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革命期間,我們大隊部門口,不知是誰給貼了一幅用辭刻毒的對聯。上聯是:油炸黨支部;下聯是:清蒸陳老伍。橫批是:橫掃牛鬼蛇神。
這個對聯裏的陳老伍就是我們村的黨支部書記陳興武。
我是一九六八年響應毛主席“上山下鄉”的號召,回到家鄉的。那時候,能讀高中的人很少,全大隊就隻有我一個高中生,我成了大家公認的文化人。
當時,社員們做什麽都要有證明。上街趕場要生產隊的證明,不然半路就被攔回來;進城辦事要大隊的證明,不然連旅館都不準住;結婚生子也要大隊證明,否則公社就不予辦證。
我一下成了大忙人。鄉親們寫假條書信要找我,結婚生子寫證明要找我,我是來者不拒,樂於為大家幫忙。
六九年的春天,大隊檢查春耕生產,陳書記帶著一隊幹部來到我們生產隊。他把我叫到一邊,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問我:“趙星,這是你寫的嗎?”
我接過紙一看,原來是我幾天前給吳清蓮寫的結婚證明。我點頭回答說:“這是我寫的。怎麽啦,有什麽不對嗎?”
“你呀,你呀!”陳書記有些埋怨地對我說,“你知不知道她是地主子女?你怎麽能給地主女子寫結婚證明呢?”
我有些迷惑不解,難道地富子女就不能結婚嗎?
“那是很明顯的嘛。”他理直氣壯地說,“他們那些狗崽子,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你給他們開證明,讓他們結婚生子,地主階級就有了接班人。這樣下去,階級鬥爭啥時候才能消滅呀!”
他說完這些話,一直用責備的眼光看著我,仿佛我犯了一個很大很大的錯誤。
看他那憂心忡忡的樣子,我不便當麵反駁他,隻是輕輕說了一句:“重在表現嘛。”
我們村的人都知道,陳書記出身雇農,在舊社會受過地主階級的壓迫,對地主富農懷有刻骨的階級仇恨。在他心目中,地主富農是天然的敵人,比“帝、修、反”、比“劉、鄧路線”還壞。地富分子就應該被消滅,必須讓他們斷子絕孫,階級鬥爭才能結束,世界才能太平。
大隊召開批鬥大會,無論是批“封、資、修” ,還是“批林、批孔”,陳書記都要把全大隊的地主富農綁起來跪在主席台下陪場。每次批完林彪、孔老二,就是毒打階級敵人。他在大會上常常講,地富反壞右雖然是死老虎,但他們人還在,心不死!劉鄧路線,林彪孔老二就是他們的代理人。
我們大隊有個林場,場長叫賀清友,是一個癩子。隻要是大隊召開批鬥會,他都要背上背篼,拿起砍刀提前上山去砍黃荊樹條,準備大會上打人。那些年頭,地主富農隻能規規矩矩,不準亂說亂動。賀清友心狠手辣,打得那些地主富農遍體傷痕、喊爹叫娘,他們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我和賀清友年齡差不多,我們讀小學是同班同學,平時關係還可以,無論做什麽事,他都願意對我說。他每次砍了黃荊樹條回來,都要興奮地對我說,明天又要鬥爭階級敵人了。在他看來,痛打階級敵人是一件很開心很高興的事。
有些時候,我看到那些地富分子被打得遍地打滾,就私下勸他說:“賀清友,不要把缺德事做多了,小心下輩子還是個癩子。”
賀清友一點也不甘示弱,他振振有詞地反駁我說:“我打的是階級敵人。毛主席說,階級鬥爭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我打死他一個,毛主席就少操一份心。我打死十個,毛主席就少操十分心。”
有一次開鬥爭大會,打完了地富分子又打地富子女。那些年紀和我差不多,有些比我年紀還小的地富子女,也被迫跪成一排。賀清友拎著指頭粗的樹條,從他們頭上一路抽打過去。打得那些地富子女抱頭擋臉,喊爹叫娘。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就走過去攔住他說:“你龜兒子少作點孽,以後是要遭報應的!”
後來,賀清友沒有遭到報應,可能是他的無知讓上帝原諒了他。
但是,我們的村支書陳書記卻遭到了悲慘的報應。
一九八一年,我大學畢業被分配到師校教書。有一天我剛走出校門,就在軟腳坡意外遇到了陳書記的老婆蔣素珍。她背了一個大背篼,裏麵放著一些糧食、蔬菜、柴禾,上麵還有一個鋁鍋。
這是我離家四年後第一次和她見麵。她很驚喜,不停地向我問這問那,還問我現在做啥子。我告訴她我在師校教書。
“你呢?這是要去哪裏?”
