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腔內隔絕術
果然,沒過幾天秦一鳴真就答應了。手術前一晚,他與秦一鳴有了一次長談。
那天傍晚,在病房裏,秦一鳴將自己一生的經曆都講給了他聽。告訴他,自己是一個條件多麽不好的孩子,卻又有著執著的夢想。為了這份夢想,他一直都在不遺餘力地努力著,同樣一件事,他要比別人多付出好幾倍的努力。隻可惜,自己始終沒能做好一名醫生,甚至做丈夫,做父親都不合格。
“人人都說我做手術獨,可是小徐,你知道我為什麽做手術獨嗎?”
他搖搖頭。秦一鳴笑了,對他說,自己以前隻是個住院醫的時候,接了一個闌尾手術。雖然切除闌尾在普外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手術,但對於當時的自己來說還是有些怯手的。本來,那個手術輪不到自己上,偏巧那天帶他們的主治臨時有事,被別的醫生給叫走了,就這樣,他必需要和另外一個實習將這個手術繼續做完。
那是一個化膿性闌尾炎患者,由於病例典型,時間也不長,所以主治才放心讓他和另外一個實習做的。前半截還算比較順利,隻是盲腸水腫,縫好荷包線後,他收線,實習壓殘端。
就是這麽一個看似簡單的操作出了麻煩!不知是實習太笨,還是自己太笨,兩個人搗鼓了半天也沒包進去。最後沒辦法,他隻好去叫主治回來處置。主治一看,哭笑不得,戴上手套,鉗子一壓,打結,手術結束了。然後抬頭看了他一眼,嘲諷地說了句,自己做不了就早點叫別人,再愛表現也得有能力的時候才行。當時,他羞愧得臉紅脖子粗,真想鑽進地縫裏去。
秦一鳴說,從那次以後無論什麽手術,他再不去依賴上級醫生或是助手了,能自己來的全自己來,所以就形成了自己比較獨的手術風格。而實際上,他並不是真的不想教下級醫生,他是想讓後輩們自己去領悟其中的道理。自己明白了,理解了,要比別人教一百遍還有效果。
他聽著秦一鳴年輕時的學習經曆,內心對這位老主任的為人一下子敬仰起來。
“後來,所有人都認為我已經具備了很強的手術實力,絕對可以稱得上是血管外科的一把刀。那時候,大家都以為我會培養很多學生,但我沒有,甚至有的學生抱怨說和我在一起學不著東西。我隻能說這些學生不理解我,作為他們的上級醫生,我太希望他們能獨擋一麵。如果因為無法理解我的教育方法而做了一輩子的助手,這樣的下級醫生我不願意教會他更多。這也許是我自私的地方,因為隻有為病人而手術的醫生,願意為病人而去精進自己技術的醫生,才有資格成為真正的主刀。”
“那為什麽對我是例外?”他禁不住地問道。
秦一鳴抬頭望了望他,解釋說,是有次看到他為Tony王治病時所表現出的認真和嚴謹,那是在其他同級醫生身上看不到的東西。雖然那次因為Tony王的事而弄得有些不愉快,但在心裏還是十分佩服他的,也因為如此,所以才願意在手術台上教會他更多。
“但無論我教會你多少東西,外科這行的原則還是那麽簡單,那就是千錘百煉。有超強的操作能力,有超級冷靜的頭腦,還要有著豐富的手術經驗。可以迅速地對各種疾病及術中情況,條件反射般地製定出一整套安全又準確的手術方案。這些都是作為前輩教不了的,隻能靠自己去磨煉。小徐,你說我說得是不是這個理兒?”
他急忙點頭,秦一鳴說的這些話絕對可以稱得上是金玉良言。
那個深夜,他離開秦一鳴的病房後,一個人靜靜地呆在辦公室裏整晚。這期間,他反複研究著秦一鳴的CT片,一遍遍告訴自己,一定要將老主任的手術做成功。
秦一鳴的心髒功能很弱,無法承受全身麻醉,麻醉科醫生決定采用硬膜外麻醉。
手術當天,是劉教授和他們一起將秦一鳴推進手術室的,並助陣手術室。在進手術室之前,劉教授握著秦一鳴的手不住地安慰著:
“老秦啊,我在旁邊給你加油打氣,陪你聊天,這樣你就不悶了。”
“你還是出去吧,你在反而我不自在。”秦一鳴說:“我都脫光了,雖然老了,但也怕看啊!”
