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一位想偶爾欣賞一下月光的邋遢大叔

漂泊半生都在撿地上的便士,猛然抬頭卻看到了夜空中的月亮
個人資料
正文

《煙集悲歌》——脫北故事 第三十三章

(2025-02-22 01:14:52) 下一個

33我的舊時光之三

2012年12月21日星期五

今天是星期五, 天氣多雲。冬至了,這是一年裏夜晚最漫長的一天,明天休息,我可以一個人在書房裏安靜地享受著自由時光。嶽母一清早就將紅豆粥做好送了過來,囑咐我們不要忘了吃,還順帶送來一些別的東西,吃的用的一堆。美姬做不好紅豆粥,其實她也做不好別的食物,她的廚藝始終很一般。盡管她在這方麵一直很努力,潛心地學習廚藝,美食節目也是一期不落,甚至跟著美食博主們一步步地學習,可奇怪的是隻要經過了她的手,再好的食材也變得寡淡無味,如同嚼蠟。我不太挑食,隻要沒有做鹹或是太油膩,基本上都是可以吃掉的。主要是我也不太會做飯,自己都做不好的事,沒有資格對妻子做的飯菜挑三揀四。我曾想過請保姆,但美姬堅持要自己做飯,覺得這樣才像一位妻子,我也就隨她去了。家務會請鍾點工,美姬從小到大被人精心照顧嗬護著成長,從未做過家務,她在這方麵比她的廚藝還要糟糕,連衣服也不會疊。剛開始跟著我生活時,家務這一塊向來是我包攬的,後來經濟條件好點了,我的工作也變得越來越忙碌,於是就請個鍾點工隔三差五來家裏收拾一下。嶽母也知道我們在這方麵比較低能,所以有時候也會讓那邊的保姆過來幫忙洗洗衣服和拾掇下房間之類的。

在我還沒正式走進延邊州醫科大學附屬第二醫院學習之前(本科實習是在一係。),就先被它所在的地理位置給吸引住了。它始建於1949年,與共和國一個生日,坐落在州首府市中心一條名為公園路的古老街道上,對麵有兩座間隔不到百米的教堂,其中東正教聖母守護教堂最為打眼,是經典的拜占庭式建築,經過曆史風霜的洗禮仍不失古樸典雅。第二座天主教堂充滿了哥特式建築的味道,它穩穩地屹立在醫院右側,教堂頂端那莊嚴的十字架高高地衝上雲端,與聖母守護教堂交相輝映,看著頗有氣勢。醫院就這樣被兩座教堂緊緊地守護著,又與延邊州醫科大學校府隔河相望,相互依偎。恢宏的醫學建築,寧靜的古典教堂和靜靜的煙集河水融合在一起,像幅水彩畫般絢爛。我站在那裏環顧好久,猛然發現這裏絕對是一個充滿神聖和聖潔的地方,因為它和上帝距離太近了,近得可以用手觸摸到。也許對醫學萌發出異樣之情是從那一刻開始的,但真正讓我喜歡上醫學是另外一件事。

我可以考上延邊州醫科大學對媽媽來說是件光宗耀祖的事,似乎可以對早逝的爸爸有了交待,還特意為我們兄妹二人去地藏寺求了小經筒。怎麽說呢,也許對我本人也是不小的突破吧,但我並不是很開心。首先,我高考時第一誌願並非學醫,而是學工,想讀的是北京理工大學。其次,我那時候的想法很簡單,一心隻想離開延邊,離開這個從小就讓我不痛快和感到壓抑的地方,並且越遠越好,那麽最理想的地方莫過於首都了。雖然我平時從不敢在學習上怠慢,可成績還是差了那麽幾分,隻好退而求其次讀了第二誌願,沒有離開延邊還成為了我的一個小小遺憾。當然,學醫最初我對它也實在沒什麽興趣。知識枯燥,理論複雜,需要死記硬背的東西太多,感覺自己就像在混日子和被迫壓榨生命。直到大五那年發生了一件事,才讓我徹底喜歡上了醫學。

