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蜀軼事

我們這些新中國的同齡人,荒唐曆史的經曆者,也是它的見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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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蜀軼事: 28. 我的伯父

(2023-12-20 17:43:14) 下一個

“你的伯父年輕時簫灑英俊,一表人材。他個子高高的,頭戴一頂博士帽,身穿一件長大衣,站在講台上,就像天神下凡一樣。”師校老師陳忠凡對我這樣說。

“那時我還在洋溪小學讀書”,他說,“有一天早晨教室裏來了一個新老師,他的像貌把全斑同學都驚呆了。”

那是解放前夕的事情,聽說這個人是個共產黨,為了躲避國民黨搜捕才到這個偏僻的小鎮來的。我們都叫他陳老師,至於他叫什麽名字,大家都不知道。這個人很神秘,平時很少說話,除了上課,學校裏很少見到他的身影。他隻給我們上了兩個月的課,就不見人影了。那時剛剛解放,有人說他去新政府上任去了。陳忠凡老師告訴我的這些情況,我一點也不知道,那時我很小很小。

我的伯父年輕時到底是個什麽樣子,我腦子裏一點印象都沒有。據父親講,我的伯父的確是個共產黨的地下黨員,當年在成都當夥計時入的黨。四川要解放時,省城裏大肆抓捕共產黨,他才躲到我們鄉下來的。他一直在外工作,很少回家。我跟他根本沒有見過麵。

媽媽告訴我說:“你伯伯解放那年的下年還是回過家的。那是他回來跟你伯媽離婚。”

我的伯父是解放前結的婚,是我婆婆一手包辦的。伯媽是蓬溪縣的,身材很修長,模樣也不錯。不知什麽原因,他就是不喜歡她。結婚當天晚上,當人們推推拉拉剛把他們送進洞房,伯父突然大叫肚子疼,全家人都嚇倒了,請的請郎中,掐的掐鼻子,忙亂了大半夜才消停下來。第二天早晨,等大家醒來時才發現,他巳經離家出走了。

伯伯回來離婚的理由是解除“包辦婚姻”。我那時還很小,不知道什麽叫“包辦婚姻”。隻聽媽媽私下裏說他是個“陳世美”,當了官就不要家裏老婆了。

伯伯那次回來隻呆了一天,他到鄉政府去辦完離婚手續就走了,從此就沒有再回來。我對伯父的印象相當模糊。

一九五一年秋天,伯父在川北行署民政廳當了一個科長。行署的胡主任聽說伯父是射洪人,就叫他當向導,陪同胡主任到三台綿陽廣元去考察。

那時候,當幹部的跟老百姓沒啥區別。他們考察浚有坐車,也沒有騎馬,完全是步行。胡主任個子不高,瘦瘦的,卻很能走路。他們從南充出發,一天走了一百二十多裏,當天晚上就到了洋溪鎮。

我的父親當時在洋溪鎮草街子開香燭鋪子,胡主任就住在香燭鋪裏。他們沒有通知縣上,也沒有讓區上知道。胡主任睡的父親的床,警衛人員在鋪子門麵上打地鋪。父親不敢睡覺,一夜都在街上放哨,生怕出了意外,他擔不起這個責任。

第二天早晨,他們吃了早飯就要走。臨走前,胡主任問我父親:“你想不想出去工作?”父親說:“想。但我隻有小學文化。”

胡主任問:“你最善長什麽?”

父親說:“我的算盤打得好。”

“那你就去做會計工作。”胡主任說罷,就寫了一張字條交給父親,讓他去南充報到。父親在南充磚瓦廠當了幾年會計,後來調動到成都駟馬橋第二機磚廠工作。

川北行署撤消合並到四川省以後,胡主任去了北京,我的伯父被分到重慶水輪杌廠任秘書。專門管理文件和為領導起草發言稿。

水輪杌廠是個半軍半民的工廠,主要生產槍支大炮。廠裏的主要領導都是南下幹部,文化水平很低。有一次廠裏召開大會,黨委書記在台上作報告,照著他寫的稿子念,念得結結巴巴的,很不通暢。

我的伯父坐在台下聽了很著急,不覺小聲說道:“我寫得那麽清楚,他都念不通順。不知是個啥水平?”

旁邊有人聽見了,就把他的話悄悄報告了書記。沒過多久,書記就把秘書給他撤了,調到子弟學校去當校長。

文化革命我串聯到重慶,特地到他們子弟校去找他。聽說校長也是當權派,我不敢貿然去見他,就在學校裏看起大字報來。正是文化革命的高潮期,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從樓上掛到樓下,到處都是“打倒某某,打倒某某”的批判文章。我緊張地在那些人名被打上紅叉叉的大字報中尋找伯父的名字,卻沒有找到。我鬆了一口氣,後來在一個很不起眼的地方看到一張大字報,上麵才有伯父的名字。原來他已經從校長貶為教導主任了。

我找到伯父的時候,他正在寢室裏做家具。他身穿廠裏發的藍色工作服,一手拿錘,一手握鑿,叮叮咚咚幹得很起勁。仿佛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與他毫無關係似的,他完全把自已置身於世外桃園。

我的伯父是八一年退休的,退休前巳從教導主任貶成了一個普通教師。他一生無兒無女,住的是集體宿舍。他的工資不高,每次調資他都把機會讓給家庭困難的同事。他常對我說:“我一個人生活,這點工資足夠用了,能幫別人一點是一點,他們都比我困難。”

伯伯自從五零年和伯媽離婚以後,就再也沒有結過婚,他不是陳世美。

後來聽父親說,伯父在川北民政廳工作時,曾經有過一段戀情。那個女的叫劉中芳,是川北地下黨負責人劉中詢的妹妹。劉中詢和伯父都是地下黨內的同誌。

劉中芳在南充財政部門工作,對伯父很愛慕。他們本來談得好好的,過段時間就去登記結婚。不料有天晚上天下大雨,劉中芳去看伯父,談著淡著她竟然主動和伯父上了床。

第二天,迂腐的伯父竟然主動向組織交待了他們的行為,還請求組織處分。

劉中芳聽到消息,傷心地大哭了一場。她罵伯父是“白癡” 、是“混蛋”。 是一根筋,是不可理喻的家夥!從此以後,再也不願和伯父來往。

伯父退休第二年,我把他接回射洪,住在我們學校裏。他在重慶沒有住房,退休金也不高。後來得了帕金生病,生活不能自理,我們給他請了一個護工護理他。他那點退休金根本不夠請人。他雖然生活入不敷出,但他從不寫信向他們單位敘說自已的困難。

幸虧我的父親退休有一筆錢,伯父請護工的錢完全由父親承擔。我的父親是零八年去世的,他在去世前囑咐我說,“你伯伯一生很不容易,你要負責照顧到底,我留下的錢任他用!”

伯父是在父親去世以後的第三年去世的,享年九十歲。

他們單位派人來看他時,他巳悄無聲息地走了兩個月了。他們單位的領導了解情況以後,不無感慨地說:“陳老師是個真正的共產黨員,生前總把利益讓給別人,有了困難也不說一聲。連死後都怕給領導添麻煩。這樣的人我還是第一次見過。”

伯父的一生是平凡的一生,也是離奇的一生。別人幹革命,越幹地位越高;他幹革命,地位越幹越往下降,科長一秘書一校長一主任一教員,這就是他的人生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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