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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到最後 第一章 稻草

(2024-02-20 23:41:13) 下一個

第一章 稻草

電影裏說,人和人每一次的相遇,都是久別的重逢。惠芬和劉磊一起看得這部電影,不是不喜歡,惠芬隻是對電影院裏的那種特意感到不舒服,聲音太大,冷氣太強,皮製的座椅坐久了會很燥,但又手腳冰涼。劉磊喜歡看電影,尤其喜歡專門記那些金句,惠芬懷疑他會私下弄個本子寫下來,隻不過她沒興趣去印證這個猜測。那句話一出來,劉磊就湊過來說,以後提到這部電影就是這句話了。說完了人坐回去,古龍水的味道還侵在她的位置上,她腦子裏倒是出現了另一句話:如果道別的時候還會難過,那一定是相處的時間還不夠久。日子如果夠長,就沒有值得容忍下去的缺點。可以割斷的牽絆,或者異地的新鮮,才是人生繼續下去的鎮定劑。不管怎樣,她記得,這是他們最後一次一起去電影院,人生中就是常常出現這樣莫名其妙的節點,然後不知道過多久會莫名其妙的想起來。技術進步了,家用彩電觀影效果越來越好,惠芬更喜歡在家裏縮在沙發裏觀賞,留一個黃黃的台燈,蓋著柔軟的毯子,一杯普洱一杯碧螺春,還有一包加應子。有時,劉磊會過來看一眼,評價幾句,惠芬每次都輕輕地拍一拍他的袖口,“親愛的,讓我安靜地看完。”

此刻,惠芬正坐在飛機上,胸口堵著一口氣,在昏暗的機艙裏昏昏沉沉,漫長的十個小時要怎樣渡過啊,每次以為睡了很久,點開小屏幕上的行程圖,飛機的小圖標才隻前進了一點點,無奈地搓搓臉皮,指尖上帶著肉餡兒的味道。過去的一個星期,到底包了多少個餃子和餛飩,隻記得走得時候康兒的冰箱裏凍滿了一包又一包。據說,帶著怨氣做飯,會把戾氣留在食物裏,誰知道,康兒要是在吃飯的時候,能想一想她,都算一點安慰。惠芬起身上洗手間,排隊等候的時候瞥見簾子那頭的商務艙,那些躺在大座椅上的人真是舒服,她也應該對自己好一點,要是劉磊和他兒子,他們肯定是毫不猶豫地選擇對自己有利的一項,怎麽惠芬就是永遠沒有這個選項一樣。康兒真是太讓人失望,混混度日,也像是個行屍走肉,一點不像個快二十歲的小夥子,沒生氣沒有夢想,年輕人該有的肆無忌憚他一點也沒有,百無聊賴,成天就窩在宿舍裏打遊戲。像他的父親劉磊一樣,白皙精瘦,背不闊腰不挺,像一根一米八的細麵條。惠芬想跟兒子說說話,可是不要三句,談話就變成了中年婦女的嘮叨,所以她強迫自己噤聲。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甚至開始認真地厭惡劉磊,他身上所有那些軟爛的氣質都準確地通過遺傳密碼表達在了兒子身上。

過道裏,有個年輕的媽媽,抱著一個精力旺盛的嬰兒,那嬰兒見人就手腳亂動,那個媽媽說:“對,這是阿姨,叫阿姨。”

惠芬心裏說:“哼,等著吧,沒一個是省心的。”

 

下了飛機,北京陽光明媚,幹燥的藍天裏不見絲雲,倒是比陰仄的英格蘭讓人精神了許多。惠芬拉著箱子,直奔娘家。

“呦,不是下周回來嘛,怎麽今天就回來了?我記錯了?”李媽打開門,就驚呼,側身讓惠芬進來,順勢背過身,“正好,圍裙鬆了,幫我係上。”

惠芬隻好把行李箱先推到牆邊,幫她係圍裙,“媽你這是又幹嘛呢,又做什麽呢,我爸呢?”

