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八五年,注定是我時來運轉的一年。
春節才過兩天,朋友就介紹我去沙溪壩省勞改大隊子弟中學應聘。
我是正月初四去的沙溪壩。早晨從射洪出發,坐了三個鍾頭的汽車到綿陽,在綿陽火車站買了一張下午一點鍾去廣元沙溪壩的火車票,六點鍾到站。出站步行一個鍾頭,就到了目的地。
朋友的弟弟叫賀克勇,是勞教大隊職工醫院的醫生,我去應聘就是他介紹的。我找到他的家時,已經是吃晚飯的時候了,他正在家裏請客吃飯。醫院院長,勞教大隊長,政委,辦公室主任全部在場。.
賀克勇向大家介紹了我,說明我此次前來的目的,請在座領導多多關照。
大隊長首先站起來表示歡迎。他告訴我說,凡是來應聘的老師,都必須到旺蒼子弟中學試講一堂課,等那裏的老師聽完課後,再決定去留。我是教中師的語文教師,對於上一堂公開課本是小菜一碟。我對自已充滿了信心。
政委接著告訴我,子弟學校的教師享受公安幹警待遇,衣服鞋帽全由國家發放。如果我去他們單位工作,按規定每月工資七十六元。我在射洪工作每月隻有四十七元,沒想到挪一下窩,工資就漲了二十九元。他還告訴我,隻要到了他們學校,家務勞動和清潔衛生都不用自巳動手,每周都安排勞教人員上門來做。
這樣優越的生活條件,在普通學校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我就在賀克勇家住下來,等待通知去旺蒼講課。我無須做什麽課前準備,整天無所事事,除了看看報紙,就是站在大鐵門外,觀看勞教人員做操、跑步、勞動。
第三天下午,賀克勇下班回來就興衝衝對我說:“趙星哥,你不用去旺蒼講課了。我們的領導經過研究,決定讓你直接來報到了。”
我很高興,他們一家人都為我感到高興。
晚飯過後,大隊政委也過來了。他正式通知我說:“趙老師,恭喜你正式被我們錄用了。”
他還給我帶來了調動函,叫我辦完手續就來上班。
我是偷偷跑出來應聘的,根本沒有取得學校的同意。我是恢複高考以後上學的首批大學生,那時候正是教育界青黃不接之際,到處都缺教師。要想通過正規渠道調動工作,真比登天還難。
大隊政委說:“這沒啥難處,我的戰友在你們縣當公安局長,我寫封信你帶回去,他就會給你轉戶口。有了轉戶證明,你就可以去糧食部門轉糧油關係。”
“工資證明怎麽辦呢?我沒法到人事部門開工資介紹。”我說。
“你把學校上一個月給你發的工資單拿來,我們就有了依據。”政委承諾說。
所有問題全部迎刃而解,我高興得跳了起來。要知道在那個年代,戶口、糧食、工資像三根鐵鏈把人死死拴在一個地方,叫你動彈不得。你縱然有通天的本領,也叫你寸步難行。
第二天早上,我剛在吃早飯,政委就把寫給我們縣公安局長的信帶過來了。我謝過政委,辭別賀克勇夫婦後,就急急忙忙乘車離開沙溪壩
我回到射洪的時候已經下午五點多鍾了。我沒有直接回師校,而是去宣傳部找梁文舉,把去應聘的消息告訴他。
那天晚上,我就住在梁文舉的寢室。大概七點多鍾,我正高高興興跟他敘說去應聘的經曆,突然聽見院子裏有人在大聲叫我的名字。打開門一看,原來是射洪中學的教師汪清鬆找我。
“快走快走,玉門石油局來招聘教師了。”汪清鬆急衝衝地催我說:“三不要,隻要有大學畢業證就行。”
俗話說:“禍不單行,福不雙降。”不知是我哪世修來的福,這兩天老天爺總是眷顧我,在一天之內就雙喜臨門了!
我們來到太和鎮正街上的二旅社,在旅館裏見到了來川招聘教師的玉門石油局張局長。張是遂寧人,一米六七的個子,皮膚白淨,樣子有些威嚴。他詢問了我們各自的家庭情況,所在學校,所教學科後,表示歡迎我們都去那裏工作。
從張局長的介紹中得知,到玉門後我的工資為一百五十六元,是射洪工資的三倍。除了內褲,全身上下的衣物全由公家發放。更叫人激動的是,老婆孩子在農村的全部轉為城市戶口,吃國家供應糧。
這是做夢都想不到的好事,一下子完全改變了我家的處境,讓我從地上一下就蹦到了天上!
