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雲南哀牢山區傣族山寨同一公社插隊的“宋姓知青”死了。
我心中浮起一陣悲涼,感到難言的憂傷。這不完全是對他這個人的哀悼,因為我與他根本不熟,從來沒有跟他說過話,而是那年代所經受的愚昧,專橫的控製,仍殘留在心。宋姓知青的死,引起陣陣刺痛。
“宋姓知青”之所以令我們這些與他不同大隊、不同村寨的知青都記住了他,是因為一場批鬥會。
我們剛插隊不久,有一天,公社來人通知我們去公社開會,所有的知青都要去,一個不落。當然我們都不用出工辛苦地幹農活了。
我們居住的傣家土房頓時喧嘩起來。知青們幾個月前離開了繁華的大上海,坐了三天三夜的綠皮火車,又在解放牌大卡車上顛簸了一天半,再加半天的爬山,才到達我們插隊落戶的偏辟傣族村寨。
我們整天與不懂漢語的傣族老鄉生活、出工在一起,倍感孤獨寂寞,現在能去公社與知青們一起開會,當然興奮萬分。說笑聲、翻箱倒櫃聲,讓我們居住的四麵透風的破土房變得熱熱鬧鬧。
開會那日,我們早早就起來了,因為我們得走兩三小時的山路才能到達公社所在地。我們這些女孩子們,一早就把自己的漂亮衣服裙子都翻了出來,東試西試,最後因為時間來不及了,才隨便換上平時根本沒有機會穿的好看衣服上路了。
一進公社會議室,看到有好些知青已經坐在那裏了,寂靜無聲,大家一臉嚴肅。我們的嬉鬧聲也在踏進門坎的那一瞬間嘎然停止。我們隻能靜靜地找個位置坐下來。許多知青是我們在漫長的旅途中見過的,有些根本不相識。同校的朋友們見了麵,也不能打招呼,太安靜了,沒有人聲。
我記得我們等了很久很久,因為沒有手表,會議室裏也沒有鍾,我們根本不知道究竟客觀地等了很長的時間,還是主觀地認為時間過得太慢。總之,當我已經坐不住時,公社的領導進來了。
終於,會議開始。公社領導發言,講了一大通,激昂了一番。我記不得他們講了些什麽,也記不請當時哪幾位知青發了什麽言,隻知道有人告發一位宋姓知青說了一句反動的話,要大家批判。
我們幾位身穿節日服飾的女孩躲在一角,冷言相看那些公社幹部和知青“積極分子”聲嘶力竭、飛沫四濺地批判姓宋的反動言行。
宋姓知青站在會議室中間,他是68屆初中生,16歲。他始終低著頭,較長頭發垂下遮住了他半個臉。他給我留下的印象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其貌不揚,口齒不清。
宋姓知青被批鬥了半天,我們也沒搞明白他究竟說了什麽反動言論,幹了哪些違法勾當。
會後,知青們繼續保持著安靜不言語的異常狀態,彼此間也不打招呼,各奔東西。
我按捺不住,快跑幾步,一把拉住宋姓知青同一大隊的原來的同班同學,問道:“他究竟說了什麽反動言語?”
“他說‘毛主席萬歲!我宋大爺百歲!’”
老同學馬上緊張地一把揪住我,在我耳邊說:“這是反動言語,你千萬不能重複,不要告訴別人。他當時隻是一句玩笑話,結果被同一生產隊的知青揭發了,現在不就成了反革命了!”
宋姓知青所說的那句“反動話”我一直記得。幾十多年過去了,毛沒有萬歲,宋姓知青不到60歲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