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趕到醫院,把急診的加護病房找了遍也沒有找到人,又去ICU門口翻了一遍名錄,還是沒有找到劉磊的名字,這才想起來到前台去問問,原來劉磊已經轉到外科病房。
他已經入睡,才半月不見,就瘦得脫了相,灰色的臉上顴骨高高的凸起,稀薄的頭發軟軟搭在額頭上,白色的被單蓋到肩膀,看上去像藍白條的病號服托著下巴。那樣的愛美的人,等有力氣照鏡子的時候一定要懊惱了。床腳上的病例寫著“食物中毒,洗胃”。
惠芬給他掖掖被子,又摸了摸他的額頭。
劉磊睜開眼睛,黃色的夜燈裏看見惠芬,開心地笑了,像個孩子似的,惠芬知道自己得原諒他了,怎麽竟生出了慈悲。
“怎麽啦? 下這麽大的苦肉計!”惠芬嘲笑他。
劉磊沒力氣動,隻是咧著嘴,“還不是你留下的豆製品,放在冰箱裏還變質!”
原來是這樣,惠芬覺著好氣又好笑,“還以為你服毒自盡了呢,鬧了半天就是剩菜吃多了。”
“我也以為是你臨走前下的毒呢。”
“有力氣貧嘴了啊?!快睡吧,我明早再來,想吃什麽?”
“哎呦,什麽也不想吃,讓我肅靜幾天吧。下午肚子裏翻江倒海,我還以為是闌尾炎、盲腸炎什麽的。”他一向把自己看得很重,緊緊地握著惠芬的手,“我還以為我這是要死了呢,疼得我啊,就想還不如死了呢。真疼,你不知道有多疼。”惠芬笑著拍拍他的手,安慰著,於是劉磊繼續,“我真那麽想,要是一直那麽疼,就死了算了。但是我又一想,我就這麽死了,你還這麽年輕,還不到五十嘛,康兒還那麽小,回頭傳出去,讓人家說李惠芬的老公死於非命,劉康的老爹死於非命?我一想到你們,我就和我自個說,得堅持啊,堅持活下去啊。”
惠芬覺著很無語,默默抽回自己的手,“你快休息吧,不要想那麽多,沒有人是吃豆腐毒死的,下次我會直接準備鹵水。”
劉磊以為自己感動到了惠芬,衝她一笑。
惠芬還是忍不住揶揄了一句:“還沒給你買保險呢,我不會毒死你的。”今晚真想好好看一部韓國的偶像劇。
劉磊說:“劉彤怎麽樣,小日子舒坦吧。”
惠芬笑了一下,“你還是挺聰明,馬上就找到我了。”
劉磊說:“我找劉康,想問你把黃黴素放哪裏了,劉康說你回國了……”
惠芬輕輕拍拍劉磊枕頭,幫他安靜,他一解釋就又顯得笨拙了,好容易病容給他添了幾分可愛,她也不想說自己發現了手機定位,“哎,明天給你蒸個雞蛋羹吧”沒辦法,惠芬深吸了一口氣。人生啊,太長啊。
“那別放香油啊。”
家裏麵,才不過三天,亂得跟被小偷翻過了一樣。衣櫃門是敞著的,洗衣機蓋子是開著的,桌子上半包鹹菜,水池裏泡著幾隻碗。自己睡覺的房間倒還是整齊著,隻是上麵蒙了一層灰,飄著烏烏突突的味道。惠芬打開窗戶,也不管這十月的天氣,夜裏的風又冷冰又硬,冷風一吹進來,她就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冷風進到口裏、腸裏、肚裏,沁到頭發裏,她感覺實在需要這新鮮又冷清的味道。
第二天,一早,如約,惠芬提著雞蛋羹去探視。
走在樓道裏,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從劉磊那屋傳出來。經過一晚上,他恢複了不少精力,正靠著枕頭,跟查房的護士聊天。“啊呦,你這麽年輕已經當了六年的護士啦!真了不得。”
小護士說:“就是熟練工種。”
劉磊說:“哪有,不要妄自菲薄,所有的工作都是熟練工種,可不是所有的熟練工種都被叫作白衣天使。”哄得小護士花枝亂顫。
惠芬看了他一眼,默默地把飯盒放在床頭櫃上,掀開盒蓋兒,放上勺子,遞給劉磊。
劉磊沒有接,很遺憾地說:“哎呀,明天還是來碗雞湯餛飩好了,嘴裏沒滋味呀。”
惠芬把不耐煩咽進肚子裏,“你昨晚上還說什麽都不要吃的。”
小護士接過話:“不用下次了,病人吃了飯,家屬可以辦出院手續了。”
劉磊一邊無聊地攪著雞蛋羹,一邊幽怨地嘟囔著:“鐵打的醫院流水的病人,一會兒就要有新的病人睡在我這個鋪上嘍。”
小護士遞過一張紙,讓惠芬補家屬簽字,惠芬寫好後遞回去,小護士看了看,問:“李什麽芬?”
劉磊說:“惠,李惠芬,賢惠的惠,芬芳的芬。”
惠芬說:“有沒有可能是‘聰惠’的惠。”
劉磊說:“那是哈雷彗星的彗字加心。”
惠芬說:“通假字。”
劉磊說:“好好,你最聰明。”
小護士都走到別的病床了,還在偷聽他們說話,咯咯地笑,說:“快出院吧,都會和太太鬥嘴了,你們倆可真逗。”她咯咯一笑,熱氣騰上了眼鏡,就順勢把口罩摘了下來,掛在右耳上。
劉磊說:“天天見你帶著口罩,隻知道小護士年輕,今天摘了口罩,霍,年輕又漂亮啊,相由心生,心善人美。”
惠芬走出去領出院單。
劉磊在病房裏說:“哎呀,昨天都沒通知我今天可以出院,我太太都沒有給我帶出院的衣服呢。”這人也是會聊天,從他嘴巴裏說出的話全是開口兒話,隻要有人,就能接下去,他這是在等小護士接話。
檢查對賬單,惠芬發現有一筆“救護車”的費用,無奈地撇撇嘴,他真是很愛他自己。人生苦短,又僅此一生,就讓人們各自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惠芬寧願劉磊在他自己的世界裏自以為聰明地活著,也不願再見戳破他時那猙獰的樣子,還是讓他忘了對手也是聰明的這件事吧。繳過費,回到病房,把繳費單塞到劉磊手裏。
劉磊看了看,說:“沒有我想象的那麽貴,真是驚喜。”
惠芬回答:“驚喜呦,不要是驚嚇就好。”
劉彤說的是對的,女人要是有了外遇,如果她不說,男人是永遠發現不了的——不寫小說,真是可惜她了。倪新華算不得一場外遇,但是他那副皮囊在麵前,必須說還是賞心悅目的,內斂一點就高級了一點,惠芬忘不了他的手附在背上的溫度,也記得那場夢裏的自嗨,距離能產生的美也就這樣吧。等閑了,給劉彤打個電話,告訴她,現在自己和劉磊,是勢均力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