在那個年代,別說一個普通教師,就是那些當科局長的,要想把老婆農轉非,都比登天還難。我老婆孩子一共五個農村戶口,全部轉為城市戶口,那在射洪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在二旅社,張局長根據我們各自的要求,分別開了去玉門各單位的介紹信。何久軍到子中、汪清鬆到煉油廠子弟校、諶登勤到黨校。我愛好文學,讀大學時就在報刊上發表小說。當問到我的誌願時,我選擇了記者工作,他就給我開了去玉門石油報的介紹信。
八五年農曆正月十五日,我踏上了闖玉門求職的旅程。我從小就膽小怕事,文化革命大串聯,我最遠就走到成都,連省都沒有出過。這次到春風不度的玉門,還是我第一次出省遠行。我揣著張局長給我的介紹信,先乘汽車到綿陽,再從綿陽乘火車去玉門。
我是四川應聘教師中第一個去玉門的人,沒有熟人,沒有同伴,外麵的一切都是那麽陌生。正是春節過後,返程上班的人把車廂擠得滿滿的,連過道上都站滿了人,我在車廂的接頭處找個地方蹲下。
火車走得很慢,逢站必停。“咣當咣當”地開了兩天兩夜還沒有到站。我怕坐過了頭,不停地詢問身邊的乘客離玉門還有多遠。終於,火車在一個叫做黑虎灘的地方喘著粗氣停了下來。車門沒有打開,有幾個乘客從車窗上翻了出去,我看見有人翻窗以為是到站了,也跟著往外翻。
西北的氣候實在太冷了,腳剛著地,一陣刺骨的寒風就往脖子裏鑽。我站在冰天雪地裏,就像鑽進了冰窖,渾身冷得直打哆嗦,連腰杆也直不起來。兩腳凍得發疆,一會兒都不敢站,隻好在地上不停地跳動。
周圍漆黑一片,連路燈都沒有一盞,這怎麽看也不像是個車站。我一問身邊的人才知道,火車停下來是為了加水,玉門車站根本沒到。眼看火車又在喘氣了,我馬上又從車窗上翻進去,腳剛在車裏站穩,火車就大叫一聲,“咣當咣當”地開走了。好險呀,要是再晚一步,我就上不了車,隻有凍死在黑虎灘野地裏喂狼了。
張局長囑咐我,到玉門火車站後就給局裏打電話。我下了火車來到候車室時,天還沒有大亮,估計局裏還沒有人上班,就坐下來烤火。坐了半個多鍾頭,我抱著試一試的心理,就給石油局幹部科打了一個電話過去,不料那頭居然有人接了電話。
幹部科的人在電話中得知我是四川來的應聘教師,顯得非常熱情。他叫我哪裏都不要去,就在候車室等著,他們馬上派車來接。
我老老實實坐在候車室裏,大約過了半個多鍾頭,一輛草綠色吉普車風塵仆仆地開到了站台門前。一個幹部模樣的中年男子從車上下來,徑直走進候車室找到我,把我領到吉普車上。
我從小長到這麽大,雖然不是第一次坐汽車,但坐的都是蔽蓬貨車和大客車。這種吉普車隻看見縣長和書記坐過,現在自巳居然能坐上這麽高貴的小車,真像在做夢一樣。
坐在車上,那個把我領上車的人才自我介紹說,他姓何,四川南充人,幹部科科長,我們都是四川老鄉。經他這麽一介紹,我像千裏之外遇到親人一樣,高興得一口一個何科長地叫。
西北大地,闊大而荒涼,公路兩旁到處是沙灘和荒丘。吉普車跑得比火車還快,路邊的景物一掠而過,太陽剛剛從地平線上升起,我們就到了石油局招待所。
何科長把我帶到一間幹淨暖和的客房,裏麵窗明幾淨,溫暖如春。盡管外麵天寒地凍,室內卻隻能穿一件毛衣。我坐下不久,服務員就給我送來了菜票和飯票,沒收我一分錢和一兩糧票。
何科長對我說:“玉門和四川氣候不一樣,這裏海拔較高,氣候幹燥,剛來還不適應。你先休息幾天,等適應了再說。”
從此我就在招待所住下來,吃了睡,睡了吃,成天無所事事,無聊就在招待所報架上看報紙。這樣白吃白住了一個星期,還不見何科長給我安排工作,就自已找到幹部科去,要求工作。
何科長說:“不忙不忙,你再休息幾天,等適應了再說。”
我又回到招待所呆了兩天,實在呆不下去下,就又到辦公室去找他分配工作。
何科長給我派了個專車,他當向導,陪我去石油局的下屬單位了解情況。他告訴我說,“隻要你覺得哪一個單位好,要留在那裏工作,我就給你開介紹。”
玉門石油局是個廳級局,下麵有七八個處級單位。
我最先去的單位是石油局報社。可能是何科長事先打了招呼,我們的小車剛在報社門前停下來,報社社長和主編就迎出來和我握手。他們帶著我先後參觀了編輯室,排版室,印刷室,然後回到辦公室詳細介紹報社的人員編製和工作情況。記者工作很悠閑,無具體上班時間,天天騎著摩托車往下麵跑。我本想來當記者,可是自己不會開摩托,玉門的冬天氣溫在零下二十多度,吐出的口水還沒落地上就結成了冰,我沒這個勇氣。做編輯工作還不錯,成天呆在室內,不怕天寒地凍,每周編排二期報紙,工作比較輕鬆,我傾向當編輯。
離開報社,我們又驅車去子弟中學。校長書記都等在辦公室,他們熱情介紹了學校的規模、班級、生員、師資等情況,勸我到他們學校去工作。
