我畢竟是一名降級生,在我看來,隻有學習不好的“大雞醬屎”才會降級,可別人並不知道我是休學,虛榮心驅使我心生自卑,沒有馬老師的鼓勵和鞭策,很難說我會在考學的路上堅持下來。
對一個農村初三學生來說,考大學那是極其遙遠的事,當我提到“大學”這兩個字時,總覺得我是不知天高地厚,我的臉會紅。但馬老師不臉紅,他不僅跟我們講考高中的事,還要跟我們講大學錄取的事。他幾乎每天都會提到考大學的事,我們從他口中知道大學的錄取分數線是407分,而且好幾年了都沒有變。上大學以後才知道各省的錄取分數線是不一樣的,407分應該是遼寧省的高考錄取分數線。聽馬老師講的多了就會覺得考大學也沒什麽了不得的,隻要朝著這個方向努力,就一定會實現目標的。那時是美好的80年代初期,廣播上每天都有英語、法語、日語、俄語的教學節目,電影《廬山戀》、《小字輩》裏麵朝氣蓬勃的年輕人的工作和生活使我們非常向往,歌曲《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更是展望我們20年後的美好遠景。聽說城市裏人們的學習熱情極其高漲,紛紛報考電大、夜大、函大等所謂的“五大”以彌補那失去的時光和機會。 在這樣一個偉大的時代背景下,馬老師給我們畫的大餅就顯得格外誘人,幹就完了,學校和老師已經把各種食物都給準備好了,我們隻需要張嘴吃就行了。
“分分小命根”,我們都相信知識可以改變命運,但更關鍵的是考試分數。馬老師特別強調學習方法,尤其是各學科之間學習時間的分配。馬老師告訴我們,不管是高中還是大學,分數線的劃分都是根據總分數,而不看單科成績,如果物理和化學都考100分,但是英語0分,總分隻有200分,但如果每科都是70分,那總分就是210分,二選一的話,三門成績中等的會被錄取, 而那個物理和化學的尖子生會落榜。所以如何很好的分配各學科的學習時間非常重要,他要求我們把每天在每科上的學習時間都記在一個小本上,他檢查小本子,根據我們摸底考試的情況給出各學科學習時間分配的具體建議。他還找學生單獨談話,了解學生的心思和願望、了解學生的學習困難、學科偏好、還有家庭情況,等等等等。馬老師特別強調英語的重要,考中專不看英語成績,但若想考大學,英語不能拉總分的後腿。我已經把英語荒廢了,我需要重新拾起來,我把英語課本上每一頁上的單詞從第一個到最後一個全都背下來。第一學期期中考試,我的總分排名全班第11名,我自嘲說我也是“第一名”,是十名以外的第一名。在一個農村初中學校,班級第11名意味著畢業後隻有回家務農。但馬老師並不這麽看,他認為我還有潛力,首先我脫離學校一段時間在家務農,這是一個影響因素,待我重新適應學校生活後學習成績還會提高。我的英語成績盡管不理想,但他向英語老師了解過我的英語情況,認為我稍加努力成績就會大幅度上升。
馬老師還是在我們附近絕無僅有的一位進行家訪的初中班主任。在農村,如果看不到考學的希望,家長往往會迫使孩子輟學,這樣一些有潛力的學生可能就會夭折。馬老師對那些目前成績還不是太理想但經過努力會更上層樓的學生進行家訪,給家長打氣,讓家長支持孩子繼續努力。我們班一個男同學念了三個初三,目標就是能考上中專,最後成功考入一所位於長春的中等專業學校。如果沒有馬老師和家長的溝通,恐怕這名同學和他的父母不會堅持下來。一同前去家訪的還有我們的語文老師吳老師,吳老師是以我們的副班主任的名義參加家訪的。據我爹我媽回憶,主要是馬老師在講,吳老師隻是做補充。當時馬老師介紹我在學校的表現,認為我主要問題是英語不好,需要努力,吳老師在旁邊補充說我的作文也不太好。我們全家都對馬老師的家訪表示感謝,認為他太敬業了。在我還沒上學時,我經常見到老師家訪,在我小學低年級時還偶爾會看到老師家訪,再後來就沒有老師家訪了。馬老師的家訪是我整個學生生涯唯一的一次老師對我進行家訪。
吳老師說我作文不行,這早在六年級時呂老師已經對我下過結論了,隻不過六年級時我們學習的是寫記敘文。在七年級時我們應該學習說明文,但我沒有印象我曾寫過說明文。在八年級初三時,我們要專攻議論文,我的議論文寫作進步很大,在初三下學期,我終於寫出一篇讓吳老師看得上眼的議論文,在全班作為範文閱讀。至於文言文和語文的其他方麵,我的成績也還說的過去。英語龐老師年輕高大帥氣,他很可能和我的七年級英語老師一樣是科班出身。龐老師也非常敬業,為了幫助我們這些英語成績較差的學生,他免費在周末給我們辦補習班。有一次他來補習班遲到了,因為他家裏有些農活必須幹完後才能來給補習班上課,我們男同學提出可以幫助他幹農活,但被他拒絕了。
