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恍惚中,似乎看到了記憶中妻子那張可愛的臉
通往陵園的山路雖然狹窄,卻比較平坦,他完全可以駕車,隻是比起坐在車裏,他更想徒步去見妻子。他很久沒有散過心了,沿途的風景很美,何況美好的東西總能緩解陰鬱的情緒。自從妻子死後,他的情緒始終處於半陰不晴狀態,實在需要美景幫助他療傷。
途中,他遇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人叫金南修,是父親身邊的幕僚。盡管那人開車的速度非常快,快到從他身邊像陣風一樣掠過,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奇怪,這人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呢?不過,他也沒心思去關心別人的事,收回思緒繼續向陵園方向走去。
到了鬆鶴陵園,他發現妻子的墓前已經有了一黃一白兩束菊花。在其中一束白色的菊花上麵掛著一件很特別的飾物,他拾起來看了一眼,那是一條銀質項鏈,下麵墜著一個圓柱型小經筒,經筒表麵雕刻著釋迦牟尼像。他又看了一眼那兩束菊花,從花的新鮮程度來看,應該是這兩天的事。會是誰呢?妻子她幾乎沒什麽親人啊,朋友也鮮有來往,難道是以前有過合作的兔子嗎?教會教友?抑或是喜歡她的某位讀者?不管怎麽說,那個有心人能記得妻子的忌日,能來看望妻子,送妻子鮮花和禮物,還是讓他很感動很欣慰的。
冰冷的大理石墓碑上沒有逝者的黑白照片,甚至沒有起碼的生卒年,隻有簡單的七個字,“愛妻尹貝拉之墓”。他將那束黃菊放在墓碑前,然後,他直接席地而坐,默默地注視著墓碑,許久才站起來離開。下山時,他看到山的那一邊,丘陵地段上有一片綠色若隱若現,看情形應該是成片成片的忘憂草吧,這個季節正是山花爛漫時,忘憂草當然也已經破土而出。
他忽然想起妻子也非常喜歡忘憂草。他想,如果妻子的墳前每年夏天都有忘憂草盛開,她在天堂裏看到應該會很高興吧!既然已經看到了,不去挖點回來種上的話,總覺得對不起妻子。一這麽想來,他不再猶豫,立即換了方向,小心地跨過溪水上的獨木橋,向丘陵走去。
過了獨木橋後,山路變得非常難走,像羊的腸子又細又窄且不平坦。走了大概半小時的樣子,他停下來喘息了一會兒,放眼望去,那個丘陵似乎近在眼前,但初步估計至少還有兩三裏路的樣子。斜坡變得越發陡峭,腳下的路也變得更加崎嶇難走,茂密高大的植被堵住了前麵的山路。他為了方便行走,幹脆折斷一根樹枝做為拐杖,再用兩條胳膊披荊斬棘,殺出一條通道。
撥開前麵的枝枝蔓蔓,眼前忽然變得豁然開朗,那是一片一望無際綠油油的萱草海洋,它們與湛藍湛藍的天空接壤,形成一藍一綠的絕美畫麵,真是別有一番情致!忘憂草的花期今年來得有點早,天還有些微冷,它卻已經吐出了淺黃色的花骨朵。他微張著嘴,臉上泛出笑意,有些驚訝地看著眼前這片婀娜多姿,迎風朝展的忘憂草,心中忽然一喜,他邁開步子開心地奔向了它們。
他的行為激起一番不小的波動,隱藏在附近的鳥兒們“呼”地一下跳躍出來,它們撲棱著翅膀,嘰嘰喳喳地在天的上空轉了幾圈兒,然後朝陽光飛去。
妻子是個熱愛自然的人,如果她還在世的話,知道南豐裏還有這麽一處世外桃園,該是多麽高興啊!她一定會像個孩子般興奮得直拍手跳腳歡呼,然後求他在這裏安家吧!