我大學畢業就分配到師範教書,沒有升學壓力,工作比較輕鬆。我的高中語文老師陳明勳曾經對我說過,“我們哪是教書,是在教學生做題。”我講課總愛根據主旨進行聯想發揮,天上地下滿天飛,對中學教學不太適應。就回答他們說,“考慮考慮。”
離開子中,下午又開車去杌械廠和煉油廠。所到之處,都受到那裏領導的熱烈歡迎和真誠挽留。他們都希望我留下來,在他們單位工作。我不能說願意,也不能說不願意,一概回答“考慮考慮。”
何科長一直陪在我身邊,一句話也不說,隻聽各單位的領導和我談話。
這樣跑了一天,還隻是跑了幾個單位,下午五點多鍾就回到招待所休息。
第二天上午,我們開車去地調處。這裏的大學生很多都是地質學院畢業的。我們剛到辦公室坐下不久,門口就圍上來五六個年輕姑娘,嘰嘰喳喳地對他們的領導說:“張處長,聽說給我們處分了個大學生來,不要忘了跟我們介紹個對象喲!”
作為四川來的內地人,我還認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麵。我當時感到非常吃驚,我被她們直率大膽、敢想敢說的性格所折服。可惜的是,我已是有家室的人,太令她們失望了。
我不是學地質勘探的,等地調處長介紹完情況後,就明確表示不適合在他們單位工作。
離開地調處,我們又前往玉門石油技校。這裏的建築高大宏偉,教學大樓有四層高,矗立在玉門市的前麵,前往玉門來的人在很遠的地方就能看到它。
技校校長姓童,高大的個子,油黑的臉膛,典型的西北漢子形象。他站在校門口,我一下車他就迎上前說:“趙老師,歡迎到我們學校來工作。”
他沒有讓我們先去辦公室
介紹情況,而是領著我一路參觀學校布局設施建築。
這所學校雖然是中專,但教學設施一點也不亞於四川一所普通大專學校。教室非常寬大,實驗設備應有盡用,教師兩個人一間辦公室,打掃清潔和倒茶送水都有專人負責。學校占地麵積兩百多畝,操場特別大,就象一個大廣場。
但真正打動我,讓我下定決心留下的卻是回到辦公室後童校長說的那番話。
他說:“趙老師,我真誠地希望你到我們學校工作。你原來是中專教師,我們學校也是部屬中專,完全可以對口。聽說你的子女多,家庭負擔重,,我們學校最適合你這種情況。我們學校是處級單位,有專門的車隊去全國各地采購糧油副食。雞蛋、花生、黃豆、麵粉等食品都是作為補貼分給教職工。你在我們學校,保證你一家人吃飯都不用發愁。”
童校長的話完全說到我的心坎上了。我的家鄉很窮,別說他人,我活了三十年也連花生米都沒有吃夠一次。雞蛋對我來說隻有逢年過節才能吃上一兩個。平常時候,雞蛋都是拿到集市賣了去換油鹽醬醋。
這麽優越的生活條件,我連做夢都沒有夢見過。還再猶豫什麽呢?我對何科長說:“就把我分到技校吧。”
技校的條件確實不錯。學校把我安排到三樓一間辦公室,麵積有二十多平方,裏麵有兩張辦公桌,供我一個人使用。每天有清潔工進來擦抹桌椅,連開水也不用去打。這在四川恐怕隻有科長局長才有這種待遇。我在射洪教書時,學校根本沒有專門的辦公室,十幾個教師擠在一個小教室備課改本,成天鬧哄哄的,難得有個清靜。
四川的老師工作量很大,語文數學老師一周要上十二節正課,還要守三個早自習和兩個晚自習。工作擔子雖然重,一天忙忙碌碌的,但過得很充實。
玉門技校一周隻有四節課,工作輕鬆了三分之二。而且四節課隻分作兩次上,每次上九十分鍾。就是說,我每周隻有去上兩次課的機會。
一下子到了這麽輕鬆優越的環境,我反而有些不適應。一個人坐在辦公室,又找不到事做,隻有天天去看報紙。辦公室裏的報紙,我看得都能背下來了。
我們四川人個子都比較矮,那些在西北生長大的學生普遍比我高一個頭。隻有上課坐下來,我才比他們高一點。
西北學生的基礎比較差,課堂紀律也不大好,調皮搗蛋的也有,課堂上總是鬧哄哄的。要把一堂課順利講下去,總要停下來整頓兩三次紀律。
我上第一堂語文課時,就發現有個瘦瘦的小個子男生最不守紀律。他不但不認真聽課,隻要我一轉身去黑板上寫字,他就在教室裏竄來竄去。
第一堂課下來後,我把學習委員叫到辦公室了解情況。原來這個不守紀律的學生叫時青平,是甘肅省石油廳長的公子。每次老師上課,他都如此。不是大聲和同學說話,就是在教室裏走來走去。因為他是廳長的兒子,上課老師都不敢管他。
第二次上課的時候,我把他從座位叫起來嚴肅地說:“時青平同學,趙老師尊重每一個守紀律的同學,希望你也能尊重我。我是四川來的應聘老師,就是校長局長怕你,我也不虛火你!課堂是嚴肅的地方,不許任何人搗亂。如果我的課講得不好,你可以離開教室,但絕不允許影響他人。如果再讓我看到你東走西竄,馬上就跟我滾出去!”
