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生命樂章
他一這樣問,那惜本有點血色的臉又開始泛白了。沉默半響,才向他道出了事情原委。
那惜說張野這人雖然平時挺沒正調,但對她始終一往情深,心心念念的一直是她。她也知道張野是真的喜歡自己,可是這顆心自從若幹年前動過那麽一次後就再也動不起來了。她說完這話時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反問一句:
“你知道我說得是誰,對吧,徐主任。”
他臉有些發燙,變得不自在起來。
她見他不說話,抽動一下嘴角,有些自嘲地笑了。
“我這輩子還真沒對誰動過真心,等到再次動真心時卻又晚了,這是不是我的命呢?”
“別這樣說。”
“我那時候是真的喜歡你。”她揚起頭,對他說道:“覺得你這個人不浮燥、又上進又樸實、長得也好、最重要的你性格好,總是那麽溫和。我性格就不太好了,愛生氣,還小心眼,覺得像我這樣的女人如果能找個你這樣的男人再合適不過了。沒想到你拒絕了我,心裏真的好難受啊!你相信嗎?我因為你的那次拒絕哭過好幾次。後來我也想通了,知道你為什麽看不上我,我不是那種清清純純的良家婦女,像你這樣的正人君子應該接受不了吧!”
這是他和那惜相識以來第一次對他這樣坦白自己的情感。
“後來我遇到了舒同,確實是王姐從中牽線搭橋的結果。一開始我隻覺得他長得好,不說話時的神情也覺得特別像你。我和舒同能結婚其實沒像外麵謠傳的那樣,那是王姐當時介紹給我時的目的,我答應嫁給舒同真不是因為錢。我承認我當時不愛舒同,他那人話不多,隻喜歡在畫室裏呆著,他能因為一幅畫而一天不吃不喝暈倒。我和他的第一個孩子是我流掉的,這事舒同後來才知道。我覺得我這個人最大的失敗就在於很少設身處地為別人想,挺自私的。在我心裏確實怕舒同突然死掉,然後隻剩下我,這萬一有了孩子就沒爸了。徐主任,我很怕這個,我從小就沒爸,知道那種滋味。雖然我媽後來改嫁又讓我有了爸,可繼父說好聽點是我爸爸,說難聽點還不如一個遠房親戚。人家是跟你藏心眼兒的,你又不是人家親生的孩子,人家憑什麽對你好呀!我不要孩子是不想讓他以後和我一樣,那滋味兒就和寄人籬下差不了多少!”
“你不想要怎麽又懷了舒同的孩子?”他問。
她苦笑一下,繼續說道:
“這個孩子是個意外。我打避孕針避孕舒同一直不知道,那段時間嗓子發炎在吃抗生素,避孕針就停了,偏巧我和公公婆婆那時也鬧得凶,他們一直不太看好我們從孤兒院領養的孩子,仍催促我們自己要。後來他無意中發現了針劑,才知道我一直在欺騙他,因為這個……他心髒病發就再沒起來……”
她哽咽地說不出話了,捂臉哭了起來。他伸出手拍著她的後背,安慰了幾句,很快她就不哭了,又繼續對他說:
“舒同一沒,我才發現自己的心是在乎他的,隻可惜我知道的太晚了。在辦完他的身後事沒幾天發現自己懷孕了,心裏那個高興啊!”
她的淚又來了,哽咽了半天,才用變調的聲音對他說:
“徐主任,我是真的高興,可是又很難過。我高興的是上天對我不薄,給了我一個彌補舒同的機會,難過的是這孩子生下來就沒爸,和我一個命。可是……可是怎麽就成這樣了呢?明明好端端的,孩子又沒了。”
她又哭了,抽咽得令他心痛,他又去拍後背安慰她,但這次他的安慰沒有奏效,哭得更加厲害了,變成了號啕大哭,聲嘶力竭地哭著,夾雜著模糊不清的話:
“孩子沒了……就這樣沒了……才四個月啊……我都要為了生產請假了……心裏告訴自己要好好把孩子養大……就一個人……再也不找對象了……也不結婚了……好好帶大孩子……和孩子好好過日子……可那該死的張野把我孩子弄沒了……”
從那惜的嘴裏他終於知道,張野追求那惜完全是熱臉貼冷屁股,人家根本沒那意思。但為了風度,畢竟又是領導的兒子,大麵上也要過得去。誰知張野約她出去吃烤肉,吃到中途就起了邪心,推到牆角就要與她幹那種事。那惜說服不過,又怕張野傷到孩子,這才摸起剪烤肉的剪刀把他給捅了。
他把那惜與張野之間的事對張葉青說了。他想,張葉青心裏肯定也是知道一些的,考慮了幾天親自來找他,說要趁張野有口氣時把器官捐獻出去。這個決定實在太讓他意外了,連李有恩也張大眼睛看著張葉青,一臉的驚訝。
“張主任,你想好了嗎?”他問。
張葉青一臉的疲憊倦容,對他清楚地說:
“想好了,這些天淨想這事兒了。張野活了這麽大,淨搗蛋了,沒幹過一件正經事,還差點把那惜給強暴了,害得人家流掉了孩子。帶著一身的罪孽去天堂,估計天堂也不要他,為了讓他上天堂,也為了我那對可憐的孫子,就把有用的器官給需要的人吧!”