高中入學考試有一門生物課,主要包括生理衛生和動物學。在初三我們正在學習動物學,但七年級時的生理衛生我荒廢了,需要補課。給我們補上生理衛生課的是我們的薑校長,他把《生理衛生》一本書總結成一本大綱,把蠟紙鋪在鋼板上用特殊的鋼筆在蠟紙上刻字,再在油印機上將在蠟紙上刻下的內容油印出來,裝訂成冊,發給準備參加高中入學考試的學生。教我們動物學的唐老師就是薑校長的妻子,兩口子負責將生物課給我們來個融會貫通。物理王老師和化學董老師也都非常敬業,對我們要求極其嚴格,而且注重考試技巧的培訓。記得高中升學考試物理試卷有一道題是這樣的:“下雪不冷化雪冷”的基本物理原理是什麽?其實我們都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我們被訓練要用物理術語來解釋,具體到這個題目就是要把“凝固是一個放熱過程” 這句物理用語加入到對下雪不冷的解釋裏麵。前些年在網上看到一個名詞“小鎮做題家”,我覺得還是挺精確的,在當時考出來的往往都是“做題家”,至少也是兼職的。那些沒有考好的有些是因為不會做題,並不意味著他們就是對考題背後的知識點沒有掌握。
當時我們班有五個報考重點高中的名額,我沒有被選擇代表學校報考重點高中,我還有點失落,好在我還可以報考普通高中。對我來說,能考上普通高中我也會很高興。剛考完還在等成績的時候,偶遇馬老師和龐老師,馬老師還問我英語考的怎麽樣,我說還不錯,一旁的龐老師解釋說我的英語已經挺好了,甚至比某些去考重點高中的還要好一些。馬老師認為我有很大可能考上高中,“不要小看普通高中,現在錄取率降了很多。”後來我被普通高中錄取,有老師向我透露,我的考試成績已經超過了重點高中的錄取分數線了,不過因為我沒有參加重點高中入學考試,即使分數夠了也不能被錄取。其實,對我來說普通高中可能還是一個更好的選擇。當時我們周圍幾個鄉 (公社已經改稱鄉)考上普通高中的要到複州灣第26中學就讀,我原來的學校高中部被撤銷了。在複州灣我可以住在我姐家,每天步行就可以到校,這樣可以省下校內食宿費,這對我們全家來說還是免除了一個不小的經濟負擔。最後我很歡喜地和另外兩名被錄取的同班同學一起到複州灣第26中學報到去了。
多年以後我大學暑假休完返校時在公共汽車站遇到了馬老師,他也要到瓦房店,我們一起上車,他還替我付了車票錢,言說他就喜歡念書好的孩子,他自己的孩子卻念書不好。聊了一些關於我的大學和大學所在城市的話題後,他說,當年他有一個失誤,應該推舉我去考重點高中。他認為如果我在重點高中學習,會考上一個更好的大學。我並不這麽看,當年代表我們班的五名同學有三個考上了重點高中,有兩個落榜,如果我去參加重點高中的考試,我也不一定就能考上。考重點高中和普通高中的考卷是一樣的,盡管我的成績達到了重點高中的分數線,但如果換了一個批卷老師我的成績就有可能沒有那麽好了,因為我的字太潦草了,我們叫“蝦爬子字”。當時考題中很多試題都要大段論述,我的字不同老師評分有可能差別很大。另外,盡管我們普通高中所提供的師資和其它資源無法跟重點高中比,但畢竟普通高中也是高中,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學習機會,更重要的是一個參加高考的機會。機會對大家是均等的,在普通高中,每年都有考上大學的,在重點高中,也有個別沒有考上的。我是一個樂天派,總是向前看,過去的就過去了。
至此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馬老師。馬老師就是我人生中的貴人,他也是他很多學生的貴人。我們很多的農村小夥伴從農村考學走向更廣闊的天地,男生還被冠以“鳳凰男”。確實,有的人是天賦異稟,聰明絕頂,而且沒有人做他們的人生導師,隻是靠一己之力奮勇向前,確實是人中鳳凰。但這隻是極少數,很多人並不一定是在當地最聰明的,隻能說不是那麽笨,有點小聰明,尚可教也。我小時候的小夥伴比我聰明的多的是,但他們連初中都沒有畢業,遇到一點點的小挫折就立即輟學,家長也不懂得鼓勵孩子,這時候老師就是最最重要的一道大閘,防止有潛力的學生流失,馬老師就是這樣的大閘。很多學生自己遇到挫折不懂得克服,又沒有象馬老師這樣的負責任的老師,那就在求學路上夭折了,就像我們的心髒,一旦停跳了,就永遠地再也不會跳動了。我就象一個快要停跳的心髒一樣,好在馬老師給我充當了強心劑的角色。當我沒有考進班級前十名的時候,馬老師給我打氣、家訪。當看過電影《少林寺》以後迷戀武術而學習成績下降時,他及時給我止損:不要讓別人說“以為是一條龍,結果是一個熊”。馬老師輔導過的學生很多,就我們那個小小的初中最後有很多的畢業生考上了大學,比例比別的初中高出幾個數量級,而馬老師一直做初三的班主任,要說他沒有起到作用甚至決定作用,我表示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