“我到唐家井去。”她說,“我們家那個死鬼在那裏醫病。”她是西充人,她說的死鬼就是陳書記。那邊的女人喜歡叫自已的男人“死鬼”。
我真不敢相信,短短四年時間不見,那個身高體壯、說話聲若洪鍾,走路威風凜凜的陳書記一下就病倒了。
“他得的是啥病?”我問。
“我也不曉得” 她說,“陰陽先生隻是叫他去西方醫病。” 她還告訴我,陳書記的腦袋被醫生剃得光不溜溜的,像個皮球。
我幫她把背篼放下來,好讓她歇口氣。她說她很忙,剛剛做完包產地就出來了,她要忙著去看陳書記。
我們站在路邊上,她簡要地把陳書記這幾年的情況跟我說了一遍,就背起背篼匆匆忙忙往唐家井趕。
原來,包產到戶以後,陳書記一夜之間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他天天沉默寡言,一個人把自已關在屋裏,足不出戶。別人分到包產地興高彩烈,仿佛搞了二次“土改” 。隻有他心事重重,鬱鬱寡歡。
他不讚成包產到戶。共產黨搞了幾十年,從互助組,到合作社,人民公杜,都是走的集體化道路,怎麽說到說到就倒退回解放前了呢?這不是資本主義複僻是什麽?他說啥都不敢柤信,共產黨會做出這種事來。不搞階級鬥爭了,他這個支部書記該怎麽當呢?他又該做些什麽呢?麵對突如其來的社會變革,他的思想怎麽也轉不過彎,過不了坎。他整天沒精打彩,無所事事,連公社召開幹部會都懶得去參加。
恰在這時候,有一個在外麵當幹部的本村人調回了我們公社擔任黨委書記。這個鄉幹部在集體生產時,家庭子女多、負擔重,是有名的超支戶。有一次生產隊分糧食,由於沒有交清超支款被陳書記碰上了。陳書記不由分說,硬是當眾把他分到籮筐裏的糧食倒了出來,傷透了他的麵子。調動工作時,組織部本來是叫他擔任區委副書記,他卻哪裏都不肯去,堅決要求回到本鄉當公社書記。
新書記上任以後,很快免去了陳書記的職務。陳書記不再當支部書記了,但我們大隊的社員仍然叫他書記。
她老婆勸導他說,現在包產到戶,家家戶戶都各自在地裏種莊稼,哪裏還用你去管他們呢?支部書記那個官當不當有啥關係,隻要管好自已那二三畝地、有吃有穿就行了。
他根本聽不進這些勸告,因為他有難解的心結。他搞不明白,他沒有犯任何錯誤,公社黨委就把支部書記給撤了。他更不明白,走得好好的集體化道路,為啥一夜之間就灰飛煙滅?難道過去所做的一切都錯了?黨還是那個黨,國家還是那個國家嘛,為啥說變就變呢?他成天在屋裏走來走去,冥思苦想,把頭都想大了、想爆了,卻始終找不到答案。
農曆三月間,正是農村收割的大忙季節。別人都在地裏搶種搶收,他卻一個人跑到紅江鎮趕場。剛走攏白土壩,就聽見土地廟前一個老太婆自言自語地說:“死期都快到了,還去趕啥場喲。”
他吃了一驚,環顧左右,周圍並無一人。他覺得很奇怪,場也不再趕了,掉頭就往回走。他的鄰居叫陳大茂,是生產隊會計,解放前曾在洋溪街上賣香臘紙錢,思想有點迷信。陳書記回家就去找他商量。
“是不是有人在跟你開玩笑?”陳大茂說。
“我從未走過那條路,更不認識那裏的人。”陳書記說。
“你得罪過什麽人嗎?”陳大茂又問。
陳書記不說話了。十幾年的支部書記,哪能不得罪人呢?
土地改革鬥地主分田地,大躍進捉拿偷糧吃的社員,反右傾時吊打反對大兵團作戰的人,文化革命批鬥地、富、反、壞、右,哪次運動他都要得罪人。
但是,他得罪的人都住在本鄉本土,不可能跑到蓬溪縣去報複他。
第二天洋溪鎮逢場,陳書記在曲線街碰見算命先生唐瞎子。唐算命為他占了一卦,大驚失色地說:“你撞到鬼了!”
