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條大船順利返回了泰民氏,陶叔心中的喜悅卻一掃而空。
聚落四周,洪水過後留下的濕腐氣息尚未散盡。就在羽和陶叔前往赤望的這幾天裏,疫病如同泥沼裏那無形的瘴氣在族人中悄然蔓延,連平日裏精神矍鑠的老族尹也染上了。隻是畢竟這一次陶叔換回了稀缺的稻米,這多少讓愁苦中的族人們心中稍安。
可人們並不知道,冥冥之中上天已經賜予了泰民氏人新的希望。
沒過幾天,前往蒼梧探察的稻叔和族人們也匆匆趕回了聚落。一直沉穩的老族尹沒容得片刻耽延,立刻強撐著病體,傳令召開了長老會。陶叔、稻叔、漁叔,以及老族尹的兒子、族兵首領檀,相繼來到老族尹的簡陋草屋。灶坑裏的火苗不安地跳動著,煙氣中有一股熏燎樟葉的味道。
陶叔首先開口,聲音壓得很低,略顯沙啞。
幾人從陶叔口中詳細了解了這次赤望之行,尤其是大巫南本人對泰民氏的加盟非但沒有絲毫推諉,反倒頗有促成之意。
接著輪到稻叔,這次他親自去了夏水的蒼梧之野。
在稻叔看來,夏水兩岸有廣闊的河穀灘塗,有水流攜帶的肥沃淤泥,是待開墾的沃土。東岸靠近九嶷山的山坡台地,林木蔥鬱。夏水中遊目前雖然已經有人拓荒,但仍有大量的土地可用來建立新的聚落。
“隻是,”稻叔的話鋒一轉,道出了心中最大的憂慮,“那地方好是好,隻是林木深深,藤蔓糾纏,要伐樹辟土,非得投入大量人力、耗費數月之功不可。即便我們舉族奮力、開荒播種,想要等到收獲,也需熬過漫長的時日。遷過去的頭一年,怕是難有象樣的收成啊!”
“稻叔顧慮的是。”漁叔的病已好了大半,他接過話頭,聲音也洪亮了幾分,“不過隻要人手足夠,依山傍水之地,還怕缺了吃食?我帶著族人下河捕魚,進山圍獵,再采集些野菜野果,支撐一陣子,想來不成問題。”
漁叔的話帶著自信與獵人的爽利。
稻叔卻搖了搖頭道:“漁老弟,話雖如此,可咱們以稻為生不知道多少年了,大多數族人狩獵的技藝早已生疏。何況,漁獵所得,不似稻米可以大量長時間地保存在陶甕裏,應對漫長的寒冬。等到草木凋零,河水封凍,獵物潛藏的時候,要想靠腳程所及的有限山林水澤來填飽這麽多張嘴可就難了。”
稻叔的話說中了要害,這就是為什麽從事漁獵的多是人數少得可憐的小部族。泰民氏人多是農人,一直以稻米為主食。這是不爭的事實。漁叔張了張嘴,終是無法反駁,剛剛的那股豪氣也泄了。
草屋內陷入了沉寂,隻有柴火偶爾發出劈啪的聲響。
見老族尹始終眉頭緊鎖、閉目不語,陶叔猶豫再三,忍不住試探道,“這次去赤望,看到城中有多座囤糧的窖倉,個頭比咱們最大的房子還要高。那大巫南一發話,便將咱們帶去的硬陶換了糧食。他許下話來,說遇到難事都可以找他商量,不如咱們就與他約定,日後用我們泰民氏的硬陶,去換赤望的稻米。他們工坊的粗製紅陶,遠不如咱家燒製的。”陶叔說著,看了一眼稻叔,“隻要熬過頭一兩年,以後不就好辦了嘛!”
