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奔
北京到海口的飛機,一天有好幾班,惠芬站在航空牌下麵,看了許久,還是選了半夜的紅眼航班,也許是為了留些時間改變主意,也許隻是為了紅眼航班更便宜。下單、付錢,確認座位、安檢,等找到登機口坐下,外麵的天不知什麽時候都全黑了,黃黃的指示燈點在跑道上,這些日子飛機乘得太密集,她有些恍惚,這又到底是去哪裏。其實還不如回家,那裏還有一個房間沒有人打擾,但是眼下,就是想去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或者沒有告訴別人的地方,聽說,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能想到人都是真朋友。與劉彤的友誼毋庸置疑,從娘家出來,惠芬拖著行李箱上了出租車,就說要去飛機場。她的人生向來是不痛快,不痛快的時候總是不由自主就想起劉彤,比起自己,劉彤簡直是生活在天堂裏。劉彤從來敢說敢做,從來不忍氣吞聲,從來肆意。惠芬現在需要她,需要有人幫自己出一口惡氣。拖著一箱子秋冬的衣服,要去熱帶的海邊,真是一個諷刺,她想啊,如果海南現在來一場台風,飛機無法落地,就去退票。人坐在椅子上,靈魂已經躺下。
“李惠芬?”不知多久,人流漸漸平息,行李箱滾動的聲音隨之淡去,候機廳裏的大燈也熄掉一半,這時,聽到一個猶豫地呼叫。尋聲看過去,隻見一個穿著灰黑色風衣的男人,拎著一隻深咖啡色的旅行包。惠芬錯愕地站起來,深夜的機場有點像夢遊,“倪新華?”她訝異地說。
“好久不見。”倪新華不緊不慢地說,眼底裏閃著光,“想不到二十多年沒見,竟然在機場見到了,你都沒怎麽變,很好認呐。”
惠芬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頭發,“二十五年,都老了。”從倫敦回來,都沒有洗個澡。此刻,甚至有點感謝劉磊,這沒心沒肺的人從來不長白頭發,所以惠芬不得以常常染發。
新華趕緊說:“哪裏,我一下就認出你了。”
惠芬不好意思對著他看,環顧了一下昏暗的周圍,“跟夢遊一樣,真巧啊。”輕掃一眼,已經看到他得體地衣裝,平整舒展,她不得不克製著好奇心,忍不住屏了一口氣,拔了拔自己的腰身。
新華哈哈笑了一下,隨著她的眼神轉了一下,又轉回來,“我誤了我的飛機,隻好改了最晚的一班,剛下飛機,還在轉向。看來這也是最好的安排,要不是誤了飛機,還遇不上你呢。”惠芬看著新華,年輕時他幹幹淨淨,現在是整整齊齊,半夜裏了頭發還是規矩的短短的二八分頭,露出寬寬的額頭。
她又驚醒了一下,“我……去找劉彤。”
“她家在海南?!”
惠芬點了一下頭。
他也點點頭,“你怎麽搞的跟夾帶私逃一樣,劉磊不來嗎?”
惠芬看了他一眼,搖搖頭。他現在會開玩笑了,記得當年他是個拘謹的人。
惠芬問:“有什麽地方能吃個夜宵或者早茶什麽的。”
“你餓了?”
惠芬又搖搖頭,“平常淨躺在床上睡不著覺,今天倒昏昏的,找個地方坐一會吧。”其實是倫敦和北京的時差來臨,剛才一個人昏昏入睡, 現在想喝杯茶醒神。
“也好,我剛才在飛機上是想找個地方去足底按摩的。”
“不去。”惠芬立刻否決,一男一女半夜裏去做按摩,好奇怪。
新華看了她一眼,一笑,他的笑容也不似從前那麽地透徹,“那還是去吃點東西?”