從那以後,隻要是我去上課,他都老老實實坐在座位上,不想聽就趴在桌上睡覺,再也不竄來走去影響他人聽課了。
情況不知是誰反映到了教務處,領導們都感到很吃驚。童校長對我說:“時青平是全校最調皮的學生,無人敢管他,你卻把他鎮住了,真不容易啊!”
一九八五年九月十曰是全國第一個教師節,我們學校二百多名教職工,評出兩個優秀教師代表出席石油局的頒獎大會,其中一個就是我。在大會上,局長書記一齊上台為我們頒發獎狀和獎品。我得到了一個精致的鉛筆盒,一個筆記本和一床毛毯。
初到玉門,我人地生蔬,整天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裏,無聊極了。課又太少,備課改本連一半的時間都用不到,真是度日如年。
幸好張局長招聘結束回局了。他就打電話把我叫到辦公室,先問了我一些對玉門環境的感受和工作情況,然後對我說:“你剛從四川來,生活上可能不習慣。星期天休息,你就到我家裏來耍。我愛人也是四川人,會做川菜,你過來改善一下生活。”
我這人很老實,張局長跟我非親非故,竟然答應說:“要得,有空我就來。”
從那以後,星期天上午我就去張局長家蹭飯吃。張局長的愛人是南充人,對人很熱情,做得一手地道的川菜。我和張局長在客廳喝茶聊天,她就忙著在廚房煮飯炒菜。
午飯後,他們休息,我就乘車回學校。
如果偶爾沒按時去,張局長就打電話來催。我這人有些傻,每次去他家,都是白吃白喝,連水果都沒有送過一回。那時候,我的工資是一百五十六元,他是一百七十九元。我不知就裏,以為局長工資有兩三百元哩。
我在他家作客時,從來都沒有見過有誰到過他家,更沒有見過哪個下屬給他送過什麽禮物。我願意到他家裏去,主要是他像朋友一樣對待我,我們談天說地很合得來。
有一個星期六的下午,他把電話打到我們校長辦公室來找我,是童校長來通知我的。我接完張局長的電話,童校長就問我:“趙老師,聽說你常去張局長家?”
“是的。”我說。
“你們是什麽親戚關係?”他又問。
“我們非親非故。” 我說。
“那?”童校長顯得很驚訝。
我忙解釋說:“應聘之前我根本不認識他,招聘時才知道我們是四川老鄉。他說我剛到大西北不習慣這裏的生活,叫我星期天去改善一下夥食。”
童校長聽後很感慨:“趙老師,你可能還不知道我們這裏的規矩吧?”
“什麽規矩?我一點也不知道。”我說。
“張局長是主管人事的副局長,於部的任免全是他說了算。我們這些處一級的幹部要見他,都是提前打電話給他秘書,由秘書安排會見時間。據我所知,他會見我們這些人都是在辦公室裏,從來沒有人去過他家,更不用說在他家一起吃飯了。”
聽完童校長的話,我才感到自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我是第一個從四川去玉門的應聘教師,我在玉門所受到的種種待遇,令我終身難忘。在玉門,我才真正體會到,什麽叫“尊重知識”,什麽叫“尊重人才。”
我後來雖然離開了玉門,但我常常懷念它。我懷念在玉門那段時間和我一起共事的老師們,領導們,尤其是張斌局長對我無微不至的關壞和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