那年秋天的一個深夜,我和幾個男同學一起出去玩,回學校的路上碰見了一位待產的孕婦。孕婦穿著破爛,衣不遮體,輕度智障,一看就是街頭流浪者。這種情況不用我多想都知道是怎麽一回事,肯定是有人發現她是智障又無家可歸,便起了邪心導致懷孕的。我在撥打120的同時,和同學們一起接生了醫學生涯中第一個嬰兒來到這個世上。當時孕婦情況很危險,是臀位生,我急中生智,拿起自己腰間的小水果刀用打火機燒了燒作為消毒,大膽地給做了側切,這才生下孩子,避免了陰道裂傷。當我脫下自己的外套將有些瘦弱的嬰兒包裹在裏麵,嬰兒好像感知到了什麽似的,張開小嘴哭得格外嘹亮。我有些欣喜地感動在嬰兒的哭聲裏,忽然笑了,第一次意識到醫學給自己和他人帶來的神奇和美妙。就是這段經曆讓我從此改變了對醫學的看法,也讓我後來萌發了選擇婦產腫瘤外科做為專業的一生理想和追求。但事實上,我隻學習了不到兩年的時間便不得不主動申請轉普外科專業並更換了研究生導師,這期間當然是發生了別的事。

 

2013年3月9日星期六

今天是星期六,天氣晴,微風。好久沒有寫日記了,漫長而寒冷的冬天終於過去了,迎來了春天。每年春天,我的雙手都會變得格外幹燥,進而出現逆剝,我是說甲緣逆剝。本身我的工作就需要我不停地洗手,所以手上的油脂早被洗沒了,皮膚幹燥倒也正常。但自從去年得了一回濕疹後,美姬再不敢怠慢我的手,各類護手霜管它有用沒用都往回買,然後讓我用。就在剛剛,我洗過手後本能地拿起護手霜去塗手,進而想起我那可憐的妻子。是的,在我這裏,她的定義竟然是可憐,真不想這樣去形容她。跟了我,雖然沒有像延喜那樣始終在吃苦,但好像也沒有幸福多少。我這個人啊,其實挺不適合結婚的,白白糟蹋了一個女人的幸福。

春意盎然,萬物複蘇,沒有比吐出新綠和綻放生命更令人欣喜的事了。北方的春天短暫且有風,而且風還很大,有時候會帶著泥沙,好在今天隻是微風。風……延喜曾對我說過,如果有下輩子,她想成為風,因為風是自由的,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不知道她是否實現了成為風的願望?我伸出手感受風的時候就會那樣去想,這風有沒有她的一部分?或者這風會不會就是她?我喜歡雪,她喜歡風,其實一開始的喜好似乎就注定了點什麽,風一年四季都有,但是雪卻隻存在於寒冷的冬天。

那年春天,我與另外兩名同學考上了婦產腫瘤外科研究生,一起跟著曹老師學習。他不單是婦產外科和婦科腫瘤外科專家,還是急診醫學係的導師。據說,曹老師是當時比較難得可以多醫學領域帶研究生和博士生的導師,他就這樣身兼數職地帶著兩邊的學生急診科與婦產腫瘤外科來回跑,我能跟著這樣的老師學習真的是很幸運的一件事,最後驗證了我的感覺是對的,他成為了我這輩子最敬重與最懷念的老師。因為還沒有正式工作,所以我生活上始終很拮據,需要經常打零工或是向家裏伸手要錢。我知道家裏沒什麽錢,很少張嘴,母親每年的收入就那麽一丁點,妹妹還小,身體也不太好,一年裏小毛病不斷。我自己的部分學費還是申請的助學貸款,所以盡量能省則省,從不敢亂花錢。後來,我多打了幾份零工才不至於讓自己每月吃素菜。

跟著曹老師這麽久,我除了因為多打了幾份零工而比其他同學累一點外,還有一件惱人的心事,那就是我每天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寫病曆。這讓我空有一腦袋的醫學理論知識,就是沒有臨床操作實踐,這樣下去,我即使將來出科畢了業又有什麽用呢!和我一起來的麻醉科同學已經去手術室觀摩了好幾次,聽說明天還會上去操作,人家一個本科輪轉實習小護士第一天就五個肌注,兩個新生兒足底采血。反而我一個專業研究生混得還不如這幫本科輪轉實習的。這些人裏就數我最差勁兒,天天和電腦鍵盤打交道,真是越想越鬱悶,本能地懷疑起自己是不是跟錯了導師。

曹老師是我的第一任研究生導師,師弟韓江宇來二係的第一天就當著大家的麵把人家給得罪了。因為是朝鮮族的關係,我們說漢語時都或多或少帶些口音問題,韓江宇硬是把曹老師說成了操老師,惹得在場的每個人都在拚命地忍住笑,可想而知曹老師當時有多麽的尷尬。特別是我,那時候的我還太年輕,忍笑的功底不夠,有欠火候,張開嘴巴就哈哈一聲笑,雖然後來踩了急刹車,可還是被曹老師狠瞪了一眼。之後,曹老師給我們上了一堂教育哲學課,問我們知不知道我們與他是什麽關係?幾個同學都異口同聲地回答說是師生關係,隻有我沒吭聲,因為我知道那肯定不是曹老師想要的答案。他能這樣問,就證明他有自己的答案與獨到的見解。果不其然,曹老師說錯了,我們與他是陽光與大樹的關係。他當時是這樣說的:

