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蜀軼事

我們這些新中國的同齡人,荒唐曆史的經曆者,也是它的見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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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蜀軼事: 12. 為'反革命'翻案

(2023-12-20 17:11:22) 下一個

六六年十月十一日,我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到成都進行革命大串聯以後回到家鄉。我準備在家呆兩天,洗冼衣服和被子,然後再出門去北京等待毛主席的接見。恰好那天晚上生產隊裏召開社員大會,學習文化革命的最新文件。生產隊裏有個綽號叫“狗犯子”的貧下中農造反派對我說:“你們是不是紅衛兵?”

我說:“是紅衛兵,我是四一八的。”

“那見了走資派打擊報複革命群眾,你們敢不敢管?”

“當然要管。”我說。剛從省城串聯回來,渾身熱血沸騰。“連劉少奇李井泉這樣大的走資派都被打翻在地了,一個公社的當權派算得了什麽?”

“那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問。

“狗犯子”三言兩語說了一通,原來是公社貧下中農造反兵團在批判公社當權派時,有一個青年農民喊口號出現失誤,被公社書記王金祥抓住了把柄,把他打成了現行反革命送到公安局關了起來。

文化犬革命已經開展得轟轟烈烈,各級當權派都在規規矩矩接受革命群眾批判,一個公社書記競敢打擊革命造反派,豈不翻天了?

我感到非常氣憤,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在我胸中熊熊燃燒起來,我決定留在家鄉,不忙再出去串聯,非要管管這件事情不可!

第二天上午,我就跑到公社貧下中農造反兵團團部,詳細詢問事情前因後果。

兵團勤務員黃友發告訴我,那天他們召開批判會,批判公社走資派。大會快結束時,三大隊貧下中農代表鄧治雙領呼口號:“打倒劉少奇!”“打倒李井泉!”“打倒李科瑞!”“打倒王金祥!”“打倒……”喊到這裏不知接下來該怎麽喊了,停了一下子就高呼:“毛主席萬歲!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

散會以後,公社幹部就把鄧治雙抓了起來。說他呼喊反動口號 “打倒毛主席萬歲”,第二天就把他當作現行反革命送到公安局關了起來。

真是豈有此理!文化革命已進行得如火如荼,在牛鬼蛇神嚇得膽戰心驚的大好革命形勢下,居然還有當權派栽髒陷害革命群眾,真是士可忍孰不可忍!一股正氣衝天而起,我決心按照毛主席的教導,把文化革命進行到底,把這起冤假錯案翻過來,才對起毛主席他老人家對紅衛兵的信任。

當天下午我就回到射洪中學,找了兩個同學成立了冤案調查組。過了一天,我們一行三人背著被蓋,帶上錢糧,步行四十多裏路趕到新生公社駐紮下來。聽到消息,柳樹中學和洋溪中學的兩個同鄉也參與進來,一個五人組成的紅衛兵調查組,就在公社一間休息室門口掛出了招牌。

聽說我們是從縣城來的紅衛兵,有些社員專程從很遠的山裏走出來,他們都想看看毛主席派來的“天兵天將”到底是個什麽樣子。我們身穿綠軍裝,頭戴綠軍帽,腰紮寬皮帶,手握紅寶書。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十分嚴肅端莊,我們覺得隻有這樣才對得起黨中央,對得起毛主席!

我們根據毛主席的“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的最高指示,決定首先從調查做起。根據造反兵團提供的參會人員名單,我們兵分兩路馬上展開調查,一路調查那天在主席台上的造反派人員,一路深入到各村各社去詢問與會社員當天的開會情況。

社員們知道我們是紅衛兵,對我們的工作非常支持。我們無論走到哪裏,都有熱心人出來給我們找人帶路。隻要是我們要詢問的人,無論是在擔土還是犁地,全都停下來接受我們的調查。社員們都很坦誠,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我們把社員們說得話記錄下來,一句一句念給他們聽,然後請他們按上手印。