當他整個人置身在茫茫萱草之中,伸開雙臂,手指觸碰到的微風都帶著一絲青草的芳香時,他情不自禁地閉上了雙眼,幻想著與妻子此時手牽手,一起徜徉在這片即將盛開的花海之中。她穿著最愛的白色長裙,光著腳丫在花海中嘻笑,奔跑……長長的棕色卷發隨著身體的律動飛舞在空中,像個仙子般迷人。
啊……如果這一切都是真實的該多好呢!他願意拋棄世間所有的繁華,丟開那些惱人的商界紛爭,隻與她在這裏生活,直到彼此老去!與這裏的蒼穹黑土化為一片虛無!
樸根熙很快采了一大束帶著花骨朵的忘憂草,又徒手挖了幾株宿根,他打算將它們種在妻子的墓前,讓它們生根發芽,永遠繁衍下去。隻要想到每年的夏天妻子都可以欣賞到忘憂草盛開時的情景,他的胸口便有一股暖意潺潺流淌,嘴角不禁浮起欣慰的微笑。脫下外套,他將宿根小心地包裹起來,然後一手捧著忘憂草,一手抱著包裹下山了。
上來的時候還算順利,以為下山也會容易很多,沒想到卻困難重重。那些礙事的雜草和樹枝毫不留情地劃著他的臉、脖子和腿,他穿著半截袖襯衫,胳膊外露,隻一會兒工夫,便出現了一條條掛著血珠的劃痕。因為走得艱難,所以他額頭上很快沁出汗水,身上的襯衫也被汗水洇濕了,黏膩膩地溻在皮膚上。他有些懊惱地扯掉領帶,解開領口的扣子,呼吸變得順暢起來。走著走著,他忽然停住了腳步,環顧一下四周,腦門一緊,心迅速地往下沉去。壞了,他迷路了,這不是原來的那條路。
不過,他轉念一想,應該也沒什麽事吧!反正自己是要下山的,隻要能順利下山,就有機會遇到山下的路人,那樣什麽都好辦了。於是,他邁開步子繼續朝前走,可沒走幾步,腳下突然一個踏空,身體猛然向下麵栽去。
他“哎呀”一聲,人重重地掉進一個深坑裏。一時間,他被摔得七葷八素,頭昏腦脹,全身生疼生疼的。因為人有些發懵,他沒有立即起來,稍微喘息了一會兒,他才從地上爬起來,可人剛動了一下,腿部就傳來一陣劇痛,立即疼得他眉頭緊皺,嘴巴直咧。他定睛一看,原來是一隻巨大的鐵夾子,張著大嘴緊緊地咬著他的右小腿,那還在閃閃發光的齒形金屬深深地嵌在肉裏,血已經從褲子滲出,流了一地。
“該死!”
他一邊咒罵一邊試圖將鐵夾子從小腿上掰開,奈何他的力量根本掰不動這個鐵家夥,他不甘心,咬著牙齒,繃住嘴巴,拚盡全身的力氣又繼續吃力地掰著,可那鐵家夥連動都不動一下。他廢然地歎息一聲,放棄了這個打算,當務之急還是快點離開這裏才是。估摸著這是捕獲野生動物用的那種捕獸夾,看它的大小程度,至少也是捕大型動物用的那種。他拖著腿上的鐵夾子,忍著劇痛艱難地站了起來,然後望向頭頂那塊巴掌大的天空。原來他掉坑裏了,而且這個坑還挺深。
根熙困在深坑裏的這幾天,他的手機完全沒有信號,想打電話求救都不行。為了爬出這個深坑,他沒少折騰,試過往外攀援,但每次都因腿部劇痛掉下來,也試著去呼救,後來放棄了這個危險的方法,覺得非常不靠譜,隻怕人沒喊來,反倒把山裏的野獸招來,他腿上的捕獸夾就是有野生動物的證明。更試過在夜晚的時候打開手機的SOS燈求救,但很快耗盡了電池。