陳書記可是一個不怕鬼的人。五八年大煉鋼鐵需要燒柴,他就帶領社員挖墳取棺;文化革命“破四舊”,他敢把金匣庵廟裏的菩薩全部推倒在山溝裏;全民辦學的時候,又是他首先提出拆廟建校。他不相信世界上有鬼,我曾不止一次聽他說過:如果有鬼,推倒在水溝裏的那些菩薩怎麽不顯靈呢?
從洋溪鎮趕場回來,他又去找陳大茂商量。陳大茂對他說:這世上的事情誰也說不清楚。寧願信其有,不願信其無。你還是小心一點的好。
這時候,他的心有些虛了。一九七二年拆廟建大隊小學時,他見廟裏一塊石板很光滑,就叫人抬回去作了洗衣板。三年饑餓時候,他的前妻背著他偷了半袋紅苕,被他逼著遊鄉,想不通吊死在皂角樹上。死鬼女人伸著長舌頭,瞪著眼睛的悲慘情景仿佛還在眼前。
想到這些,他開始對鬼神感到忐忑、感到恐懼了。他開始行動起來,在一個大霧迷漫的早晨,請了四個壯勞動力把洗衣石板抬回原來的廟址上,還劈劈叭叭放了一串鞭炮。為了安撫前妻的冤魂,他關起門來,找了一個陰陽先生偷偷在家中做起了超生道場。道士紮了一個稻草人,把他穿過的衣服穿在草人身上,還在上麵用墨水寫上他的名字。讓他披麻戴孝跪在前妻的神像麵前燒錢化紙,磕頭作揖,懺悔罪過。在香燭的熏烤之中,在紙人紙馬麵前他一直誠心誠意地跪了三天三夜。
做過超生道場以後,陳書記的情形不但不見轉機,反而便每況愈下。他整天坐臥不安,心神不寧,隻想往外麵跑。見到人就說:“複僻了!複僻了!複僻了!”偶爾有人問他:“啥子複僻了?”他就把雙手卷做話筒,故作機密地挨近人家耳邊小聲涚:“分地複僻了。”村裏人都把他當做瘋子,見他走過來都紛紛繞道走。倒是一群光屁股小孩天天跟在他的身後,在田野裏跑來跑去。家裏人忙著種莊稼,哪有時間去管他。有一次,他居然掉進了路邊的蓄水池,淹得撲哧撲哧的。要不是一個過路人把他救起來,他早就沒了。
他總是想往外麵跑。他的老婆怕出意外,下地前就把他關在屋子裏,收工回來才放他。一個秋雨綿綿的上午,他偷偷跑出來去洋溪趕場。走到半路上不慎摔了一跤,躺在地上爬不起來。趕場的人一批又一批從他身邊走過,沒有一個人願意停下步來拉他一把。
半上午時分,他呆坐在泥水裏,好不容易看見本隊的地主吳子風走來趕場,大老遠就招呼吳子風說:“你是去趕場嗎?忙不忙?能不能拉我一把?我爬不起來了。”
吳子風是我們大隊頭號階級敵人,在講階級鬥爭那些年代,是一個逢會必鬥的地主分子。吳的女兒當年找我給她寫的結婚證明,拿到大隊蓋章,陳書記說什麽也不同意她嫁人,三十幾歲還待在家裏嫁不出去。大隊批鬥地主富農時,吳子風曾被打折了兩塊筋骨,他的手杆也被打斷過。
吳子風走到陳書記身邊,看了看陷在泥沼裏爬不起來的死對頭,不無譏諷地回答說:“陳書記,我是階級敵人,我的手被你們打斷了,不能拉你起來,對不住了!你慢慢爬起來吧,我先走一步了。等貧下中農來了再來拉你。”
說罷,他頭也不回,竟然從陳書記身邊揚長而過。
我再次見到陳書記已經是一九八二年的秋天了。
那時候,他已經被老婆接回家裏。唐家井的神醫在他頭上開了一刀,從裏麵挑出一根白筋,在傷口上貼了一塊膏藥,說是這根筋在作怪,挑出來就對了。他在神醫家裏住了一個月,仍然不見好轉,隻好由她老婆接回家去。
那天是個星期天,天氣陰沉沉的,濃重的烏雲籠罩著天空,田地裏一片灰暗。我回家幫助家裏人在幹板田裏栽種油菜。栽著栽著,我抬頭突然看見了陳書記。四年不見麵,他已經變得差點叫人認不出來了。
他佝僂著背,身上髒亂不堪,光禿禿的頭上扣了頂舊灰帽,手裏拄了根長長的破竹竿,正一步一步地,慢慢往他弟弟家走。他走得很艱難,走一步歇一下,走一步歇一下,估計在那裏已經吃力地走了很長一段時間。