經過幾天全麵而細致的調查,事情的結果終於真像大白,原來鄧治雙呼喊反動口號純屬當權派在搞栽贓陷害。

我們把調查材料整理出來,寫了一份報告送到區上公安員劉國遠那裏,並向他詳細匯報了我們調查的經過。劉公安對我們的匯報非常重視,答應向縣公安局匯報以後再給我們答複。

調查工作暫時告一段落,在等待答複的日子裏,我們也沒有閑著。不是寫些給文化大革命造聲勢壯氣氛的大標語,就是參加公社的各種各樣的批鬥會。大會勤務組還把我們請到主席台上就坐,以壯聲威。我們本著毛主席“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的指示,沒有在大會上批判過一個當權派,最多就是喊喊“毛主席萬歲”,“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的口號而已。

眼看春節臨近了,公社大門上還沒有對聯,我們五個人就一起商量,怎樣給它寫上一幅表現文化大革命內容的對聯。大家集思廣議,輕過充分討論,一幅內容革命,充滿戰鬥性的對聯就想出來了。上聯是:“台前台後一網打盡”;下聯是:“牛鬼蛇神個個難逃”。橫批:“狠鬥猛批”。

對聯一貼出來,觀看者絡繹不絕。特別是那些當權派,個個嚇得膽戰心驚,好像我們把他們都要打倒似的,看見我們臉色鐵青,盡量躲開我們走路。

公社會計陳在平是我們生產隊的人,他的輩分比我高,我叫他幺叔。有天晚上他見我一個人在房裏,就走進來問我:“趙星,你給我說個實話,你們要把公社幹部都打倒嗎?”

“誰說要把幹部都打倒呀?”我說:“我們是響應毛主席的號召,打倒的是走資本主義的當派權派!廣大革命幹部還是要保護的嘛。”

聽了我的這番話,他心上的石頭才落了地,臉色由陰轉晴。

大概他在公社幹部中轉達了我的意思,那些看到我們就要繞道走的幹部,終於改變了態度,偶爾見了麵也打起了招呼。年末公社食堂團年,要好酒好肉大吃一頓。我的這個幺叔不知得到了誰的指示,走進我們的駐地來通知我:“趙星,明天公社食堂要團年,我們請調查組全部參加!每人隻給三角錢。”

我們聽了非常高興,從縣城來到這裏搞調查,不知不覺兩個月了。我們都是中學生,沒有經濟來源,全是靠父母給的那點夥食費。我們在這裏省吃儉用,一天隻能用兩角錢和一斤稂票。在食堂打飯,隻能打一點素菜下飯,根本不敢去吃肉。肚子裏半點油水也沒有,聞到肉香都不想走開。現在隻要三角錢就能大吃一頓,真是天上掉下了餡餅!

我們歡呼,我們高興。我們因為明天有肉吃而得意忘形!

晚上快睡覺的時候,柳樹中學的趙清把我拉到一邊說:“趙星哥,我覺得明天的團年飯我們不能去吃!”他是柳樹中學炮聲隆的骨幹成員,外號“小頭貓”,腦子很靈光。

“為什麽呢?”我感到很意外。

“他們請我們吃年飯,一頓隻收三角錢,這明顯是一個圈套。我覺得這是走資派在用糖衣炮彈腐蝕我們。毛主席教導我們,我們的戰士要經得住考驗,不能在糖彈麵前打敗仗!”

聽了趙清的話,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他雖然隻是一個初中學生,思想境界卻比我這個高中生還高。我讓他回到住地,把他的意思跟大家說一遍。同學們聽完他的話,恍然大悟,紛紛議論說:“好險呀!要不是他提醒,我們差點就被資產階級的糖衣飽彈擊中了。”

第二天中午的年飯,食堂裏擺了幾大桌酒席,香飄四溢,我們五個人卻一點都不動心。我的幺叔見我們一個人都不去,慌忙從食堂跑出來對我們說:“都快開席了,你們怎麽還不去?”

我們五個人一動不動地坐在鋪位上。我撒謊說:“我們沒有錢。”

他愣了一下,馬上又跑了回去。不大一會兒,他又跑回來說:“不要你們給錢,快去吃吧!”

