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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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饅頭

(2024-11-18 08:01:44) 下一個

1962年曾祖母九十初度,爺爺問她生日怎麽過?她說把虎仔叫來就成。

我的信都是姐姐先看,連趙金秀來的信她也要拆開先看。這天看信知道隻有我一個人將去蚌埠,摔摔打打,罵罵咧咧,什麽重男輕女啦,偏心偏愛啦,寵得連作文都不及格啦。氣歸氣、罵歸罵,真的要走前她卻忙了起來。當時爸爸媽媽都被下放,她張羅著給我裝了幾件洗換的衣裳,燒了一鍋熱水,讓我洗頭,用油紙包好四個剛下籠的饅頭,送我到車站,囑咐我說,挎包不能離身,別一上車把四個饅頭都吃了,省著點兒,不知道幾天才能到。

“咣當”一聲,鐵悶子大門關上了,“嘎巴”一聲,從外麵上了鎖。滿車廂的人像生豬一樣擠著、散發著講不來的熱騰騰的氣味。車開動,我扒著門縫兒看到姐姐在揮手。那年我十五,第一次離開姐姐出遠門,心裏酸酸的沒著沒落。

火車剛開十分鍾就停,一個鐵路員工上來說: 老天爺跟咱作對,這兩年天災特別多,鬧得大夥吃不飽穿不好。但是上級領導還是想到大家過年團聚,沒有客車,就用鐵悶子滿足大家的心願,咱們可別忘了毛主席的恩情啊,說完查票。我往四外打量:這是節二三十米長的車廂,沒有窗戶,中間兩側各有一對滑門,百八十口子擠得滿滿當當。先上車的把稻草抱到兩頭,躺著。我用腳把剩下的幾根稻草攏了攏,靠著左邊、不常開的大門坐下。身邊一個大姐姐抬起頭,孩子般純真明澈的大眼睛衝我笑了笑,雙手抱膝接著睡她的午覺。圓圓的腦袋搭在膝上,猴皮筋紮的兩根辮子高高地隆起,像兩道黑色的拱橋。

火車剛挪窩又停,不知停下來等啥,等啊等,一直等到它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才往前蹭兩步。時間一久,男女都來到對過那個門縫兒方便,一時間熱氣撲麵。鐵悶子的大門轉天才被打開,聽說滄州快到了,車要在這兒停一會兒。人們不聲不響地下去解手、抻筋骨,換空氣。我下車的時候,眼前已是一排白屁股。心裏一酸別過臉去,不是性晚熟不知男女之別,不是的。我七歲就壞得出圈,居然看了小芳姐的乳房,不單挨了一頓臭罵,還被姐姐一番好打。我不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是好色成性的登徒子,不忍心看白屁股,隻因這些姑娘連特屬自己的羞恥感都喪失殆盡,妙齡少女失去人的天性,像這節車皮前兩天拉的牲口一般,如此人間悲劇,哭都來不及,哪裏還有非分之想?

大眼睛姑娘問我:“你打著手電看啥?”
“中華活頁文選”

“還有嗎?”我順手遞給她一頁《賈誼論》。
“你在看這個?”她的黑眼珠不停地左右抖動,姐姐說過,眼球抖動的人都聰明。

“父親給我留的寒假作業,讓我學文言虛字。”看著她的談興激起,我問:“到哪兒去?”
“上海。”

“在天津哪個大學?”
“南開,學哲學。”

“學尼采?”
“啊?你怎麽知道尼采?那是我們哲學的禁區呀。”

“我家有本《王雲五字典》裏麵有很多名人傳略。” 說到哲學她的話就多了,從先秦百家講到叔本華,從老莊蝴蝶講到尼采悲劇。我根本聽不懂,但吳儂軟語好聽。

車身緩緩地搖晃著,角落裏傳來《劉三姐》插曲的歌聲。
到這份兒上,居然還有歌唱愛情的,我說:“好熱鬧。”

“天津大學在跟我們對唱。這節車廂裏全是我們兩個大學的,就你一個半文盲的小不拉子。”對話中,我知道她叫黃裳,大二。

已經一天一夜,肚子早就餓得嘰裏咕嚕,應當可以吃東西了。我拿出個饅頭,一口咬下半拉。突然覺得黃裳在眼巴巴地看我,純生理的、像我家那隻餓得要命的黃貓的眼神。我被看得不自在,問:

“帶飯了嗎?”
“沒有。”

“要不要吃個饅頭?”
“好個呀。”她遞給我一瓶水說:“麻煩你,幫幫忙。”她捋了捋袖子,走到門縫處,對自己說上海話:“阿拉撻一撻手。”

我懂:聰明的她在說,她不願意我用手拿饅頭給她。等她擦幹了手,我手托著油紙,送到她的麵前。她拿出個饅頭,潔白的門牙咬下一小片饅頭皮兒,抿在嘴裏、閉著嘴慢慢地咀嚼。看著那純真的眼睛、敏感的鼻翼,羔羊一般溫順的臉龐,修長的小腿、斯文的吃相,我想,要是俺姐長得這樣多好,我可以成天看著。