“我是陽光,你們是大樹,重要的是樹木在接受陽光的影響時是以樹木的方式在成長,而不是以陽光的方式……人生也同樣如此。一個人在接受別人的影響時隻會越來越是他自己,而不會是別人。我希望你們每一個人將來都能在我的影響下,越來越是自己想要成為的那個人,去創造隻屬於自己的人生,在醫學這片特殊的領域裏自由飛翔,真心祝福你們。”

這是一番極為誠懇的話,但是曹老師走後,我的心情卻是極度鬱悶。因為我在不該笑的時候笑出了聲,所以後來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在寫病曆,就因為如此,我在最開始的時候認為曹老師是個表裏不一的人物,說一套做一套,且固執地認為那是曹老師記仇故意整我的。

 

2013年3月25日星期一

今天是星期一,天氣小雨。窗外冒出了一些新綠,那抹淡淡綠色的出現在漫長的灰白色冬季後顯得格外喜人,連我這種對春季無感的人都看了好久。看樣子,再過一段時間,淺綠就會變成深綠,進而迎來夏天。我和延喜的幾次相遇都是發生在春末夏初的時節,所以我在春天和夏天時會更加多愁善感,它總會讓我想起她,想起那個青春可愛的她,那個古靈精怪的她,那個楚楚可憐的她……在她死後,我開始討厭這兩個季節了,因為我們相遇在這個時節,離別也是在這個時節。北方的春季和夏季交替不是很明顯,春天非常短,有可能昨天還是有點涼颼颼的春季,今天就變成了炎熱的夏天。

繼續寫我和延喜的故事吧。

有一天,曹老師突然讓我去抽血氣。接到這個活兒後,我快樂瘋了,不用再敲鍵盤寫病曆,多美的差事啊!我拿著物品就去了病房。患者是一位三十五歲女性,患有卵巢癌,明天做手術。我本科時在一係輪轉實習過一年,四大穿刺和抽血氣早已實踐過了,自認難不倒我的。所以這次抽血氣並沒有怯場,按慣例先向患者解釋一下,然後示意家屬從旁幫忙按住患者的胳膊,免得患者因為疼痛亂動。在操作之前,我心裏默念著抽血氣的步驟,拉上患者的衣袖定位,然後準備血氣針,給注射部位消毒,針快速地紮了下去,卻回抽無血。

幹抽!這是我當時的第一反應,心裏“咯噔”一下,頓時額頭冷汗直冒。沒想到老師在課堂上講的幹抽現象竟然真真實實地發生在了我的身上,患者家屬在一旁看得也心急,直問我是怎麽回事?我嘴上雖說沒事,心裏卻在說,誰知道是怎麽回事?我動動針栓,不動還好,一動明顯感覺到針尖觸碰到了一個硬物,我一害怕迅速地拔了針。患者家屬問我完事了嗎?我不知道這位患者家屬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傻充愣故意來臊我,這話我聽著不是一般的刺耳,臉都紅了。我尷尬地咽下口水,有些結巴地解釋說,早上沒好好吃飯吧。患者家屬回答說是沒怎麽吃。我一聽,順杆往上爬,裝作很專業地解釋和不吃早飯有關,血管有點癟,換紮腹股溝吧。我換腹股溝沒別的想法,主要是知道這地方好紮,垂直進針,針針見血。隻是現在患者對隱私看得越來越重,抽血氣不願意脫褲子暴露隱私部位。女患者見我是一個男醫生有點不願意,別扭了半天也不肯褪下內褲,還生氣地衝我嚷著,你憑什麽讓我紮兩針!人家都是紮一針,輪到我就是兩針,你是實習的嗎?憑什麽拿我做實驗!我不要實習的!我不要實習的給我打針!女患者後麵的話讓我的脖子也跟著紅了,因為之前的失誤,我嘴硬地沒敢承認自己還是學生,隻心虛地說了句,你如果不想用我可以再叫別的醫生。女患者一聽我這樣說,轉頭向她的家屬嚷著,我要換人!我不用他!他打針太疼!還沒抽出來血!我傻杵在那裏想退又想留,患者家屬見我尷尬地站在那裏,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最終勸動了女患者褪下內褲。我內心無比憋屈和難堪,咬了咬牙,還是硬著頭皮上了。摸動脈、消毒、鋪洞巾、進針,抽血成功。