“不給錢我們更不能吃啦。”大家齊聲回答。

他一下愣住了,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仿佛我們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天外來客”。

那天中午,等他們都散席了,我們才去食堂打飯。我們一人打了三兩幹飯,買了一角錢的素菜,蹲在階沿上吃得津津有味。我們都覺得自已很了不起,經受住了一次“糖衣炮彈”的考驗。

公安局的答複下來了,他們也認為這個反革命案有些問題,派劉公安下來重新調查此案,還要求我協助公安局一起調查。

聽說公安局要來調查,我們又渾身來勁。經過兩個多月的辛勤工作,我們的勞動終於得到了承認。大家都很高興,準備積極配合公安機關,盡塊破案回家過年。

劉公安下來的肘侯,離春節隻有三天時間。我們跟著他走村串戶,對當時參加大會的社員進行詢問筆錄,提取口供。我們從早忙到晚,全公社七個大隊五十多個生產隊都被我們跑遍了,有時忙得連水都喝不上一口。我們下定決心,不怕疲勞,發揚連續作戰的作風,爭取盡快結束調查,把案子翻過來,給革命群眾一個交待。

  大年三十那天,社員們家家戶戶都在準備過年。生產隊已經放了假,要找人調查非常困難。幸好大家對這件事非常關心,我們剛到一個生產隊,有關人員已集中在一起,隨時準備我們詢問。

調查的最後一站是三大隊鄧治雙他們生產隊。那個隊的社員知道我們要來,早就等在保管室外麵的曬壩裏。我們剛走到那個地方,一個滿臉皺紋的老農民就“噗通”一聲跪到劉公安麵前,大聲痛哭起來,嘴裏不停哭喊著“冤枉”。

生產隊長介紹說,“這就是鄧治雙的父親。”生產隊長還帶著我們去鄧家看了看,兩間茅草房,泥土壘的牆,床上的被子又薄又破,典型的貧下中農一個。像這樣的貧苦農民,怎麽會呼反動口號呢?

回到保管室,我們還沒有發問,社員們就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貧協代表對我們說:“鄧治雙家裏窮,隻讀了兩年小學就回家種地,平時連話都說不了幾句,要不是文化革命革起來了,哪輪到他娃出去拋頭露麵?”

一個白胡子老大爺告訴我們:“這娃兒老實巴幾,在隊裏聽說聽教,苦活累活帶頭幹,從不惹事生非,要說他反對毛主席,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會相信!”

接下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全是為鄧治雙說好話。我們調查組搞調查全是從外圍入手,取的旁證。我們從沒有到過這個生產隊,我們怕先入為主,影響了事情的客觀性和真實性。今天在劉公安的帶領下來到這裏調查,才知道鄧詒雙的本質是好的,貧下中農出身,在生產隊表現好口碑好。像這樣老實巴交的農民群眾,根本不可能呼喊反對毛主席的反革命口號。

劉公安到底是搞公安工作的老手,他表情嚴肅,一點也不為群眾的情緒所左右,仍然按照程序,一個一個地詢問了解,任何細節都不放過。

他一邊問,我們一邊記。記錄完畢再讀給說話人聽,核查無筆誤後再由發言人按上手印。

由於發言人太多,我們的調查取證到天黑也沒有做完。生產隊長點上馬燈,我們又開始挑燈夜戰。我們沒有吃晚飯,社員們也餓著肚子陪著我們。等我們把調查筆錄做完,不知哪家的公雞已經喔喔喔地叫了。

室外的天空黑洞洞的,不知什麽時開始下起了小雨。我們沒有照明工具,社員們把稻草擰成火把給我們照路。

劉公安打著火把連夜趕回區上,我們幾個學生打著火把各自回家。深更半夜雖然天氣寒冷,肚子又餓,但我心裏卻感到熱乎乎的,因為我是按照毛主席的教導,在為文化大革命衝鋒陷陣!當我打著火把趕回家去的時候,我的母親還坐在桌邊等我吃年夜飯。

春節過後不久,我回到射中,其它的人也回了校。

大概又過了半個月,劉公安從洋溪捎來消息說,鄧治雙巳經給評反了。為了補償他,政府還給他發了半年的誤工款。

鄧治雙和我非親非故,連他是個什麽長相我到現在也不知道。要不是出於對文化大革命和毛主席的忠誠,我們說什麽也不會放棄到全國大串聯的大好機會,背上被蓋,自帶錢糧去為一個毫不相關的反革命翻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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