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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到最後 第四章 海邊的風

(2024-02-24 13:15:55) 下一個

第四章  海邊的風

  淩晨的海,黑的好像可以吞沒一切,海水在黑暗中湧動,竟然給它把黑色也掀起深深淺淺的層次。沙灘上有一條潮水退去的印記,望不到頭,海藻、破碎的小貝殼夾裹在其中。一走到海邊,明明隻有浪拍浪和風吹過的聲音,腦子裏卻仿佛聽到什麽旋律,黑夜裏就是總覺著在靜寂中聽到了些什麽,在漆黑中看到了盡頭。

隻有兩個人在散步。

“真正的黑,就是這樣的深一腳淺一腳。”惠芬說,她不太把握的時候,就不自覺地開始不安。“二十多年不見了,一見都不自在了,是吧?”

倪新華說:“怎麽會,昔日重來嘛。”

惠芬在沙子裏踢到一塊石頭,趔趄了一下,被倪新華一把撈住,他把手臂架起來,“你還是扶著我吧。”

惠芬挽住,一邊愜意一邊又難過起來。但是她問:“你在淩晨裏這麽樣散過步嗎?”

倪新華無聲的一笑,他聽到別人的話,總是先做一個那樣的表情,其實他的嘴巴是菱角形的,緊緊閉著的時候也像是在微笑。“你這樣早醒的人才經常晨起散步吧。”

劉磊也不是一個睡眠質量高的人,盡管各自睡一個房間,但惠芬多上幾次廁所,他都會抱怨睡得不牢,所以惠芬已經習慣安靜地閉目躺在床上,等到聽見窗外有車響,她才真正起床。她說:“矽穀的精英們不是淩晨四點起床開始健身的嗎?”

倪新華咂了一下嘴,說:“又來了。”又說:“我是個覺大的人,但我確實一直覺著睡覺是很浪費時間的事,如果早起兩三個小時,一定可以做很多有趣的事情。”

惠芬說:“如果這時有人從房間裏看出來,一定覺著這兩個人很浪漫,但是如果有人走在我們背後,一定會聞到風刮過去的濃鬱的方便麵味兒。”

倪新華嗬嗬地笑。半響,“我是越來越享受中年以後的時光。再見到你,看見你幾乎沒什麽變化,真是很高興。”

這樣一起走走,總比待在房間裏自在。惠芬說:“沒變化呀?豈不是這些年白活了。”

“二十五年沒見,再見可以這樣聊聊,挽在一起散散步,不是很好嗎?你能想象二十多歲時,我們能這樣嗎?”

大學最後一年,惠芬和劉磊已經確定了關係,但是他們也隻是一起去食堂一起去上課一起去圖書館自習,如果天氣好就躲在樹下,要不了多久,一定是親來親去。是的,年輕的時候就是消磨時光。

“到了這個歲數再不會放輕鬆,那才叫趕著作死去呢。”惠芬說。

他說:“如果現在有什麽糟糕的事情落到我頭上,可能也會煩惱,但是很快就能說服自己平靜地渡過它。就這樣,總是有煩惱,就讓它慢慢過去就好。”

“可是一認真想,還是有些絕望,小孩越來越不需要我們,愛人間越來越無話可說。一眼看下去,日子還很有那麽長。”惠芬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她想說,放輕鬆這種話像是自上而下,有了成績的人有事沒事愛掛在嘴邊上的客套。

倪新華拍拍惠芬挽在他臂彎裏的手,“你看前麵,如果這是別人遞給你的一幅畫,你其實是分不出來到底是早晨還是傍晚的。”惠芬心頭一緊,他的手溫暖又柔軟。

海天交界的地方,已經泛白了,最挨著海麵的那一條帶著紅暈,發著黃黃的光,越往上顏色越深,白、淡綠、藍綠、墨綠、藍,像是海水映在天空裏一樣。太陽像是要出來了,等待日出的人開始多起來。

“小時候,總在故事裏聽見說‘太陽下山’,我就想為什麽早晨從來沒聽說太陽上山,晚上就總是下山,下哪個山呢。”惠芬說。

倪新華說:“沒錯,我小時候總在想孫悟空到底趴在哪一朵雲上麵。”

天越來越亮,惠芬抽回自己的手,望了一眼倪新華,依舊不動聲色。

倪新華衝著大海,使勁伸了個懶腰,“生活太辛苦,所以我們才需要美食,晚上請你吃飯吧。”

“我應該去找劉彤了。”

“那明天吧。”

“我不確定,先見了劉彤再說。”

“一晚上沒睡,都沒好好聊聊天,一定要一起吃頓飯。我可能隻能在這裏留三天,所以你一定要答應我。二十五年才吃一頓飯呢。”他沒有提劉彤,隻是要和惠芬吃飯,也沒有說送她去劉彤那裏,惠芬有些晃神了。

劉彤家住在離海岸線很遠的一個小區裏,她說她不要住在海岸線邊上,每天一站在窗前就是烏泱泱的遊客。

“哎呀,你死哪裏去了,想死我了。”電梯門,才一開,劉彤就撲了過來,她比去年見麵又富態不少,滿麵紅光,聲音響亮。不等惠芬搭話,拉著她手就往家走。

“親愛的,你怎麽又吹了氣似的。”惠芬笑她。

“對啊,你怎麽還這麽瘦,偷練了什麽天山童姥的功夫,數十年如一日的。”

劉彤的先生曾經是他們大學裏的中文係老師,那一段師生戀大概就是過了二十五年也還能在校友錄大事記裏能排入前三名吧。現在應該去上班了,倆人的孩子大學畢業後也搬到內地去生活了,家裏隻有她一人在,桌子上早已準備了好多小點心,擺在漂亮的小碟子裏。

惠芬深深吸了一口氣,笑著大叫:“榴蓮!”