李媽說:“這會他當然跟樓下下棋呢,這老頭是一點也幫不上忙。我這弄辣白菜呢,前兩天晾大白菜,就給我累得腰疼,今天攪和辣椒醬,那辣椒麵直嗆鼻子,本來我就鼻炎,打了好幾個噴嚏,眼珠子都要打出來了……”

惠芬說:“媽,你弄它幹什麽,買點吃不行嗎。”她知道隻要是不打斷,媽媽能一直說下去,從爸爸數落到辣椒麵,最後無限循環。

李媽說:“不一樣,還是自個做得好吃,買得那些都放什麽佐料?我賣得最貴的辣椒麵,那大鴨梨,甜著呢。”她進了廚房,衝了衝手,又接著拌辣椒醬。

惠芬跟著,“那我給您拌?”

李媽抿嘴一笑,瞟了一眼女兒,並未發覺她風塵仆仆,說:“不然呢,要不你去把你爸喊回來?”

惠芬說:“您饒了我吧,我爸這輩子除了盛飯還進過廚房嗎?”她脫下外衣,洗了手,擦幹淨,找條圍裙係上,從李媽手裏拿過筷子,說:“您往裏加,我來攪。”

李媽說:“回來還真是時候,我這馬上就完事了,你就敲門了。”

惠芬向肚子裏歎了口氣,扔下筷子,說:“您要是幹了,就不要叫屈,要不就不要幹,您到底是想綁架廚房,還是想通過廚房綁架我爸呢?我回來,連個廁所還沒來得及上呢。”即使她坐在馬桶上,還是聽見李媽在外麵說:“我做了,還不讓我說兩句,還讓不讓人活?我說兩句都不行,你爸都不能說我。”惠芬按下馬桶,在嘩嘩的水聲裏安靜幾秒。

等她從廁所出來,李媽說:“你以為你衝兩次馬桶,我聽不出來?”,她從不咄咄逼人,就是不停地講道理,也是一種逼瘋別人的方式。

惠芬不再搭話,打開行李箱,拿出一條羊毛格子圍巾,和一瓶蘇格蘭威士忌。然後捧著羊毛圍巾到李媽麵前,說:“好看吧,羊毛的。”

李媽又莞爾一笑,嫵媚地一抿嘴,說:“問你呢,怎麽早回來了?康兒還好不?”

惠芬說:“人家煩我,我還不早點回來,我可沒那麽犯賤。”

李媽說:“怎麽會,從小看康兒長大,青春期不懂事而已。”

惠芬抓了個橘子,一邊剝皮一邊依在廚房的門框上,說:“媽啊,康兒都二十啦,還青春期?我真懷疑有人是不懂事兒到老的。”

李媽回過味兒來,說:“哎什麽意思,我什麽時候犯賤啦?”

惠芬哼哧笑了,說:“我是說,媽您真沒有必要這麽忙活,您看我爸,天天不是下棋就是遛彎,夏天釣魚冬天喝酒,他多自在。”

李媽不屑,說:“嘁,沒我給他一日三餐的伺候,他能那麽自在?”

惠芬說:“這位女士,您也是受過教育、工作過的人,怎麽把你人生價值都寄托在我爸一人的一日三餐上。媽您想過沒有,萬一啊,我說萬一哪天您要是先走了,我爸照舊一日三餐,該下棋下棋該喝酒喝酒,您能安心嗎?”

李媽扭頭衝女兒,“呸,咒我呢。”

惠芬說:“媽,我給您報個旅行團吧,您想上哪玩兒?圍著我給您新買的圍巾,打扮得美美的,出去玩玩吧。”

李媽撇撇嘴,開始往白菜葉子上抹辣椒糊,手指染得鮮紅,說:“你爸不去,我一人沒意思。”

惠芬嘬了一口氣,說:“哎呦,我爸這是給你灌了什麽迷魂藥,這麽多年藥勁兒還沒過呢。”

李媽說:“我這不在我的陣地上忙活呢嘛。”

惠芬無奈,跟媽媽談話一向很困難,很容易說了半天又說回來了,窗外的太陽已經漸西,陽光穿過大槐樹的枝椏,斜斜地打進窗戶,想起來,小時候,她特別喜歡每天的這個時候,父母還沒有下班,天還很亮,她躺在床上看陽光一寸一寸的縮短,等天慢慢暗下去,既不是夜晚也不算白天的時光,又熱鬧又安靜。