“這倒是個辦法。”稻叔眼睛一亮,立刻表示了讚同。
接著,稻叔也轉向老族尹,繼續道:“那蒼梧之地有夏水之便,南邊連接著大澤,北邊通達上遊的滄浪水和夏地,正處於丹砂、玉石和鹽巴這些貴重貨運的水路要衝,確實是個好地方。咱們不該因為一時的艱難就畏懼不前。”
這一番話說得陶叔和在場的其他人都不住點頭。
“隻是這樣一來,咱們距離盛產各種礦料和奇石的瓠山陶窯,可就太遠了。”說到最後,稻叔特意看著陶叔,加重的語氣中帶著提醒,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
“哎呦,說得是哩!我自己都還沒有想到這個。”陶叔猛地抬起頭,怔怔地看著稻叔,臉上的不安瞬間僵住了。顯然,在整個製陶的事情都必須重新考慮的情況下,他剛才提出硬陶換糧食的想法就難說能有多少把握可言了。
病懨懨的老族尹,還是雙眼微合,一隻手無力地搭在身邊的大陶罐上,半坐半臥,沒說一句話。但他費力的喘息聲似乎在告訴眾人,在他那虛弱的軀體裏,意識依舊清醒。轉換聯盟、舉族遠徙,這關乎泰民氏的存續興衰,是天大的事,每一步都重若千鈞。
草屋內的商議持續到半夜,卻始終未能得出一個確切的結論。
第二天,老族尹病情加重,到了無法起身的程度。泰民氏剛經曆水患侵襲,又碰上疫病蔓延,如今主心骨也倒下了,各種猜疑和議論如同草屋牆角裏的黴斑在迅速滋長。
自從瓠山受傷之後,羽一直被陶叔緊緊帶在身邊,這些天過去,他肩背上的抓傷已漸漸痊愈。
從赤望歸來這幾天,羽思念著濯,舉邑一別雖然不過數日,卻感覺如同度過了幾個寒暑。
清晨,陶叔又麵色凝重地去了老族尹的草屋。神秘而漫長的長老會已經持續兩天了,想到陶叔必無暇他顧,羽便悄悄溜出了寨門,一路小跑,朝著鄰近的芊吉氏寨子奔去。陽光驅散了晨霧,小徑旁草葉上的露珠晶瑩,打濕了草鞋,可他如同剛出籠的小鳥兒,隻感到雀躍清爽。
芊吉氏聚落的地勢稍高,洪水已經退去,族人們回到了水邊的聚落。
羽溜進寨子,但隨即就犯了難——他並不知道濯住在何處。羽正要找人詢問,忽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他循聲望去,隻見幾人正簇擁著一位老者向寨門處緩步走來。那老者身形清瘦,鶴發童顏,寬鼻突目。頭上戴著一頂寬大的竹鬥笠,身上穿著一件青色葛布巫袍,上麵的繪滿了繁複的紅色雲紋,腰間懸掛著一個油光發亮的大葫蘆,手拄著一根虯結的枯木巫杖。老者身後跟著兩個精壯的後生,也戴著鬥笠,都是一身利落的獸皮短衣。一個手持削尖的竹矛,背上負著碩大的藥簍;另一個則用長棍擔著行李,步履沉穩。
走在最前領路的一人,身穿紅色巫袍,正是芊吉氏的大巫穀。他邊走邊和那老者說著話,態度頗為恭敬:“師叔祖既然執意不讓小子帶路,小子從命就是了。泰民氏的寨子地勢低,水還未退,他們就暫住在西邊那座高崗上,離此不遠。沿著這條小路西去,當不會走岔。”
“本巫這次東來,原本並沒打算來此停留,”那被稱作“師叔祖”的老者聲音洪亮,“隻是途中臨時受人所托,順便去尋訪一位擅長冶石的匠人。”
“哦?”大巫穀眼中閃過一絲訝異,笑了起來,“能讓師叔祖特意繞道尋訪的匠人,該不是陶長老吧?”
“哈哈哈,你這小子,真是靈通得很,什麽事都瞞不過你。”那老者也朗聲大笑起來。
“師叔祖的事,小子不敢多打聽。隻是師叔祖此來,以靈藥解了我族人疫病之苦,芊吉氏全族上下,不勝感激!”說著,大巫穀停下腳步,回身整理了一下衣冠,向老者鄭重地行了一個大禮。
“欸,舉手之勞,怎好如此多禮!你快去照看病人吧,無需再送。”老者擺了擺手,腳下步伐加快了幾分,說話間,幾人已經來到寨門口。
“是。師叔祖保重。”大巫穀應聲止步,揮手目送三人上了路,這才轉身回去。
想到濯是大巫穀的徒弟,跟著大巫穀或許就能找到濯,羽便遠遠地綴在大巫穀身後,保持著不被發現的距離。穿過了幾排草房,來到了一片寬闊的空場。
這裏位於芊吉氏聚落的中心,此時煙氣蒸騰,人聲鼎沸。隻見場地中央架著十幾口碩大的陶甕,甕下柴草燒得正旺,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四周人頭攢動,顯得有些嘈雜。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鬱而奇異的草藥氣味,既有些苦澀,又帶著點草木灼燒的嗆人味道。
隻是一轉頭的功夫,大巫穀就脫離了羽的視線,不見了蹤跡。
“這位小哥哥,看你麵生,也是來拿藥湯的嗎?”
