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凡
舉頭望星空，問心求義仁。
此間有真意，
幸愧共凡塵。
趕在四月十五日截止日期前，我告訴了那個普羅旺斯大學，我接受他們的錄取，隻要簽證通過，我就會去那裏。然後我就專心準備畢業和簽證的事情了。
生物係的研究生同學裏，留下來讀博的不多，三十多人裏麵也就三五個，剩下的同學出國和工作的一半一半。申請出國的那一撥裏麵，基本都拿到了錄取通知，隻是學校各有參差。有幾個早動手的，像於駟和另外一個GRE和托福都滿分的家夥，甚至隻讀了兩年就碩士畢業，去了美國那些頂尖生命科學院係讀博，對他們我自然隻能景仰了。而準備在國內工作的那一撥裏，像張麓和董傑，也早早就開始找了，手裏也收到幾個錄用通知了。
大家都忙著寫畢業論文的時刻，有一天我在隔壁寢室坐坐，看到李明誌在那邊長籲短歎，一臉的苦惱。仔細一問，原來他在為畢業的事情和他的導師鬧了矛盾；現在，他多半隻能拿畢業證，不能拿到學位證，找工作也要受到影響了。
他當初找導師，有些本校的明白人就告訴過他，那個導師很不好相處，人又固執對學生又嚴厲，但他也實在沒有其他去處了，隻能咬著牙試試。沒想到，三年下來，他這個老實人卻得了這麽一個結果。
“他自己實驗室條件簡陋，理論模型也不精確，可他覺得他的框架沒問題，反倒說我的實驗設計不周密。每次實驗細節，我都和他溝通過的，現在倒全是我的錯了！”他憤憤不平地說。
“那你現在能和他商量商量，先發個初步結果畢了業再說呢？”我提議道。
“我上次就是這麽和他商量著投了一個雜誌的，他當時就很不情願，覺得他的理論模型沒錯。結果編輯發回來審稿意見，對他的理論模型一頓批評。他火氣上來，就不肯修回，所以現在就卡在這裏了。真是很難溝通！”他依然情緒激動。
“他怎麽會這樣？？早發現不對跑了就好了啊。”沒想到他導師居然是這樣一個又倔強又自尊心強的人，真讓我大吃一驚。
“當初要不是無法可想，我也不會跟了他。總想著忍一忍，熬到畢業就好了，結果給我來這麽一下。三年啊，每天我都告訴自己堅持，再堅持。過去這一個月，我一直在問我自己，我為什麽要在他手下受這種氣？不就是為了這金大的文憑嗎？就連這個卑微的想法都要給我打碎了。”他說到動情處，緊咬的牙關和低沉的聲音中透出的絕望讓我感到非常難受。
我也不知道怎麽安撫他了，感覺說什麽都很蒼白，隻能拍拍他肩膀，無力地跟他說：“兄弟，耐心一點兒，別想不開了，再不濟也至少還有個畢業證？要不，找找係裏的領導說說看？”
他的眼神中並不相信，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答應了去試試。
回到寢室，我開始慶幸，突然感覺尚老師對我其實也沒那麽糟糕：他雖然很嚴厲，但那也是因為我自己做得實在不能算好，算是事出有因。我的碩博連讀資格雖然取消了，但畢竟也順利畢業了，還能繼續出國留學。這麽和李明誌的導師一橫向比較，我覺得之前對他的抱怨，可能是自己矯情，對他要求太高了，他得算是一個給學生機會的很公平的導師了。
幸好其他同學都沒有遇到這種情況，都順順當當地完成碩士答辯。我的答辯也沒有大波折，那天實驗室的眾多同門還有穆老師都來了，室友們也都來了。尚老師和答辯委員會的其他兩位教授並沒有刁難的意思，問了幾個設計的小漏洞，讓我在討論裏加上一些內容，就順利過關了。麵對親友團的祝賀，我長出一口氣：雖然連滾帶爬，但是這個碩士的學習，總算是完成了。