後來,他也不知是累的、餓的、還是腿部失血過多導致的,反正他是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就這樣睡睡醒醒,不知過了多久,當他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全身濕透,鼻子嗅到的空氣夾雜著泥土與青草的芳香。很明顯,剛剛下過了一場小陣雨,坑裏積了一層雨水,不深,卻也有七八公分的樣子。樹枝上的積水正一滴一滴地滴在他臉上,順著臉頰又流進了他的脖子裏。
他徹底被這清涼的雨珠兒給喚醒了,求生的本能又讓他掙紮起來,身體剛動了一下,一股尖銳的疼痛就緊跟著而來,立即疼得他篩糠似地發抖。
他又冷又餓,腿上的傷口已經發炎,他能感覺到傷口處正有螞蟻和蟲子在啃咬著自己的肉,燒灼般地劇烈疼痛,持續地高熱也在漸漸吞噬著他的意識,他又有些迷迷糊糊了。這讓他感到絕望,以為自己就會這樣死掉,成為山野間螞蟻和蟲子們的食物,不會有人發現他,直到錦淑出現。
淅淅瀝瀝的小陣雨下了很久才停,山裏的空氣變得異常潮濕。上山采蕨菜的朝鮮族女人們弓著身子采摘著鮮嫩的蕨菜,正忙得不亦樂乎。這群女人中錦淑最小,但她采得最多,手裏的袋子眼瞅著又要裝滿了。她一邊采著蕨菜,一邊哼唱著歌曲,歌聲在山巒疊嶂中此起彼伏地回響著,傳得很遠很遠……
“初次見你的一瞬間,我的心忐忑不安。
早已有了預感,我將陷入愛情裏。
你的一顰一笑和舉手投足,
你那親切的聲音,讓我無法呼吸。
我該如何是好?無可救藥地愛上你!
每天每天想著你,在想念你的日子裏度過。
請握住我伸過去的手吧!
請接受我的這份愛吧!
你的一顰一笑和舉手投足,
你那親切的聲音,讓我無法呼吸。
我該如何是好?無可救藥地愛上你!
每天每天想著你,在想念你的日子裏度過。
請握住我伸過去的手吧!
請接受我的這份愛吧!
請接受我的這份愛吧!”
這是一首旋律優美的朝鮮族民謠,從錦淑輕柔的嗓音唱出,將少女情竇初開的心扉表達得淋漓盡致,別有一番韻味。在大興村,錦淑的嗓子最好,村子裏的男男女女都願意聽她唱歌。一時間,女人們都沉浸在她那美妙動聽的歌聲裏了。
模糊中,他似乎聽到了有女人們嘰嘰喳喳說話,夾雜著清脆的笑,還有那少女天籟般的歌聲,餘音嫋嫋地傳進他的耳鼓。這歌聲像帶著某種魔力似的,促使他在泥水裏像隻蟲一樣蠕動著,喉嚨裏發出嗯嗯呃呃的呻吟聲。
錦淑這兩年接替了母親的工作,每年春天都要和村裏的女人們一起坐鐵牛車來到離家十多公裏外的老爺嶺采蕨菜。她今年比去年采得多,除了賣一些貼補家用外,還可以給在城裏的哥哥嫂子捎去一些。母親好多年沒買過新衣服了,夏天連雙像樣的涼鞋都沒有,始終穿拖鞋將就著。她打算用賣蕨菜的錢給母親買衣服和涼鞋,再給母親燙個漂亮的頭發,讓母親也美一美。她越想這事兒越開心,美得嘴上直樂,樂得一不留神疏忽了腳下,被東西絆得差點摔倒,人硬是往前邁了好幾大步。
她驚嚇懊惱的同時,揉了揉被絆得生疼的腳踝,一抬眼,卻發現自己正處在一個坑的邊緣。她知道這是山下的獵人挖的陷阱,通常用它來逮野豬或貉子等獵物。完全下意識地,她往深坑裏瞅了一眼,這不看還好,一看立馬嚇得她“哎呀”一聲,腿軟地癱坐到了地上。
“怎麽了?錦淑!”
