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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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楝樹 8

(2024-08-18 13:08:41) 下一個

這天中午,老周挑水進來,和如蘭一起吃過蒜炒綠豆餅,在院裏幹了點兒雜活,插上院門,進堂屋歇息。說來也巧,偏偏在這當口兒馮剛回家。院門推不開,便在大街上喊:“開門! 開門!”叫了好一陣子院門才打開。馮剛氣呼呼地問:“大白天關門幹啥?”“媽在睡午覺,怕人進來。”他繞過媽媽徑直走進堂屋,眼睛往四下裏掃了一遍,隨手拿了兩件衣服,奪門而去。
不過,他並沒走遠,而是站在對過的派出所門前等著。果然,不消一根煙的功夫,那個年前挨批鬥的匪連長擔著兩隻空桶出來。馮剛冷眼看他離去,大步跨進堂屋,抓起絲絨桌布上的紫砂茶壺,“啪”的一聲摔個粉碎:“媽!你真不要臉!”
如蘭一下子癱倒在沙發上——膽破心碎的那一刻終於來了。
幾天後老馮回來,看上去老了許多,後背佝僂得更厲害了,滿臉的褶子藏著無奈和酸楚。他拉著如蘭坐在沙發上低聲問:“如蘭啊,兒子寫信跟我說了。那——是真的嗎?”她看著地麵,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老馮兩眼緊閉,一頭歪倒在沙發上。
如蘭嚇得哭出聲來,跪在他的麵前,抓住他的手說:“醒醒!老馮!我對不起你呀,老馮。”
半晌老馮才睜開眼,雙手撐著沙發,慢慢地直起腰,長出了一口氣說:“你年輕輕就嫁給我這個老頭子,是我對不起你。”
“我告訴你是怎麽回事兒,我什麽都告訴你……”如蘭哭得說不下去。
他托起她的手掌,輕輕地拍打著她的手背:“啥也別說,啥也別說。”
“我去把孩子拿掉 ——”
“孩子咋啦?一定要生下來好生養著。我給他起了名兒,不管是男是女,都叫馮寬,啊?”
如蘭再也聽不下去了,一頭撲進他的懷裏。
轉天,趁著如蘭在堂屋為他打理行裝,老馮來到東廂,關上房門跟兒子說:“你媽的事過去了,再別提了。可聽見啦?”


如此大恩大德,如蘭老周都感激萬分,互相約束著不再往來。馮剛抽冷子回來,進門就甩臉子,摔板凳。任憑他咋折騰,如蘭也不說啥。
四月末的一個下午,馮剛風風火火地進門抓起個旅行包就往裏塞衣服:“媽,我要去北京上訪,最少十天半月。”“啥時候走?”“現在就去蚌埠,趕晚上的14次特快。”如蘭暗想:正好,這兩天胎動得厲害,該讓老周知道。
過去的幾個禮拜老周見到如蘭連句話也沒說過,今天見到西南牆角三粒楝棗子喜出望外,走進窩棚又見到如蘭寫的紙條,確信無疑,於是洗澡剃頭刮胡子,換上如蘭給他買的衣裳,單等夜幕降臨。
那夜,陣雨初歇,下弦月鑽出雲層,漫天的清暉暈染著朦朧的夜色,小鎮早已安睡,隻有那掛著水珠的楝花還在微風中婆娑。老周推開窩棚那扇黑漆漆的小門,蹬著石頭,踏著水缸上的石板,翻上牆頭,抱著伸進院裏的枝幹,悄悄落下,輕輕走進堂屋,推開了虛掩的屋門。
新婚也不如久別啊,萬語千言頓時化作烈火。
就在幹柴燒得呼呼啦啦的時候,“咣當”一聲,門被踢開,“吧嗒”一下,電燈把房間照得雪亮。老周急忙起身穿衣,匕首早已刺將過來。他捂住鮮血噴湧的肚子往外跑,剛出院門便一個趔趄倒在地上。馮剛趕到,接連補了十幾刀,眼看著老周斷氣,才拖著滿是血汙的身子去派出所投案。
街坊鄰居聽到動靜,拿著手電,打著燈籠聚在如蘭家門口。一領短席蓋著長長的身子,精瘦的赤腳露在外麵,流個不停的血水散發著刺鼻的血腥氣。
如蘭去哪兒了?一束手電筒的燈光照著苦楝樹下翻倒的竹椅,照著竹椅上麵懸在半空的一雙繡著鴛鴦的新布鞋……人們爬上木梯剪斷麻繩,把如蘭放下來。落實政策後複出的派出所徐所長筆錄,警員照相,苦楝樹下已經七嘴八舌:沒有不透風的牆,他倆的事兒咱街坊鄰居早就知道,那個羅鍋還給小剛出謀劃策。要不,一個15歲的娃子咋會設計讓他媽上當,等老周進屋後,撥開門閂踹開房門闖進去呢?
民情輿論一邊倒地同情馮剛,再說那幾十年裏,“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死了個私通老紅軍家屬的國民黨匪連長更不算回事,打發馮剛去江西插隊避開風頭就了結了這頭命案。平靜之後,老馮將如蘭葬在寧家墓地,又將暴屍郊外的老周就地掩埋,並在上麵壓了塊千斤巨石。
打那以後,每到清明時節,寧家墓地那座長滿茸茸小草的孤墳前便有一堆紙灰,都說是老馮給如蘭燒(捎)錢來著,每逢清明那墳前就出現一束苦楝紫花,據說那是馮剛送來的,他總在天不明的時候來去,從不跟人照麵。
馮剛經常想起那把大明宣德年間的刻著“厚德載道”四個篆字的紫砂茶壺,要是留到今天早已價值連城,當初一怒之下摔得粉碎,摔碎的更有寧家老祖囑咐後代子孫要做到的“厚德載道”。


如今阜陽小鎮有機場和高鐵已成都市,世風民俗變化更大,外出打工有個臨時配偶也被社會默然接受。傳統觀念的巨變讓馮剛不禁自問,擱現在,母親那段婚外情算得了啥?真不該聽那個駝背老頭兒的鬼話…… 母親是人妻,更是她自己,那個年代那個環境中發生過的事兒一定有它的情理。老爹曾問過他:“那事兒我都不計較,你幹嘛動刀子?”老爹真是個好人,他退休後回到江西在那裏終老,和原配葬在一起。比起來母親那座墳實在太孤單了。
聽說寧家墳地要平掉蓋樓,馮剛放下生意從國外回來。遷墳那天,刨開的棺木中那些火柴棍般細小的小弟或小妹的骨頭深深地觸動了他,那麽幼小的生命沒等來到人世間就回去了。老爹給他(她)取名“寬”,為求世人寬恕,卻沒得到他的寬容。馮剛長歎一聲,將大人孩子的骨殖一齊裝進景德鎮細瓷壇子,埋在老周長眠的巨石下,並在巨石邊種下兩棵苦楝樹。
風雨如晦,世事難料,年年春天楝花卻如約而至。每當滿樹的紫花勾勒著黛青的天空,淡淡的苦香散發在大街小巷的時節,阜陽的人們便會說起如蘭和老周的往事。隻是隨著歲月的流逝,那些閑言碎語漸漸成了一個哀婉的傳說,一個並不遙遠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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