張葉青親自填寫了器官捐獻誌願書,摘器官的前一天又親自給張野洗了一個澡,錢有明和兩個孩子也來看最後一眼,一家人圍在張野床前嗚嗚地哭。他從值班護士那裏知道錢有明和兩個孩子走後,張葉青並沒有離開,而是整整陪了張野一個晚上,說了一個晚上的話。
第二天,在附屬二院一號手術室裏,在他、李有恩和其他外科醫生們一起將一個個活體器官新鮮取出,最後關閉切口。他望著一隻隻被端走的活體器官,鼻子微微泛酸,眼裏也浮上了一層淚霧。
張野的器官將挽救很多人的生命,讓一個個危重病人重新燃起對生命的希望,還有那些因眼疾而失明的患者們也將重見光明。
生命到底是什麽?它沒有重量,沒有體積,無法說清它有多長多厚,可是在這個世界上卻到處可見生命的奇妙和偉大!此時此刻,他覺得張野的生命就如同天使般可愛可敬!這一舉動從不渺小!從不普通!甚至可以用偉大形容!它讓一個個瀕臨破滅的生命重新散發耀眼的光輝!這份光輝來自於器官捐獻!
他忽然發覺器官捐獻就是一首無以倫比的生命樂章!世界上沒有一首歌可以與它媲美,沒有一首歌比它還要動聽,還要優美,還要令人崇拜!
這之後,他開始忙碌起來了,分離血管外科得到了院裏批準,為了這個科室他幾乎付出了全部心血。
半年後科室成立,報紙和電視媒體單衝他徐雲輝的名字就已經將附屬二院包圍得水泄不通,爭先恐後地往前擠,生怕拍不到他正臉兒。令他沒想到的是,就連省衛生廳的領導也來了,代表全省人民祝賀他。這個帽子戴得實在是太大了,他忙說自己沒那麽重要,僅僅是一名外科醫生而已,但廖廳長卻說:
“外科醫生有很多,優秀的外科醫生也不少,可是能像你一樣有創造力的外科醫生卻屈指可數。你的新型帶膜支架人工血管技術在國際上都響當當,能回來為祖國的人民解除病痛是全省乃至全國外科醫生值得學習的榜樣,更是所有動脈瘤患者的福音和希望。”
謝院長眼見他被廳裏的領導誇讚,臉麵上自然有光。晚上吃飯時,借著酒勁兒附在耳邊說他為附屬二院增光了,附屬二院能得到省衛生廳的重視是件不得了的事,讓他一定要把血管外科做好才行。說完這些後,還很神秘地問了他一件事,聽得他莫名其妙的。
“對了,徐教授,最近柳語楓教授找你了嗎?”
“沒有,這段時間太忙,始終沒有時間去看望他老人家。”
“哦。”謝院長點點頭,前言不搭後語地說了句。“那就好,那就好。”
謝院長的話放在他肚子裏嘀咕了好幾天,心想柳教授找他幹什麽呢?
他是市醫科大學第一位海歸教授,又獨撐血管外科這一塊,成為國內教學醫院最年輕的醫學教授,這一切最高興的莫過於溫馨。自從她意外觸電退役後內心始終有些哀怨,偉大的抱負沒有完成,隻能認命地做個家庭主婦,所以他的成功讓她多少有點心理安慰。覺得自己終於熬出頭了,逢人就誇她的丈夫能幹,要嫁就嫁外科醫生之類的話。他知道溫馨是高興的,樂壞了腦子,也就沒阻止她到處給他做宣傳,反正過些日子高興勁兒一過就好了。
嶽父嶽母為祝賀他,送了一輛奧迪車。這件事是背著他做的,等車拿回來那天,全家還騙他說去外麵吃飯,結果去了4S店開回一輛嶄新的車。他早就會開車,與西裏談戀愛時西裏教他的,隻是多年不練習上道有些發怵,車一多他就覺得眼睛不太靈光,總是踩刹車。全家瞧他這樣都樂了,特別是嶽父,大著嗓門笑著說:
“徐雲輝連人的胸都敢開,怎麽反倒不敢開車了!”