聽到她的尖叫聲,周圍的女人們趕緊放下手裏的活,紛紛往她這邊奔來。有幾個女人還隨手撅了根樹枝當武器,以為錦淑遇到蛇了。
“那個……那個坑裏好像有東西。”她驚魂未定,手指向那個深坑結結巴巴地告訴大家。
一聽坑裏有東西,女人們除了好奇外,也都提高了警惕。順著錦淑手指的方向,她們弓著腰小心翼翼地走過去,伸長脖子向下望。誰知,這一看也都嚇得夠戧,各個驚慌失措地連連後退和大叫。
“天啊!那……那什麽東西啊!”一個年紀大點的女人喊道。
錦淑仗著人多,不像先前那麽害怕了,她從地上爬起來顧不得打掃身上的雜草,就鑽進人堆兒打算看個究竟。此時,深坑下麵的東西又動了一下,女人們又嚇得“哎呀”一聲,本能地又往後退了退。有幾個膽小的幹脆躲到了樹的後麵去,隻伸個腦袋出來看熱鬧。
“那是什麽啊!怎麽黑乎乎的?熊嗎?”有個女人聲音發顫地問。
“不太像。”另一個女人搖了搖頭,猜測道:“是野豬吧!看不清啊!坑太深了!”
女人的話音剛落,深坑裏突然傳來一聲悶哼,明顯是人的呻吟聲。
“好像是個人哪!”剛才那個年紀大點的女人這樣說道。
這話一脫口,所有的女人,包括錦淑在內,全都嚇得往山下瘋狂地逃跑。有幾個膽小的女人為了逃跑方便,連手裏辛苦采摘的蕨菜都扔掉了,她們連滾帶爬,跌跌撞撞地邊跑邊大聲呼喊著:
“不好啦!殺人啦!不好啦!殺人啦!”
一時間,深山裏回蕩的全都是女人們變調的喊叫聲。
跑著跑著,錦淑突然停住了,她氣喘籲籲地對大家嚷著說:
“如果是人我們該救呀!為什麽要跑呢!”
“我也不知道呀!”有個女孩兒戰戰兢兢地對錦淑說,表情快哭了,她和錦淑年紀差不多大,膽子更小。“大家跑,所以我就跟著跑了呀!”
錦淑愣在原地想了想,忽然轉身往山上狂奔而去。女人們見狀,也不喊殺人啦,都跟著她折了回去。
當這群女人們齊心協力,將他從深坑裏救出後,看到的是一個滿身泥濘的狼狽男人,因為整個人看起來太過邋遢,實在看不出他的本來模樣,那條帶著鐵夾子的小腿腫脹得不像話,散發著陣陣的腥臭氣,人似乎也已經奄奄一息了。
“天啊!還真是個人哪!”那個年紀大點的女人驚歎道。
“他死了嗎?”又一個女人問。
很明顯,這是一個誤掉進獵人陷阱的人,並且腿部受傷嚴重。禁用獵槍後,獵人們就用這種方法捕獲獵物。從著裝來看,這男人不像附近的居民,也不像個農民,倒是很像一位來此處遊玩的城裏人。可是,這深山有什麽好玩的呢,錦淑實在不能理解他的行為。她望了那男人半晌,猶豫著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輕聲問了句:
“還好嗎?”
根熙好半天才微微睜開眼皮,他看到了一雙清澈的目光注視著自己,像水一般純淨。那雙眼睛和妻子焦灼的眼睛重疊在一起,他以為妻子來接自己上天堂了,他好像還聽到了妻子對自己的召喚。
“根熙……醒一醒,根熙……醒一醒,把手給我,拜托,伸過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隻屬於你和我的地方。”
下意識地,他舔了舔腫脹幹燥的嘴唇,喉嚨裏發出一串模糊的音節。
“他在說話嗎?他說什麽呢!”那個年紀大點的女人稀奇地問。
錦淑俯身湊了過去,仔細傾聽了一會兒,然後,她抬起頭有些茫然地告訴大家:
“他說貝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