門外鑰匙響,接著李爸開門回來了,他低頭看見行李箱,馬上就發現了惠芬,說:“呦,閨女回來了。”他沒有想起來惠芬提早回來了一個禮拜。

惠芬嗯了一聲,一指那瓶威士忌,說:“爸,那是給您帶回來的。”

李爸立刻捧起來,笑容一下就湧上來,連聲說:“好,好,我閨女從英國帶回來的,那肯定是正宗的。”高興得大肚皮都一起一伏。

惠芬說:“是酒保專門推薦的。我也不懂,好多種威士忌,但是酒保說這個年份的好。”

李爸像小孩一樣不好意思了,說:“謝謝謝謝,還專門推薦的呀。”

見他開心,惠芬也走過來,靠近李爸坐在沙發上,說:“正說呢,我勸我媽也出去玩玩,我給她報個旅遊團。”

李爸順手拿過遙控器,打開電視,說:“你媽舍不得離開她的領土。”

李媽聽了,從廚房說:“那行,打明天起,咱也學學外國人,鹹菜也撤了吧,饅頭也別蒸了,早餐就牛奶就麵包。”

李爸嗬嗬地說:“你這個人,不要動不動就撂挑子來要挾人,你不做,我就出去買;我要是不出去,我還有閨女,我叫惠芬給我叫外賣,還叫兩份兒,算上你的。”他又轉頭打量了惠芬幾眼,說:“我閨女還是不錯,孩子都那麽大,你還是看著年輕,跟姑娘時差不多,差不多,不像街上那些人,一到中年就臃腫成那樣。”

惠芬開始不舒服起來,聽到別人對她評頭論足就難受,說:“您不用給我打分兒。媽,您到底去不去?”

李媽說:“不去!一堆老頭老太太,一起有什麽好玩的,吃也吃不動,走也走不動。”從惠芬這裏看過去,李媽還是那個消瘦的身板,身高已經不似年輕時那麽秀氣挺拔,染得確黑的頭發看得是那麽不協調。

李爸在旁邊得意地符合,說:“就是,一群老太太,穿的花花綠綠的,出洋相。”他按了一圈遙控器,沒什麽感興趣的,又關上電視,拿起電話,說:“喂,老張,我呀。我閨女給我帶回來一瓶蘇格蘭威士忌,明天叫上老趙頭他們,一起喝一頓啊……嗨,別搞什麽大菜,老哥幾個聚一聚,客氣什麽,也不是什麽好酒,我閨女去看外孫子,順便從超市裏見打折的給我抄了一瓶。好嘞,明天啊。”掛了電話,好像和廚房說話一樣,“我明天中午不吃飯了啊。”

惠芬胸來那口一直沒下去的氣又翻騰起來,說:“爸,我可不是什麽見超市打折抄了一瓶……”

李老頭不耐煩起來,一揮手,說:“有什麽不一樣,我就這麽一說,不然讓你教我怎麽說話?”

惠芬急了,說:“我有哪句說是超市裏隨便買的了?明明是專門請酒店的酒保推薦的,你剛才不是挺高興的嘛。”

李爸瞪起眼睛,從沙發裏站起身,敞著嗓門地說:“我就這麽說怎麽不行?!好不好,一喝不就喝出來了,再說,酒保不會隻推薦一種,你肯定是從裏麵挑了相對便宜的一瓶,你不說我也知道!不要以為我不懂,外國的酒,五十多塊已經很好了,合成人民幣就是很普通一瓶,有錯嗎?”

惠芬要氣死了,也站起來。

李媽哎呀哎呀地從廚房裏衝出來,張著沾滿辣椒粉的手,挽住惠芬的胳膊,說:“我弄完了,你來嚐嚐鹹淡行不行,我覺著甜了。”

李爸坐到椅子上,胳膊搭在餐桌上,靜了一會,清了清嗓子,說:“你呀,也是到了更年期的人了,不要動不動發火,女人要心平氣和一點,修身養性。”

李媽拿筷子頭夾了一片白菜葉,塞進惠芬嘴裏,說:“嚐嚐,行不?”

惠芬嚼了兩下,說:“我不愛吃辣白菜。”說完,撿起沙發上短風衣,拉著行李箱,趿上鞋子,開門走了,再什麽也說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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