但我並不開心,本科實習四大穿刺都做過了,研究生時卻栽在了抽血氣上,這說得過去嗎?很顯然,隻能抽腹股溝動脈的醫生不是一個合格的醫生。可是,我剛才明明摸患者橈動脈時搏動很明顯,為什麽紮進去之後會覺得裏麵空空蕩蕩呢?別說動脈了,連動脈邊都沒紮到。我就這樣帶著疑問轉身準備出病房,這才發現曹老師正站在門口惡狠狠地瞪著我。完了!我心虛地叫了一聲曹老師,懷疑剛才操作失誤全程都被曹老師看在眼裏了。果然,曹老師冷著聲音問我為什麽把針給拔了?我小聲解釋說,因為碰到了硬物,一害怕就拔了。曹老師突然舉起一隻手,我以為他要打我,本能地一縮脖子。結果曹老師咧著一張笑臉,招手就喊延喜,正要給你打電話呢,今晚和你媽媽一起咱們出去吃。我正眼一瞧,竟然是我認識的那個延喜,薑延喜,那個小偷加騙子的女賊。我有些愕然地盯著他們,她竟然認識我的導師,還喊了一聲叔叔,兩人更是熱情地擁抱在了一起。上次我被同學們拖出派出所時對她的詛咒還言猶在耳,大言不慚騙我錢的事還曆曆在目,這會兒卻偏偏成了我導師的侄女?

這世界也太他媽的小了,我在心裏怒罵一句。縱使對她再有怨氣怒氣,此時我也隻能像個龜孫子一樣縮回去,隻敢用餘光瞄向她。她顯然認出了我是誰,笑著和曹老師說話時都不忘對我狡黠地眨下右邊的眼睛。她這也太張狂了,明著就敢挑釁我,縱使我內心已經被憤怒灌滿,卻也隻能強行壓下去。我的思想正在因為再次遇見薑延喜而奮力神遊,突然聽到曹老師沒好氣地對我來了一句,杵在這裏幹什麽?還不快該幹嘛幹嘛去!我隻好灰溜溜地走了。後來,我才知道曹老師是她媽媽即將結婚的對象,原先在曹老師家做保姆,兩人一來二去的相處出了感情,於是決定結婚。

中午,我獨自一人坐在醫院餐廳幹巴巴地吃著飯。延喜不知何時也端著餐盤湊了過來,還故意坐在我對麵,和我愉快地“嗨”了一聲打招呼。我一看是她立馬沒了好臉色,自然也沒了好心情,冷著聲音讓她離開。她問為什麽?我說太礙眼,看到你飯都變得難吃了,保不準會消化不良。她聽我這樣說,倒是沒生氣,還不客氣地回了我一嘴,這餐廳你家開的嗎?這張桌子是你獨享的嗎?大家還不是隨便坐,怎麽輪到你這裏就如此霸道啊。我在心裏反擊她道,怎麽回事你不知道嗎?裝什麽傻白甜,可是嘴上卻什麽也沒說。行了,惹不起咱還躲不起嗎?想到這裏,我端起餐盤站起來就要走,她緊接著問我,怎麽才能不再生氣?不把我的事說出去。我一聽她這樣說,腦子裏突然有了主意,於是又坐了回去,眼睛死死地盯著她,忽然拿起手中的杯子,對著她的頭就將杯中的牛奶淋了下去。她沒想到我會當眾對著她的頭發淋牛奶,驚呼一聲,惹得周圍的人們齊刷刷地將視線拉向了我們這裏。我並不在意周圍人的反應,隻麵無表情地冷著眼睛盯著她看,她坐在那裏有些尷尬地用手擦了擦臉上的牛奶,然後抬起頭揚起臉輕聲問我,這樣做你就不再生氣了嗎?我欠了下身子,將頭伸過去對她一字一句地耳語道,沒有,這隻是開始。說完,我故意對她好脾氣地笑了笑,然後端著餐盤就走,將她晾在了那裏。我沒走幾步,就聽到她在背後大聲喊了我一聲金南修,我本能地回頭。瞬間,一杯橙汁照著我的臉潑下(她的餐盤杯子裏裝的是橙汁。)。然後,她對我也好脾氣地彎起嘴角,笑眯眯地說道,既然隻是開始,那我也隻好奉陪到底嘍。

 

[ 打印 ]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