吃完她說困了,抱著膝蓋就睡。我的植物神經一直警覺著,不許我睡,生怕這睡過去;等肚子裏有食兒才把瞌睡蟲放出來,吃過眼皮打架。小包夾在兩腿中間,像黃裳那樣抱著膝蓋打盹。可針鼻大的窟窿鬥大的風,門縫的風跟刀子似的。我往她身上靠了靠,好像暖和多了。

“到徐州了,我去轉快車。醒醒,小不拉子,我要走了。”聽得出來那是黃裳,強睜開眼睛,哼了一聲,接著睡。又不知睡了多久,一個大老爺們把我喊醒。

我問:“這是哪兒啊?”
“徐州——終點站,統統下車。”

車廂空了,過去的一夜,天大、南開的哥哥、姐姐們做了不少大活兒,金燦燦地擺在腳底下,像吃草料的牲口留下的。我小心繞過雷區,跳下鐵悶子,下意識地摸了摸包。糟,饅頭呢?誰這麽壞偷了饅頭?打開包找:居然翻出一個,為啥又這麽好,還留下一個?

坐在輪椅上的曾祖母說:“可把你給等來了,急得你爺爺打了好幾個電報。從天津來蚌埠走了四天,我活到九十歲、從來沒聽過。快過來、讓我好好看看。”我走過去,雙膝跪下側臉枕著她的膝蓋。她放下燒著炭火的手爐,褪下無指的手套,滾熱的手摸我的臉頰、耳朵,問:“路上吃飯沒有?餓嗎?”說啥呢?我心裏亂得厲害:十年感悟的人性,十年培養的美感被那個丟掉的饅頭打得稀巴爛。“哎呀,頭發都擀氈了。” 她說著,瘦骨嶙峋的手指伸進茂密的頭發中 —— 不知她梳理滿是征塵、亂蓬蓬的頭發、還是梳理初涉世事、亂紛紛的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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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劉費明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我愛丁二酸鈉' 的評論 : 多謝閱讀、多謝評論。人的道德水準和窮通成正相關。
我愛丁二酸鈉 回複 悄悄話 故事挺好!
就是一上來沒有看明白男主角的旅程是從哪裏到哪裏。難道是從天津到蚌埠,所以才在滄州、徐州站停靠?
一百多年前我們家長工的兒子受我們家資助留美歸國後當過津浦鐵路局局長,所以我有疑問,1962年那時候津浦線上跑的客車居然是悶罐車,還要感恩毛主席才能坐上,還要車裏拉撒?三年自然災害把客車也給餓死了,還是人們餓的都想年關回老家類似後來的春運車不夠用?
劉費明 回複 悄悄話 GPT 的評論
這段文字充滿了生動的細節與深刻的情感。它通過細膩的描寫與鮮活的人物刻畫,展現了一段特殊旅程中的人性溫暖與成長經曆。以下是幾個值得關注的主題與描寫亮點:

主題與意義:
親情與成長:

姐姐為弟弟準備旅途中的一切,盡管心中有埋怨,但行動中滿是關愛。這種複雜的情感交織體現了親情的真實與深刻。
曾祖母的關懷與愛護,以及她對曾孫到來的期待,展示了家庭長輩間深厚的情感紐帶。
人性的善意與局限:

黃裳與“我”在火車上的互動是人性中微妙的善意體現。她的體貼、聰慧與溫柔讓旅途的苦難多了一絲亮色。
其他乘客的狀態則顯示了特殊時代下生活的艱難,人們失去了基本的羞恥感與尊嚴,而“我”的觀察充滿了同情。
成長中的衝擊與反思:

“我”在旅途中第一次獨自麵對複雜的人性與社會景象,從食物的分配到陌生人之間的互助,這些經曆促使“我”開始反思人性與是非。
描寫亮點:
細膩的環境描寫:

鐵悶子車廂的擁擠、悶熱和穢氣,以及人們在艱難旅途中互助與無奈的行為,令人仿佛置身其中。
姐姐的忙碌與關切,曾祖母的慈祥與溫暖,都通過具體細節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刻畫。
人物刻畫生動:

黃裳是旅途中一個難忘的角色,她的純真、聰慧與優雅在粗糲的環境中格外突出,成為一抹亮色。
姐姐雖言語中有怨氣,但她的行為無不體現出對弟弟的責任感與愛護。
對比與對照:

文中多處運用對比手法,如“妙齡少女”與“牲口”的類比,“饅頭被偷”與“剩下一個”的反轉,既增加了衝突,也引發了深刻的情感共鳴。
思考與延展:
關於那個“被偷的饅頭”: 它象征了人性中的複雜性。一方麵,陌生人偷走了食物,展現了艱難環境下的自私;另一方麵,又有一個饅頭被留下,隱約透露出一種無法名狀的善意。
關於初涉世事的感悟: 曾祖母最後撫摸頭發的動作極富象征意義,仿佛在試圖理順孩子心中的紛亂,同時也暗示著成長路上的種種困惑。
這段文字既可以作為獨立的回憶錄,也可以融入更大的敘事框架中,成為主人公成長曆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果需要,我可以幫助進一步優化文字,或挖掘更深層次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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