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老師一臉焦急,她臉上冒著細密的汗珠,急匆匆地從入口那過來,一行行細致地挨個兒看過去那些上網的人。我感到羞愧難當,好像做了賊被當場拿住了一樣,低下了頭,就這樣被穆老師在我的機位找到。
“你讓我一陣好找。”我低著頭,聽到她這麽說。她的語氣並不凶,反而透著如釋重負的輕鬆。
“你看看你,頭發都油膩膩的。”她接著說。她一邊說,我一邊痛哭流涕。我從來沒有像這次一樣羞愧,即使她一句話都沒有罵過我。
“走吧,先去把自己收拾一下。”她拍拍我的肩膀,往前走。我一句話都沒說,就慢騰騰地跟著。找網管結清了網費後,我就像被銬住的賊一樣老老實實地跟著穆老師,到了她在學校附近的家裏。她讓我洗了個澡,然後就帶著我到了學校附近的一家肯德基餐廳——那是我第一次來這種美國連鎖快餐店,給我點了餐。
“這樣精神多了。”她坐在我對麵,表情柔和,看著收拾完的我。她的眼神讓我想起了我奶奶。我雖然沒有見過我奶奶像她這個年紀的時候,但是,我想奶奶年輕的時候,也應該和穆老師一樣的那麽溫柔吧。我記事起,奶奶也就是這麽溫柔的人。我突然感到自己既對不起穆老師,也對不起奶奶的那些溫柔了。
“對不起,穆老師,真的很對不起。”我還是不敢看她的眼睛,但是自己好像在她麵前顯得更坦然一些了。這次的歉意,和上次在尚老師的那個實驗室裏間小屋時相比,要真誠多了。
如果說上次,我還是因為自己放棄了實驗的責任而感到在科研上對不起尚老師的話,這次我深深地感覺到了自己差點兒放棄了生活的勇氣,是在生而為人這件事情上對不起穆老師。雖然她沒有生我,但是我突然感覺到,她對我的關愛,是和母親一樣地無私,而沒有期待任何回報。我甚至覺得,如果她真的是我的媽媽該多好!我自己的母親,雖然也是生養我,為了我的成長操勞而日漸衰老,但我總是覺得和她有些心理距離和隔閡感,沒有那種親密無間的感覺,反而是和穆老師,我感覺有那種和奶奶一樣的親近感,我願意和她心裏話。
“你知道嗎?把你從尚老師那裏帶過來,我也是有壓力的。因為我向他保證過,你一定會在我實驗室振作起來的。
“尚老師對你很擔心。我們談到你的時候,他說他忙,沒有那麽多時間關注到你,我才自告奮勇,願意代他來幫助你。你在尚老師實驗室也快兩年了,之前的時候,大家都誇你。你人勤奮,又聰明,有上進心,又性格好。前段時間,你消沉下去,其實他們都擔憂,但是我對你有信心,所以,讓你來我實驗室先過渡一下,調整好自己。
“你前幾天都還好好的,我還想,大概會慢慢能走上正路了,結果你周末來這麽一下。周一荊竺告訴我,你不在實驗室,也不回他消息,我就在想,你大概又是在玩遊戲了。這麽熱的天,我心裏著急擔心你。所以我從校門口附近的網吧一間一間地找過來,總算找到你了,讓我真是鬆了一口氣。你看,現在疫情期間你還不聽話,讓人多擔心啊。
“人生路很長,摔跟頭的時候免不了,一時走了彎路那也沒什麽。隻是有一條,一定不要放棄你自己,不管是身體上的還是精神上的。
“你看,我們實驗室的小夥子姑娘們,他們既認真做實驗,也認真生活。周末去打打球、跑跑步、遊遊泳,讓自己的身體和精神都健康一些,不好嗎?上個周末,我們去打乒乓球,你不願意去,我沒有強求。這個周末,你不能不去了啊。”