他弟弟叫陳興順,房前的院壩築得很高,隻有一條窄長的小路才能上去,坡度也很陡。陳書記拄著竹杆,沿著小路慢慢往上爬。他每爬一步,都要停下來歇一會兒,等積聚起力量後再往上爬。他爬了很久,眼看就要爬到院壩邊了,突然腳下一滑,一個趔趄就從上麵滑下來,像坐滑梯一樣又回到起步的地方。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就站在幹阪田裏喊他侄兒:“遠祥娃,你在哪裏?你伯伯滾到院壩下麵路上去了。”
陳遠祥比我小,他叫我趙星哥。
聽到是我在喊,他很快從屋子裏走出來,把陳書記從院壩底下的地上扶起來,慢慢攙扶到院壩裏,找了根板凳讓他坐下。
陳遠祥告訴我,陳書記這個樣子已經有很久了。他經常到他們家來,有時白天,有時晚上。叫他吃飯他不吃,叫他喝水他不喝。也不跟人說話,兩眼直直地盯著地下,始終自言自語地叨念著那句永不變更的話“複僻了!複僻了!複僻了!”一個人在院壩裏呆坐一陣子,又默默地拄著破竹竿一步步走開。
這是我工作以後第一次見到陳書記,也是最後一次見陳書記。四年時間,人世滄桑。當年互助組的帶頭人、合作社的生力軍、階級鬥爭中的急先鋒,怎麽轉眼之間就變成了這個樣子呢?
是的,在講階級鬥爭那些年代,他思想極左,做過許多錯事,打過許多人。但這是他一個人的過錯嗎?他沒有文化,完全出自樸素的階級感情,黨叫他幹啥他就幹啥,黨讓他怎麽走他就怎麽走。他隻是對現時政策轉不過彎才變成了這樣。
在全大隊社員的心目中,陳書記都是大公無私的好幹部。我回鄉十年,從沒有聽說,也從沒有見過他去哪個社員家裏吃過一頓飯,喝過一杯酒。隻是七八年我考上大學,他到我家裏來吃過一次飯。那是我上學的頭天晚上,他帶著幾個大隊幹部,提著酒和肉,自帶食物來給我餞行。
一九七三年,陳書記托人去河南買了一台柴油機回來,在我們大隊辦起了糧食加工站。那以前,全公社隻有一台十馬力的機器給社員們碾米磨麵,。要去打米磨麵的社員,必須天不見亮就擔著稻穀或麥子,步行十多華裏趕到公社加工站去排隊。打磨一次米麵,來回至少也要耽誤半天時間,費時又費力。
大隊辦起了加工站,我第一個成為機手,負責管理加工。有一次,陳書記挑了一擔稻穀前來加工,過了秤以後說,他說沒有帶錢,讓我給他記在帳上。他是支部書記,柴油機又是他托人買的,我就沒有記。大概過了半個月時間,他突然走到加工站來,叫我把賬單給找出來,他要還賬。我在桌匣裏東翻翻,西找找,裝模做樣找了好一陣說:“那天的賬單弄丟了,你還記得多少錢嗎?”
“八十八斤穀子,四角四分錢。”他說。
我收下他的加工費,給他開了一張四角四分錢的收據,他才離開。
這就是陳書記,一個大公無私的農村基層幹部。
我敬佩陳書記,我同情陳書記,我為陳書記嗚不平。那些讓他靈魂受到摧殘、認識受到顛複、良心受到泯滅的人們,你們想一想,你們對得起這位根正苗紅,一心一意跟著你們走的共產黨員嗎?
三個月以後,陳書記就死了。他死得非常淒慘。
為了防止他再往外跑,他的家人把他鎖在柴房內,隻在吃飯時候才把門打升,比坐監獄也好不了多少。開始那幾天,他還能在柴房裏走走站站,後來就倒床不起了。他吃飯在床上、拉屎拉尿也在床上,臭得滿屋子蒼蠅飛。他的兒子想了個辦法,在床板中間挖了一個洞,下麵放了一隻便桶給他接屎接尿,才算解決了問題。
據說他臨死之前兩天都沒吃飯。嘴裏仍在斷斷續續叨念著:複…僻…了,複…僻…了。第三天早晨,人們打開他的房門,才發現他已經硬梆梆地躺在床上不動了。
陳書記走了。他帶著愁悵、帶著疑惑、帶著不解離開了這個搞不懂的世界。他的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這個世界欠他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