沒過幾天,柳教授攜師母親自來他家裏串門子了。柳教授老倆口平時很少登門,他出國後,溫馨隻有在教師節時才會代表他送柳教授一份禮物。他回國後還沒來得及去拜訪,柳教授就已經先他一步來了。溫馨十分重視,要出去吃,柳教授沒同意,說如果不嫌麻煩就買點菜在家裏做,還拿出來一瓶五糧液。
“今天我高興,想和雲輝喝一杯。”
溫馨覺得奇怪,就在廚房偷著給他打了個電話。當時,他還在醫院的手術室裏,正在做一個動脈硬化閉塞症的手術。做完手術後,他趕緊換上衣服回家,到了家裏,溫馨已經把飯菜做好了,隻等著他回來好吃飯。
他邊換鞋邊往屋裏喊:
“老師,你和師母要來怎麽不提前告訴我一聲呢,我好讓溫馨好好準備準備。要不咱們出去吃吧,去吃海鮮怎麽樣?”
師母接過話說:
“你還想讓溫馨怎麽忙活啊!這一桌子菜,她一個人已經忙一下午了,我要插手幫忙,她說啥也不同意。我們要真是提前吱會兒,那溫馨不得一大早晨就開忙啊!再者這出去吃有啥好的,做得能比家裏幹淨麽!”
溫馨端著菜從廚房裏出來,笑著說:
“我是不介意啊!你們是我們家雲輝的恩師恩母,別說為你們做一頓飯,就是天天來,天天給你們做我也樂意。要是覺得我做得不好吃,你們二老就直說,千萬別藏著掖著,咱們就聽雲輝的出去吃。”
溫馨這番討好的話招來柳教授老倆口一陣大笑。他要倒酒時發現了溫馨在電話裏特別交待過的那瓶五糧液,從瓶子包裝來看,這瓶酒可不便宜。
“老師,來我家吃飯你怎麽還破費呀!這瓶酒不許打開,溫馨,你把咱家的二鍋頭拿出來,我和老師喝二鍋頭。”
“別!”柳教授打了個阻止的手勢,說:“今天誰也別和我爭。雲輝,你真當我是老師,就聽我的。現在你老實坐這,把五糧液打開給我倒上,咱爺倆兒就喝這個。”
他看柳教授態度堅決,隻好將五糧液倒上。
“我們雲輝在國外呆了七年,回來一身的洋味兒,說話都不一樣了,做人也不一樣了吧!”柳教授笑著說。
“沒什麽區別,還那樣。”
他說,為柳教授夾菜,招呼溫馨好好陪師母。溫馨和師母在飯桌上聊得家常話,溫馨不知講得什麽鄰裏之間的一些事,總之逗得師母笑得哈哈的。
“兩個孩子呢?應該放學了吧!”師母忽然想起兩個孩子,關心地問了句。
“在我媽那呢,兩個孩子喜歡呆在姥姥姥爺家。”
嶽父嶽母年齡大了,越發的害怕孤獨,兩個外孫超過一個星期不去串門子,嶽母就會招呼嶽父過來接孩子過去住兩天。溫馨起初還因為這事和嶽父吵過幾次,說孩子上學呢!早上遲到怎麽辦?嶽父說,我還能讓我的外孫們上學遲到嗎?再者,我這還有家政服務員哪!不但上學遲不了,飯都會換樣做來吃,保證營養缺不了。嶽父在那頭信誓旦旦地做了保證,溫馨這才同意讓兩個孩子去那頭住。事實上,他也看出來了,兩個孩子都很怕溫馨,特別是浩浩,是巴不得去姥爺家。溫馨教育孩子的方式是嚴厲加傳統,孩子受不了她的兩天一小罵,三天一大罵。
“老師今天喝點酒,說點掏心窩子話吧!”柳教授突然感慨地說道。
“好,老師您說。”
溫馨的那通電話算是提前給他打了預防針,讓他曉得老倆口突然來家裏是有事,不然不可能這麽破費買什麽五糧液,但就是想不通到底是啥事?
“不是老師現在過來邀功啊!我是覺得不管從哪方麵來說,你能有今天也是東北醫科大培養了你,雖說你畢業後沒有留校工作,但那完全是因為你的私人原因,母校可沒說放棄你,不要你啊!雲輝,老師說得對吧!”
“哦。”
他點點頭,悶頭喝了一口酒。雖然柳教授話才說到一半,但他聽明白了,這是來請他回校工作的。
溫馨本來還和師母嘻嘻哈哈地聊著家長裏短,一聽柳教授的話也愣住了,自己要說什麽都忘記了,隻管用眼睛盯著柳教授。一時間,桌上的四個人全都沉默著,本來吃得有些熱鬧的屋子也安靜了下來。
“咱們學校這些年雖說也培養了不少優秀人才,可還是缺啊!特別是心血管外科這一塊,始終就沒什麽出色的外科醫生,更別提在學術上的造詣了。我的這些學生裏不乏有出彩兒的,可胸襟上總是差那麽一點點,不是因為待遇問題而跑到別家醫院去了,就是為了深造出國了。當然了,出國我還是認同的,可我不認同出了國就不回來了,就把自己當成外國人了。我當年知道你出國時也氣憤得要命,和你師母嘮叨過好幾回,心想這麽優秀的外科醫生咋就跑了呢!真以為你不回來了。可是你沒有讓我失望,你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