秦一鳴的話讓大家本有些緊張的心情一下子放鬆了,氣氛變得熱鬧起來,大家都樂嗬嗬地看著這兩位老主任互相逗哏。
手術的前期工作就在這樣輕鬆而愉快的氛圍下進行,麻醉生效後,手術開始了。
他發現秦主任的骼總動脈還好,沒有病變,這是令他欣喜的地方。他將動脈瘤前壁偏右側縱行切開,瘤頸部追加半周T字形切開,消除了血栓和粥樣斑塊。李有恩進行八字縫紮腰橫動脈,然後與他一起置換人工血管。吻合完成後,他慢慢鬆開阻斷鉗,再用殘留的動脈瘤壁包裹人工血管。
手術很順利,術中也沒有不好的情況發生,這是他和李有恩沒有想到的。下了手術台後,他和李有恩都鬆了一口氣。劉教授也舒心地笑了,對秦一鳴說:
“雲輝說了,這個手術可以保證你能活十年。”
秦一鳴沒有說話,隻咧了咧嘴角,他太疲憊了。
術後僅一天,秦一鳴的病症就開始驟然變化,出現了心肺衰竭,這是開放手術的並發症。
“秦主任,能聽到嗎?”他喊著。
秦一鳴沒有反應。情況始終時好時壞,血壓過低,陷入病危狀態。他與李有恩一起徹夜不眠地搶救,進行了氣管插管,機械通氣,絲毫不敢鬆懈,但心電圖裏出現的心房波提示了心室靜止,很快撒手人寰,離開了人世。
那天,他給秦一鳴做了除顫,從200遞增到360,直到生命體征消失他都沒有放棄。是李有恩強行把他拉開的,並心痛地叫著說:
“別做了!秦主任已經走了!”
他想著臨終前秦一鳴和自己的那番懇談,忍不住哭泣起來,淚滴在秦一鳴毫無反應的臉上。
“雲輝,秦主任真的走了!已經成直線了!”
他不聽,仍徒勞地搶救著。李有恩生氣了,衝他悲憤地嚷著:
“把你的力氣留給那些需要急救的人身上不好嗎?”
嚷完,就氣急敗壞地扯過他,把他緊緊攥在懷裏,阻止他繼續搶救。
參加完秦一鳴的葬禮,他坐在辦公室裏一整天。老主任的死給他的感觸很大,有好長一段時間,他都在捫心自問,自己是一名拯救於心血管疾病的外科醫生嗎?如果是,為什麽動脈瘤手術做不了?為什麽讓秦一鳴老主任在圍手術期就死亡?是他沒用嗎?所有人都說不是,可他卻認為是。他明明知道秦一鳴的心髒已經無法承受開腹這麽大的創傷性手術,卻還硬要去做,這不就是親手送掉了老主任的命嗎?
什麽是動脈瘤?一直以來,他對動脈瘤手術始終沒什麽太高的興趣。這緣於他還有其他的手術追求,那就是對於冠心病的,對於瓣膜置換的,對於小兒先心的,這些個手術,無論哪一個都要比動脈瘤手術更能吸引他。可是現在,他突然改變了看法。
工作這些年,他看到過太多患者因動脈廇而死亡的病例,並不單單是秦一鳴老主任一個人,可他選擇的是沉默。這不是無動於衷,而是一個人的能力有限,他是一個有著希望的人,自己不去研究和創新,總還會有其他人。但沒有,附屬二院除了秦一鳴在血管外科上技術了得外,沒有一個人。而可悲的是,一個血管外科專家卻偏偏死在了血管外科疾病上。
於是,他有段時間,幾乎一見到有關動脈瘤的資料就會去看。他不看還好,一看內心更加內疚起來,原來附屬二院治療動脈瘤在外科技術上明顯落後於其他醫院,國內有很多醫院已經有了新的外科技術手段,就是腔內隔絕術,一種適用於合並嚴重心肺功能不全,無法承受開放式手術及其他高危因素患者的微創手術。這種微創手術可以讓那些無法做開放式手術的患者得以新生,是一項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新型手術方法。
動脈瘤腔內隔絕術就是將與病變段胸主動脈匹配的滌綸人工血管預置於導管內,在X線監視下經股動脈導入,當人工血管到達病變胸主動脈部位後,將人工血管從導管內釋放,人工血管撐開固定於病變胸主動脈兩端的正常主動脈上,血流即會從人工血管腔內流過,胸主動脈的擴張即被隔絕。
與傳統的開放手術相比,腔內隔絕術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微創,手術僅需在大腿根部做一個3cm長的小切口即可完成。患者術後恢複快,並發症和死亡率低,更加適合高齡,多並存病而不能耐受傳統手術的患者。
他知道後簡直可以用心潮澎湃來形容,更是無限自責。這麽重要的動脈瘤腔內隔絕術他為什麽早不知道?如果早知道了,早學習到了,秦一鳴還會因心肺衰竭而死嗎?不會,絕對不會!
想到這裏,他心裏一下子萌出了要學習這項外科技術的迫切心情和願望!