惠芬突然覺著不自信,怕被看穿了,自嘲著:“我是怕萬一做按摩的時候睡著了打呼怎麽辦,二十五年的好印象不全沒了。”
新華又笑了一下,眉頭好開,“都四十多歲的人了,打呼有什麽奇怪。”時間過得真快,都畢業二十五年了。
“吃點什麽吧。”可是惠芬又補充,“可是千萬別一進門就是營業一整天的油煙味兒。”
倪新華挑了一下眉,這女人的小挑剔真是很細節,“一會兒可就要登機了。”
“哦。”惠芬就又坐下。
倪新華把旅行包放在她旁邊,說:“幫我看一下。”聲音輕輕地,又字字清楚,像是李斯特曲子,每一個符都敲人一下。怎麽有這麽好看的旅行包,新烘焙出來的咖啡豆的顏色,把手上有些翻了毛的磨痕,烏黑的拉鎖緊緊地咬在一起。
惠芬安靜下來,睡意就又來了,直到聽見有個聲音在叫她:醒醒,醒醒,該上飛機了。”她想了想,思想才開始回來,這不是劉磊的聲音,哦,剛才遇到了倪新華,接著,感到手臂上被輕輕地拍著,緩緩睜開眼睛,瞳仁慢慢聚起焦。
倪新華抿著嘴正對著她,惠芬說:“不好意思,太困了。”
“走吧,上飛機再睡。”他背起那隻旅行包,拎著惠芬的箱子,另一隻手拉起惠芬胳膊。惠芬跟著,被空姐安排到了商務艙,她轉頭望向倪新華,倪新華示意:“繼續睡吧。”於是李斯特就變成了舒伯特。惠芬心想,睡吧睡吧,一會兒倫敦天就黑了,等倫敦天黑了,就醒過來了。
三個多小時後,咣當一聲喚回了惠芬,飛機降落了。想不到人生第一次坐商務艙竟然是托老同學的福,大座椅確實睡得舒服,這黑夜裏讓人有種留戀不舍的溫暖,她轉頭對倪新華說:“要不要去吃點東西?”他竟然一直在看書,惠芬伸手翻開封麵,竟然是《傅雷家書》,“商務精英不是應該看點什麽英文版的喬布斯傳之類的嘛。”
倪新華收起書,他笑的時候,下唇拉平,上唇像一隻菱角,露出上麵一整排牙齒,還有些小時候的樣子,說:“沒少看連續劇吧你,你還是跟我走吧,我有個不錯的地方,天亮了你再去找劉彤。”
惠芬跟在倪新華後麵,端詳他平整的頭發,平整的肩線,以及平整的風衣,想到一件事,喊住他。蹲下打開箱子,找出一件風衣套在外麵。她的風衣是休閑短款,兩邊卡腰處的係帶分別打了一個結垂著。
她穿好了,看看新華,忍不住自嘲,“我們倆個好不配哎,你一看就是來出公差的,我是來度假散心的。”其實是想說自己像個無聊的中年怨婦。
新華嗬嗬笑了兩聲,“你這話讓我怎麽接。發際線後移的大叔偶遇大學時代的校花?”
惠芬哼了一聲,“現在會講笑話活躍氣氛了啊。”
倪新華擼平額頭,“馬上就快變成M了。”
深夜,機場裏鮮有人來往,兩個人的腳步聲和行李箱輪子的聲音,滾滾地回蕩在大廳裏,之前的種種不快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二十五年前的大學時光倒好像是日落前的光景。惠芬輕輕地說:“好像昨天才畢業一樣,真不覺著一晃已經二十五年過去了,不睜開眼睛,都不敢相信我們都已經老了,人生就算有四個二十五年,我們一眨眼就是一個。”惠芬照鏡子的時候,還是對自己滿意的,很少在鏡子裏發現自己的改變。見慣了劉磊的講究,經過鏡子一定要挺直了身板理理頭發,現在,走前麵的那個倪新華讓她忍不住想仔細研究下去,但是不得不承認,大家都老了。
他們停在路邊,新華伸手叫車。一輛出租車馬上靠過來,惠芬說:“出門都商務艙的人,不應該有專車接送的嗎?”
倪新華說:“我可不喜歡別人隨時隨地知道我在哪裏,都安排好了,我就成棋子了。”他回頭瞟了一眼惠芬,十分肯定地說:“你一點也沒變,我一眼就認出你來了。”惠芬有點感激地笑了,長長的眼睛彎起來。記得,鏡子裏的自己依舊是清瘦,剛畢業時買得裙子,現在還穿得進去,染了頭發,年齡還藏得住。加上她一向是沉靜的性格,不常常大喜大怒,到了現在這個歲數,盡管總是恨自己反應遲鈍,淡淡的表情讓倪新華一見倒想起了當年羞澀的李惠芬。
車子駛進一條棕櫚樹大道,看似剛刮過一陣狂風,地上有三兩片卷曲的大葉子躺在水漬裏,窗外刮進來帶鹹味的海風,夜裏也有白色的海鷗飛過。
“我來過好多次,可是我一直分不清棕櫚樹和椰子樹的區別。”倪新華說,他的語調非常的平穩,平穩中帶著他的抑揚頓挫,讓人想起他平整的肩線,即使說笑,也像是午夜電台裏傳來的聲音,熟悉又陌生。
惠芬有些不安,仔細觀察著外麵的狀況。
“你認得出它們嗎?”他回過頭,輕輕地問。
“什麽?棕櫚樹和椰子樹嗎?”