羽正踮著腳,在彌漫的煙氣和人叢中努力尋找濯或者大巫穀的身影,忽然感覺衣袖被人拉了拉。他回頭一看,是個抱著個小陶罐的小女孩,正仰頭看著他,眼神清澈而好奇。
“哦,不是,”羽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道,“我來找濯。”
“濯姐姐啊,”小女孩恍然,抬手向場中一指,“她在那邊忙著熬藥湯呢!”
羽順著小女孩手指的方向望去,隻見煙氣繚繞之中,到處都是忙碌的人影,根本分辨不出濯在哪裏。
“你跟我來。”小女孩見他一臉茫然,便主動拽住他的衣袖,像一尾靈活的小魚,帶著他在忙碌的人群中穿梭。
“阿姐,有人找你哩!”
來到空場中那十幾支煙氣彌漫的大陶甕之間,小女孩揚聲招呼了一句,便自顧自跑到一邊去照看火堆了。
濯正在指揮著幾個族人往沸騰的陶甕中加入草藥,額頭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她用袖子擦了把汗,扭頭看見羽有些局促地站在麵前,嘴角微微一翹,隨即不動聲色地指了指腳邊一個小木墩低聲說道:“你先坐這兒等我一會兒。”
“阿姐,他是哪家的?我怎麽沒見過呀?”帶路的小女孩回過身來,探頭問道。
“沒你的事。”濯板起臉,語氣略顯嚴厲,“好好看著火,別誤了添柴,不然一會兒阿爸過來看到,又要說你。”說完,她示意還站著的羽坐下等,然後便轉身去查看另外幾口陶甕去了。
小女孩見濯走開,便轉向羽吐了吐舌頭,壓低聲音又問:“你不是我們寨子的吧?”
“嗯。”羽並不想多說話,但幹坐著自己也覺得別扭,便順手拿起旁邊的木柴,幫著小女孩一起添柴。他的目光越過人群,看到廣場的另一邊,濯的阿爸正有指揮著族人們排起長隊,男女老少都抱著各式陶盆、陶碗,顯然是在等待這邊熬好的藥湯進行分發。
“那你家是哪裏的呀?”過了一會兒,那小女孩又忍不住小聲問道。
羽輕聲咕噥了一句:“泰民氏的。”
“泰民氏……”小女孩重複了一遍,忽然拉長了聲音,帶著點狡黠的笑意,“哦——我知道了!你叫羽,對不對?”她像是發現了什麽大秘密,重新上下打量著羽,目光裏充滿了好奇。
“看個火不夠你忙的,還大呼小叫。”不知何時,濯已經回到那小女孩身後。
小女孩立刻縮了縮脖子,挪到一旁假裝專心致誌地撥弄起柴火來。
濯輕輕拍了一下羽的肩膀,聲音壓得很低,隻有他們兩人能聽見:“跟我來。”說完便轉身向人群外走去。
羽連忙起身,緊跟在她身後。
走出喧鬧的廣場,遠離了那股濃鬱的草藥味和灼人的熱氣,濯似乎輕輕舒了一口氣,腳步也放緩下來。她平靜地說道:“今天真是忙不開了,唉,要不你先回去吧,我送送你。”
“嗯。”羽連忙應道。
這些天來的相思,赤望大城的見聞……他心中原有千言萬語,此刻麵對著心上人,卻笨拙地不知如何說起。從廣場到寨門這段不長的路上,不時有芊吉氏的族人過來與濯招呼,或是詢問藥湯的事,或是關切疫病的情況。濯都會耐心地應對。羽跟在她身邊,更找不到機會說些體己話,隻覺得這段路實在太短,仿佛一眨眼就走到了頭。
來到寨門口,濯停下腳步,轉過身,認真地看著羽,說道:“羽,你來找我,我心裏高興。”她的眼神清澈而坦誠,“可你也看到了,現在真不是說話的時候,這兩天寨子裏分派湯藥,連我家那個最小的妹子都來幫忙哩。咱們有什麽事,下次見麵再說,好嗎?”說完,她靜靜地望著羽,目光柔和卻讓人無法不接受。
僅僅是看到濯從容恬靜的樣子,聽到她這句坦誠的話語,羽心中那份躁動的思念仿佛立刻就被撫平了。那是一種奇異的滿足與安寧。羽帶著幾分戀戀不舍地嘟囔了聲“好吧,下次。”說完便默默地出了寨門。
目送著羽的背影漸行漸遠,濯輕輕歎了口氣,才轉身回去。
羽緊趕著回到泰民氏,一進寨門就發現氣氛似乎有些異樣。
“大滿,那個大巫師真的是靈山下來的?”