嚴格算起來，我居然是尚老師實驗室第一個畢業的研究生。不過，我實在不覺得這個大師兄多有麵子，因為我這個水貨離孫悟空這大師兄實在差得太遠；我狼狽畢業的樣子，倒是和土行孫更接近一些。
空閑時間比較多了，我們幾個相熟的同學開始了周末聚餐。我這麽幾年下來酒量毫無長進，聯想到當初尚老師說，酒量不到半斤不能博士畢業，真是一語成讖。不過我雖然不能喝酒，我依然享受和大家聚餐的美好時刻。這三年下來，雖說大家都在自己實驗室各自為戰，但一起的共同時光依然不少。要奔向人生下一程了，這些美好的日子也算是過一天少一天了。
大家大多都嘻嘻哈哈的，除了李明誌。他後來依然沒有在係領導那裏爭到學位證書，不過係領導答應了他，以後隻要他發了文章，證書還是會補發的，叫他不要著急，他看上去好像也認命了。聚餐時他話不多，但是喝酒倒是實誠不耍滑。他當初入校時那憨厚的笑臉讓我印象深刻，現在這些笑意收起不少，深沉變得多起來了。這個轉變，大概就是人生吧。
我們常去實驗樓附近的“忘不了”，老板老板娘對我們幾個都比較熟悉，時不時給我們額外送些果盤什麽的，可能在他倆看來，不過是又是一個畢業季而已。真是鐵打的老板，流水的學生，他們和學校的親密度，恐怕比我們學生還要多一些。好在和當初實驗室聚餐最難堪的那頓飯相比，這幾次的聚餐，氣氛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畢業前在校園裏漫步，看著學校的花草樹木，我也感慨：在最低穀的時候，我是如何封閉了自己，對它們視而不見；現在畢業氛圍一上來，看到它們都覺得含情脈脈起來。就連宿管大爺，這三年下來一直沒換人，要畢業走人了，連他都看上去要順眼不少了。
聚餐的路上，我們經常路過一個非常熟悉的坐在街邊拉二胡的老爺爺。他人瘦而有精神，大約七十多的樣子，和我爺爺年紀相仿，戴著個舊而幹淨的鴨舌帽。那帽子和他身上的衣服一樣，都有些發白。每次看到我們學生路過，他都會微笑打招呼：“你好！”自然，很多人會繞道而過，而我被他幾次問候後，心裏覺得有些發虛，好像虧欠了他似的，兜裏要是有個五毛一塊的鋼鏰時，就會扔到他麵前的一個盆裏。每次他的“謝謝”，給人感覺都特真誠。我偷偷觀察過，那盆裏時不時還有些五塊的，看來他生意不錯。
他的曲子，像《二泉映月》什麽拉得自然不如瞎子阿炳好，但你要是不那麽要求高的話，也能聽得下去。讓我感到回味悠長的是他的人生活法：和其他你能看到的賣慘的乞討者不一樣，他不編悲慘故事，也不裝殘疾，而是坦然地對著來往的學生微笑，你能感覺到他的內心非常平和。想到我這兩年的起伏人生，我甚至在他麵前有些慚愧，為什麽我就做不到那麽坦然呢？
我不好意思和他攀談，但我猜他應該也是有故事的人。隻是，生活並沒有讓他的心變得粗礪，所以他能依然微笑著麵對生活，我的爺爺奶奶們倒是頗有幾分類似。我承認，他們的心態，我做不到，至少是現在。
我告訴了馬曉昆關於這個老爺爺的觀感後，他笑話我是越活越多愁善感了。
“你呀，像個娘兒們一樣。”他笑道。
我才懶得理他，甚至覺得這種標簽貼得一點兒也不好，合著爺們就隻配一直粗獷呐？不過考慮到都要一起飛到大洋彼岸了，我決定就不跟他計較了，隨他怎麽說吧。
粗獷和細膩嘛，哈哈，各有好處吧：）如可可所說，如魚飲水，冷暖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