他將這個想法首先告訴了溫馨,溫馨聽完後倒是支持,還問他要去哪裏學?他說不知道,還有些困惑,隻是突然有這麽個想法,但一定會去做。
那天,他無意中聽李有恩講,現在加拿大有一種最先進的人工血管,名為Stent graft,可以折疊從腿部血管插入進去,靠彈簧的力量來舒張,加強血管功能,使血液不流向動脈瘤,避免破裂的危險。這種技術對於那些無法進行動脈瘤切除術的患者而言,簡直是福音。
這和國內的腔內隔絕術同出一轍,選擇的切口都是從大腿經股動脈進入,但人工血管的材質完全不一樣,要比國內先進很多,因為這一點大大降低了術後並發小腸瘺的風險。
他安靜地聽著李有恩的話,心開始蠢蠢欲動起來,可以吸引他的就是這項外科技術。
“有恩,我不騙你,對於動脈瘤我已經做了太多的功課,知道國內最先進的外科技術是腔內隔絕術。但你說得那種材質的人工血管國內還沒有,你把我的心說活了,實話告訴你,我想學。”
“你要是能學來簡直太好了。”
不知是鼓勵還是敷衍,反正李有恩對他說了這麽一句。
之後,他真就開始著手準備出國的事情。他對自己說,一定要出國,一定要學到這項外科技術,一定要為動脈瘤患者做點事,以來告慰秦主任。
情情的恢複一般,他給拍了CT片,片子上的左腦發白,明顯軟化了,這證明孩子的左腦基本上失去了功能。這種情況他用不著去請教專家,自己就非常清楚,情情已經沒有痊愈的希望了。所以沒過多久,嶽父嶽母就開始催促他們要二胎。
這是一個不可避免的事實。他也有考慮過,畢竟情情這種情況他是可以申請要第二個孩子的,但他早已失去了要孩子的熱情。父親這一角色並沒有給他帶來多大的成就感和喜悅感,反而有某種說不出來的壓抑和挫敗。
在要孩子這件事情上,李有恩也跟他私下裏說過掏心窩子的話。
“我說兄弟,再要一個吧!不管咋說,人活這一輩子,怎麽也得給自己留個後。”
“不想。”
李有恩這幾年也三三兩兩地處了幾個對象,都沒有長久,少則一個月,多則半年就分開了。隻有一個例外,同居了快一年的時間,那女人是報社的編輯,挺有才華的一個人。離婚沒孩子,長得一般,但體型好皮膚白,瞅著挺打眼,說話爽快,做事利落,妥妥是一個招人喜歡的大颯蜜。他本以為李有恩會和這個女人結婚的,沒想到後來也吹了。至於原因嘛,用李有恩的話說,那就是沒有共同語言。他至今仍是一個人帶著孩子生活,俊郎的臉上多了幾條抬頭紋,讓人看了有種滄桑之感。要說李有恩也沒比他大幾歲,可卻很顯老。
“有恩,找個女人結婚算了。”
“不想。”李有恩也回了這麽一句,遞給他一支煙。
飯館裏沒什麽人,他自打結婚後很少來飯館吃飯了。第一溫馨不讓,他要來得欺上瞞下,打發一堆人幫忙撒謊,萬一被哪個嘴欠的捅了出去,溫馨總會沒完沒了地和他吵。第二他也確實不想來這種地方,自己的胃病越來越嚴重,想把酒戒了。
他接過李有恩遞過來的香煙,互相點燃吸了起來,吸了一口,調侃了李有恩一句。
“你想當老光棍啊!”
“光棍有啥不好啊!”李有恩說,又灌了一大口酒,“你想當光棍還沒這機會呢!”
“少來!我可不想當光棍!”
“那就聽老丈人的要孩子吧!”
話又繞回來了,他有些鬱悶,一仰頭,也灌了一大口酒。
“有恩,你理解我不?我真不想要孩子。”
“理解。”李有恩感歎了一聲,推心置腹地說:“你不就是嚇的麽?瞧你這膽兒,我真不知道要怎麽說你。是哥們兒才說的,你呀真該要,想一想還有老人呢,老人最盼的是啥?就是孫子嘛!你一個健康的孩子都沒有,老人不上火啊!那溫馨夾在中間什麽滋味啊!她肯定是又想顧全你,又想顧全老人,想想吧你!”
他因為李有恩的話愣了愣,說實話,他還真沒想過溫馨的感受。但溫馨也確實沒有在要二胎的問題上和他爭執過,甚至沒有提過。隻有月底例行去嶽父嶽母家吃飯,嶽母才會偶爾在飯桌上提一提,說雲輝啊,你和馨馨趁年輕再要一個孩子吧,別等年紀大了想要反倒要不了了,那時後悔也來不及了。每當這時,溫馨為了維護他,總會頂撞母親幾句:
“媽就別操心了,整天磨嘰這點事,不嫌煩啊!”
“你們要是給我再生個孫子,我準不再嘮叨。”
“雲輝那麽忙,每天累得要死要活的,哪來的精力想別的呀!你一個孫子沒侍候夠,還想再侍候一個,敢情侍候孩子也有癮啊!你要那麽想侍候孩子,我明兒給你找個活得了,專職給人家看孩子,即過了癮還能賺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