“那還有假!檀帶人將那大巫請去老族尹屋裏去了,當時我就在邊上聽到的,是靈山的大巫凡。”
“大巫凡來找咱們陶叔做什麽?”
“那誰知道,說不定是看上陶叔製的硬陶哩。”
靈山大巫凡來拜訪陶叔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已經在族人中傳開了。
羽聽到族人們的議論,心中記掛陶叔,連忙加快腳步趕往自家的住處。走到門口,正好撞見陶叔神色匆匆地從出來,羽剛要開口,卻被陶叔一把抓住胳膊,不由分說地拽進了屋裏。陶叔反手啪地關上了屋門,臉上露出少見的緊張與嚴厲神色,壓低嗓音焦急地問道:“小子!你快老實告訴我,青金的事,你有沒有在外麵跟人提起過?”
“沒有啊!陶叔,我誰都沒說!”羽被問得一愣,隨即毫不猶豫地回答。
聽到回答,陶叔緊繃的肩膀略微鬆弛下來,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陶叔喃喃地自言自語道。他隨即一瞪眼:“你小子剛剛又跑去哪裏了?現在我要去老族尹那裏陪那位大巫凡,在我回來之前,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這屋裏,哪兒也不準去!聽到沒有?”說著,他就要轉身離開。
“陶叔!”羽想起在芊吉氏的見聞,急忙叫住陶叔,“我剛才在芊吉氏寨子裏就看到那個大巫凡了!還有他那兩個擔著行李、背著藥簍的隨從。大巫凡在芊吉氏那裏教大巫穀給族人們煮草藥治疫病呢。”
“哦?”陶叔聞言立刻頓住腳步,猛地轉回身來,吃驚地問道,“他能治那疫病?你都看到了什麽?”
“真的,”羽使勁地點著頭道,“就是那個戴大鬥笠、穿青色袍子、腰上掛個葫蘆的,大巫穀叫他‘師叔祖’。芊吉氏寨子裏正在派湯藥給病人喝哩!”
幾句話讓陶叔定在了原地,他眉頭緊鎖,臉色陰晴不定起來。
在羽回來之前,大巫凡已經來過,而且開門見山就問起了青金的事。這突如其來的一問,著實讓陶叔驚出了一身冷汗,以為自己暗中聯絡赤望、意圖轉換聯盟的事情已經泄露。若真是如此,對泰民氏而言,無異於滅頂之災。他一麵強自鎮定地拖住大巫凡敘話,一麵叫人通知了病中的老族尹,隻說有靈山的貴客蒞臨。此時,大巫凡一行三人,剛剛被檀引領去了老族尹的草屋。
雖然羽一口咬定對外從未提及青金之事,但陶叔心中依舊疑竇叢生。自己和這位大巫凡素不相識,為何他會特意來泰民氏找自己,還直奔青金之事?這不可能隻是巧合。
陶叔在原地整理了一下思緒。他知道雲夢之地崇巫之風由來已久。而巫覡之道的源頭,就在西方險峻的大江峽穀深處,被稱為靈山的地方。相傳靈山為開明氏所據,那裏有湧出鹽鹵的山泉,還有生長著無數奇花異草的藥山,更出產珍貴的丹砂。靈山之巫精通醫術,而守護鹽泉的大巫姑則是通達天地的神女,擁有令人起死回生的莫測之能。許多強大的氏族,如西邊的西靈氏、北邊的赤望氏,他們的族巫在正式執掌祭祀之前,往往都需要遠赴靈山,學習古老的巫術。而這位大巫凡,正是靈山開明氏的著名大巫。泰民氏雖非雲夢本地的原生氏族,但對於大巫凡所代表的份量,還是心知肚明的。若是遠在靈山的大巫都知道泰民氏向赤望送了青金重禮,那麽轉投赤望的意圖會不會已不再是秘密了呢?
“這張巫覡的無形大網真是太可怕了!”陶叔越想越後背發涼,他揮揮手示意羽稍安勿躁,然後便出了門,快步直奔著老族尹的茅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