“專門等你來呢,昨天買的,我可一口都沒吃。我老公快被臭死了,他說好像有人把屎拉在了屋裏一樣。”她的笑聲很感染人。“怎麽才來,我都快發尋人啟事了。”

惠芬懷疑地看著她,“劉磊給你打電話了?”

“沒有啊,怎麽了?”

“哼。”惠芬輕嗔。

“哎,脫衣服!”劉彤一拍大腿,站起來。

“抽風啊你!”

“我這是溫泉入戶! 走,咱倆泡著聊,那大浴缸,我都沒用過幾次!”

三角大浴缸確實不錯,她把準備的碟碟碗碗又都端進了浴室。惠芬一浸到水裏,就覺著立刻被暖流包圍了,“真是享受。”

“喂,跟你這麽瘦的人一起泡溫泉,才是折磨,我的秘密救生圈都暴露給你了。”

惠芬坐起來,伸手拿過一碗榴蓮,盛一勺放到嘴裏,果肉綿密地化在了舌頭上,“嗯,蒸汽再這麽一熏,榴蓮是登峰造極了。”

劉彤也端過另一碗,“怎麽突然拋家舍業地來了?我邀請了你多少回啊。”

惠芬想想那些不想提的事,就說:“我在機場遇到倪新華了。”

劉彤睜大了眼睛。“戲劇衝突這麽快就來了!你們倆約好的啊。”

惠芬咂了一下,“聽清楚,是遇到,偶遇!”沒敢說出他們一直待在酒店裏,就扯了個慌。

“然後呢?”

“哪有什麽然後。”

“浪費!真是浪費,知不知道光陰苦短,知不知道時光不再?!”

惠芬皺眉斜瞪著劉彤,“這是為人話嗎?!”

“我說什麽了,中年人的生活不就是防火防盜防同學聚會嘛。”她一臉的壞笑。

“約了一頓飯,還沒訂時間,他是公出,很忙的。”

劉彤搖搖頭,吸了一口氣。“人到中年,事業小有成績,內斂成熟,魅力無邊啊。”

惠芬攤在暖暖的水裏,“那又怎樣,男人,無聊世界的幼稚產物。我兒子、我老公、我老爹,沒有一個值得……”她想了想,值得什麽呢,“都是雞肋。”

劉彤說:“我們家老男人,我還是如獲至寶的。”

惠芬皺起眉頭,說:“請不要在這個時候提起王老師,我的腦袋裏並不想出現你和王老師一起泡在這裏的畫麵,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劉彤咯咯地笑,又換了一碟,說:“吃不吃?桂花蜜芋頭,我用桂花陳煮的。”

惠芬搖搖頭,說:“你真的是……左手弄煙火右手玩情調,中年少女呀。”

王老師其實隻比她們大了六歲,因為這段師生戀被迫辭職,到這個濱海城市的私立學校申請了一份工作,劉彤一畢業兩人就結婚了,簡直是明目張膽的私奔。

劉彤說:“我昨天夜裏睡不著覺,老王在旁邊給我背‘唧唧複唧唧,木蘭當戶織’呢。”

惠芬不由得歎了口氣,說:“我以為王老師會念念魯迅的《兩地書》。我睡不著覺的時候,劉磊在網上和別人調情。賤不賤?”

劉彤不以為然,說:“劉磊啊,那天生就長了一張開了光的嘴呀,要不然怎麽把你哄得團團轉。”

惠芬搖搖頭,也並不想腦袋裏出現劉磊細眼長眉的樣子,說:“我那時候傻呀,從來沒有人對我那麽好過,突然有個人對我好一點,馬上就覺著可美好了。現在呀,下樓梯他要是走我前麵,我都想一腳踹下去。”

劉彤說:“男人就是幼稚,我跟你打賭,要是你出軌,別說是精神出軌,就是肉體一夜情了,隻要你不想讓劉磊發現,他就一定能被瞞一輩子!”她十分肯定地說。水蒸氣熏得兩人都紅撲撲的。

“你哪一頭的你?”惠芬又踢了劉彤一下,“我可什麽都沒幹,隻不過約了一頓飯!”

“嗬,你的歲月真是奢侈,隨便揮霍,二十五年才邁進一步。”

“這話倪新華剛剛說過,二十五年才一頓飯。”惠芬想起來了。

劉彤閉上眼睛,沉醉的樣子,“果真是靈魂的對話,好有內容哦。”

“不然說什麽,像我跟你在一起一樣一起罵老公罵男人?!我瘋啦,對著別的男人埋怨自己的老公? 我才沒那麽掉價!”

“去! 一定要去赴約!Heart to Heart的交流! ”她用兩隻胳膊在空中比劃,“就像武林高手一樣,以念傳音,任憑內心翻江倒海,表麵上還是要波瀾不驚!”

惠芬說:“哎,要不要一起去見見商務精英。”

劉彤說:“不要,霸道總裁留給你。”

惠芬說:“惡心啊,你。”

報紙上寫,據社會學家統計,買房的人和沒買房子的人焦慮指數是一樣,反過來說,等於買房的人和沒買房子的人的幸福指數是一樣,再引申,有孩子的人和沒有孩子的人的幸福指數也是一樣,結婚的人和沒結婚的人焦慮指數也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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