這麽長一段話說下來,她語氣溫和,娓娓而談,我簡直不敢相信是對我一個那麽罪孽深重的人說的。我為辜負了穆老師對我好好生活的期待而又一次深深地自責起來。不過,她的話語也給了我很多額外的力量,像和煦的春風一樣,吹化了了我心裏的一塊堅冰,讓我感覺到,那希望的種子,在我的頭腦裏和身體裏開始生根,發芽,我對自己的未來的掌控力漸漸恢複了一些信心。
我抬起頭,看著穆老師,堅定地一字一句地說:“穆老師,我知道,這段時間,我是從一個不像話走向又一個不像話。我告訴大家,是遊戲癮發作。這個也不全是實情。我這兩次去心理醫生那裏接受心理谘詢,我其實一句都沒說到遊戲。困擾我的還是感情問題。我喜歡上了一個燕大的女孩子,但是人家正好在我表白前有男朋友了,讓我很失落,感覺自己很失敗。我自己心裏一直不肯接受這個結果。上次您和師妹給我介紹女朋友,我心裏很感激,但是自己沒有修複上一段感情經曆的傷口,這些都幫不上忙。
“能來您實驗室,我少了一層實驗方麵的壓力,但是那深層次的感情困擾依然還沒有完全解決。但是,我想,今天開始,我要真正振作,認真麵對自己的問題。我想,這是讓我回到積極生活的一個開始。我之前答應過您,不在實驗室外麵過夜,其實我那時候對自己也沒有信心。不過,我現在可以向您保證,我能做到。我會每天晚上給您發個短信,讓您確信我在實驗室過夜。我不能保證我現在能完全恢複到鬥誌昂揚,但是我肯定不會再糟蹋自己身體了。不做到這點,我就不是人。”
和穆老師說到這裏,正好服務員把一大盤烤雞翅還有飲料雞肉堡端到我麵前。穆老師看著我,鏡片後的眼睛裏像是星星一樣在閃著光,那裏麵有很多慈愛。她溫和地說:“吃吧吃吧,餓壞了吧。”
就這樣,和著感激的淚水,我將盤中的食物一掃而光,心中更堅定了決心,不再讓穆老師失望。
在剩下的兩個多月裏,非典疫情漸漸消退,我雖然情緒照樣不高,但是還守住了對穆老師的承諾,再也沒去過網吧。
實驗空閑時間裏,我用實驗室的電腦上上網,我把那兩本從南昌帶過來的中國和西方哲學書總算看完了,也算是完成自己之前立下的一個目標。這種情景下,這些儒道釋和西方哲人的思想雖然沒有給我帶來實質性的幫助,但也算是自己知識麵被動增加了一些了。
和穆老師說開了有魏瀟這麽一個女孩子以後,我好像也不太怕丟人了,甚至主動告訴了荊竺,我為什麽被穆老師帶到醫大實驗室來了。我依然很想魏瀟,依然會心痛。但我保持著半個月去看一次心理醫生的節奏,來幫助我處理我的悲傷。單醫生的引導,讓我逐漸意識到,就算傷口沒有愈合,和悲傷也可以共存。我不必去假裝它不存在,才更可能讓傷口結痂。
暑假的一天下午,我在醫大實驗室百無聊賴地上網,之順突然給我打電話來:“哥們,那篇文章修改意見發回來了,隻要小改動一點文字上的東西,就可以發表了。高興吧?這下你可以準備畢業了呢!”
“怎麽這麽快?”我很驚訝,接著問:”平常不都要半年或者更久嗎?”
“記得南大那個和我們競爭的實驗室吧?他們實驗結果也投到另一個雜誌了,審我們文章的編輯想搶在前麵發表,所以就特事特辦了。嘿,這個對你可是好消息呢!”
我承認,這確實是個好消息。如果說之前,我還可以說畢業遙遙無期,人生看不到轉變的希望的話,那麽,現在轉彎就在眼前了,我要朝哪個方向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