倪新華說:“大學裏你說不喜歡學經濟,想退學重新去參加高考,要去學植物。”
惠芬想起來當年自己還演過那麽一出,笑道:“還不就是語言上的巨人。”
“我們其他人可是想都不敢想的,好容易進了大學,就隻有乖乖熬到畢業,求一份穩定工作,好讓父母放心。我那時覺著你可酷了。”
“原來我從大學的時候就是光說不練的。”她想起來,她那時就是有一天聽說財經專業的畢業生要是家裏沒有門路,畢了業就得去銀行站櫃台,惶恐地不得了,於是就想還不如趁著才上大一,高考的東西還沒忘幹淨,幹脆退學重新再考一次算了。害怕遭到變故的人,總冒失地想先行一步,但是她都不記得何時把這想法說出口的,難道年輕時也有過冒失的時候?
“為什麽要去學植物?我一直很好奇。”倪新華轉過頭看了一眼惠芬。他一再確認惠芬的模樣沒有變化,倒是讓惠芬緊張,深怕一不仔細露出了端倪讓人失望,所以他一看過來,惠芬立刻端坐起來。
她又假裝不經意地回答:“植物比會計簡單啊。長的出椰子的就是椰子樹,長不出椰子的不就是棕櫚樹。”
倪新華仰頭哈哈大笑,“哦,原來植物這麽簡單。”也許原來就不是很熟悉,突然間的偶遇,客套過後已經讓惠芬有些疲倦,有的沒的撿起的話題,讓惠芬懷疑自己,又懷疑自己在別人的審視下。
車子總算停了,停在一家豪華的大酒店前麵。
惠芬下了車,站在門前,緊緊拉著自己的行李箱。
倪新華付了車費,跟過來,“我常來這裏出差,公司有間包房,我們叫些吃的送到房間裏來吧。”
惠芬有些遲疑,又不想被看穿。可是逃不過他的眼睛,壞笑著:“要不給劉磊打個電話?他總該感謝我一下吧。”
惠芬白他一眼,“不好笑。”
倪新華走在前麵,惠芬看一看表,三點都過了,心想再過幾個小時,天也該亮了,然後就坦然起來,跟了進去。進了大廳,才看到,玻璃牆那頭隔著一條長長的沙灘,後麵就是大海了,一看到大海,立刻就覺著開闊起來,好像走進了桃花源。夜裏海,靜靜地一波接著一波漾過來,似有似無聽到海浪聲音,穹頂上幾顆淡淡的星星,一切都在搖曳。他沒有在前台停留,直接就奔了電梯間。
“房間裏看不到海景的話,我就要求換房間啊!”惠芬說。
“李小姐還有別的訴求嗎?挑剔!”
“商務人士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這麽胸有成竹嗎,一點不像我同學,我都快要管你叫叔叔了。”
“是長腿叔叔嗎?”倪新華記得上大學的時候,英文老師要求他們讀一本原文小說,女同學都推選的《長腿叔叔》。
推開房間的門,烏漆麻黑一片。新華熟悉地伸手到牆上按下開關,打開了一盞走廊裏的射燈,然後走到底,嘩一下拉開窗簾,一整麵落地的玻璃牆就立在了麵前,外麵是整整一大片墨一樣的大海,接著推開一麵玻璃門,鹹濕潮熱的海風立刻就撲麵吹進來。
“是看得見風景的房間吧?”他不無得意地說。
惠芬說:“臭顯。”心卻砰砰亂跳,一直想有一個這樣的假期,安安靜靜就找一個海邊的酒店,住在麵海的房間裏,每天懶散地吃著酒店裏供應的餐食,發呆,白日夢。可是康兒說無聊,劉磊說浪費錢。
這是一個外帶陽台的套間,倪新華去整理他的東西,惠芬就占用了洗手間。稍微糾結了一下,但還是衝了個澡,然後對著鏡子,仔細檢查是不是有露出來的白發。選了沒有味道的保濕霜,不想在洗手間留下香氣,換了一件米色的長衫,並且把鏡子上的蒸汽抹幹淨。
走出來,他也換了身休閑裝,正在講電話。惠芬悄悄地不要弄出聲音來,但她知道背後有人在觀察她,剛也看到了,他穿了一件高爾夫衫搭著一條軟布褲子,心裏好笑,中年男人這麽癡迷帶領子的T恤嗎。
倪新華掛了電話,將電話遞給惠芬。
“嗯?”
“你不要給劉磊掛個電話嗎?”
“哦,不用。”
“你太太不來嗎,這樣的地方帶著太太出個差也可以吧。”她禮貌性的回問著。
“不用,她正在洛杉磯陪小孩兒。”
“哦。”空間一小,又有些尷尬,熟悉又陌生。
“你們的小孩幾歲了? 男孩女孩?”
“兒子,二十了,已經到外麵上大學去了。”
“哦,我們的小孩都上大學了,我們真是該老了。”倪新華感慨,從冰箱裏拿出兩瓶礦泉水,倒水壺裏,按下開關,見惠芬一直站在窗前,示意她坐。
“那你小孩兒幾歲了?”
“女兒,十六了,學習不好,考不上高中,幹脆送出國了。唉,純屬亂花錢。”
“傳說中的富二代嘛。”
倪新華撇撇嘴,不以為然。“又不是什麽好詞兒。”
“噢,我們叫點東西來吃吧。”他想起來了。
“你隨便吧,我都不餓。”惠芬從來吃得很少。
“你要是累了,就進裏麵去休息一下。”
惠芬又看了看表,“平常我這個時間差不多也該醒了?”
“起那麽早?”
惠芬找到了機會,說:“我其實是剛從倫敦看兒子回來。”拎起自己的濕發,說:“回國的第一次洗頭。”
“巧了,我也是剛從美國回來。”
“哦,那你要不要去……”突然覺著建議人家洗澡有些奇怪,於是惠芬說:“去進屋補個覺吧,我在這兒可以。”
他打開冰箱,找了找,說:“歲數大了的好處,就是人生升華了,覺也不貪睡、飯也不貪吃吃。 哎,這有方便麵,要不要?”
惠芬笑了一笑,“好啊。有沒有白煮蛋和榨菜,像下了自習的夜宵一樣。”
兩個人就拉沙發椅圍著小圓桌坐過來,一邊等水開,一邊撕開麵,把調料包兌進去。
“要是有榨菜就好了。”惠芬說。
“再加根香腸! 好多年沒這麽吃了。”
“那你真是有錢人了。我們現在還常常這麽吃,小孩出去念書了,一懶得做飯就這麽吃。有錢人的懷舊這麽無聊嗎。”惠芬說。
倪新華輕輕瞪了瞪眼,“再這麽說,我可就要翻臉了。”
惠芬一撇嘴,說:“你看啊你要是說我是窮人呀,我就不會翻臉。”
水開了,倒進去,蓋上蓋子,用小叉子別住開口。兩個人繼續等。
惠芬心急,才一會,就掀開去攪,然後挑出來一半到對麵的碗裏,“我吃不了這麽多。”
倪新華一邊吃,一邊說:“大家也真奇怪,我們都是三個字的名字,叫我都是連名帶姓的叫倪新華、倪新華,叫你就是直接叫惠芬。”
“你真是計較。”惠芬笑他。
“叫新華多親切。”
“太親密了吧。”
“那惠芬呢?”
惠芬咯咯地笑,“我大概比你讓人家覺著親切。”的確,惠芬就是那種讓人看到很有親切感的人,她溫柔,但是不隨和。
倪新華說:“我上大學那時候,特別羨慕你們這些北京生,也不光是北京生,是所有大城市來的學生,覺得你們特別會說話。”
惠芬說:“我嗎?我可從來沒覺著我會說話。”
倪新華不同意,說:“你不懂。後來啊,我就發現,你們不會生氣,說什麽都不會不高興,所以氣氛就特別融洽。”
惠芬撇著嘴想了想,說:“那是劉磊吧,我覺著我就老不高興似的。”
倪新華漫不經心地說:“為什麽呢?”
惠芬說:“不為什麽。可是,你現在變了,這一路上,特別會…...談笑風生。”
倪新華不置可否,說:“劉磊呢,他怎麽樣?”
惠芬想了一下,說:“還好,他很自豪,從畢業到現在體重隻增加了三斤。”
倪新華哼了一聲,說:“倒也是件值得自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