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困難時期,我們生產隊的社員每一個人幾乎都是小偷。一年四季,隻要地裏有吃的東西,我們就都去偷。
春天,地裏的麥子剛剛灌漿,我們就鑽進麥地裏,躲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摘下一把麥穗,放在手心裏使勁搓揉,去掉殼毛就一把一把往嘴裏塞。山坡上的豌胡豆剛剛鼓起肚子,我們就爬上山去,偷偷摘上幾把,剝了豆角皮就吃。有時吃得嘴角直流青水,也不敢拿回家去煮熟吃,一旦被人逮住,不但要抓去遊村,還要被綁起雙手吊在屋梁上做{鴨兒浮水”。
夏天,地裏的嫩玉米剛能用牙齒啃下來,我們就鑽進齊身高的玉米地裏,撿那嫩甜的玉米棒子使勁地啃,填飽了肚子才回家。
秋天,本是收獲的季節,但在我們山裏隻有紅苕可偷。偷紅苕要用工具動靜大,容易被人發現,我們的行動都放在晚上進行。夜深以後,我們帶上鐵鍬口袋,趁夜幕的掩護摸到地裏去偷紅苕。地勢低窪的苕地裏,泥土板結,找不準紅苕的具體位置,我們就爬到山頂上的苕地裏,那兒泥土疏鬆,有的紅苕根塊還暴露在泥土外邊,一挖一個準。
我們不能多偷,因為生產隊天天有幹部進屋搜查,每次隻能挖夠吃一頓的紅苕。家裏的鐵鍋在“大煉鋼鐵”時就獻給鋼鐵元帥了,沒有鍋煮飯,我們就把偷回來的紅苕放在陶器罐子裏煮。煮飯有煙霧,屋頂一冒煙,什麽都暴露了。我們把煮飯時間都放在後半夜。那時候,檢查的幹部都睡覺了,我們點燃火放心地煮飯。往往把紅苕煮熟吃進肚子,火滅灰冷以後天才麻麻亮。
我們生產隊有個瞎子名叫陳朝安,六十多歲了,我們叫他幺公。有一天晚上,我們在山上偷紅苕的地裏相遇了,“幺公,你怎麽爬上來的?不怕摔下去嗎?”我們問。
“摸著爬來的,睡在床上餓得睡不著就悄悄爬起來了。”他說,“隻要偷回去能吃頓飽飯,就是摔死、被幹部打死,都值得了。”
他挖得非常吃力,因為眼睛看不見,全憑手在地上摸。我們把挖出來的紅苕倒在他的布袋裏,叫他慢慢下山去,不要摔倒了。他很感動,一邊往山下爬,一邊說我心腸好,今後有出頭的日子。
他沒有被摔倒,但是他偷紅苕的事被發現了。他把偷回去的紅苕隻吃了一半,另一半舍不得吃給藏了起來。幹部檢查屋子時,把他偷的紅苕翻了出來。瞎子幺公被抓了現行,隊幹部把他的雙手反綁起來,吊在食堂的房梁上,用黃荊樹條沒頭沒腦抽打他,要他供出同夥的名字。
他很堅強,無論幹部怎樣拷打他,他都說是他一個人幹的,跟別人沒有關係。他說他是餓得實在受不了,才上山去偷的。老子已經吃了一頓飽飯,你們就是把我打死也沒有關係,做個飽食鬼總比做個餓死鬼好。
幹部們拿他沒有辦法,吊打一陣之後隻好把他放下來。
冬天裏的日子是最難熬的。天氣寒冷,肚子又餓。田野上的野菜早沒了,梧桐樹巳被剝光了皮,榆樹枝上早沒了葉,凡是能填肚子的野草野果,到了冬天都不見了蹤影。我們餓得實在難受,又去跟牛搶食。
為了使耕牛能夠順利過冬,飼養員毎天下午都要煮幾斤胡豆來喂牛。我們躲藏在牛棚的角落裏,瞅準飼養員把胡豆倒進牛槽出去的空隙,我們就一躍而起,把牛吃的胡豆拚命往口袋裏裝。有的牛看見我們搶它的食物,急紅了眼,四腳不停地刨地,還彎著頭用角尖來頂撞我們。
偷吃牛食的事情很塊被發覺了,生產隊長把我們幾個小孩弄去罰站了兩個小時。因為我們幾個人是隊裏公認的乖娃兒 ,免了挨揍。為了胡豆不再被偸,飼養員又想了一個辦法:等胡豆煮熟以後,就把人尿撒在胡豆桶裏才拿去喂牛,這樣一來就無人與牛搶食了。哪知這辦法隻管了幾天,又發現有人偷食耕牛的胡豆。原來人們把尿泡的胡豆拿去用清水洗兩遍,又往嘴裏塞。
公豬房裏的豬食,也是我們搶食的對象。人民公社時期,耕牛和生豬都是集體的寶貴財產。如果沒有得到上級批準,私殺一頭毛豬是要被判刑的。那時候,集體的什麽都是寶貴的,隻有人才不值錢。公社大隊的幹部可以隨意罵人打人,打死了人往山溝裏一扔就了事。
公豬場裏的那些豬,有時比人還幸福。它們吃了睡,睡了吃,根本不愁餓肚子。飼養員害怕把豬餓瘦了,上級檢查來了受批鬥,還把紅苕煮熟了喂豬。她們把煮熟的紅苕裝在大黃桶下麵,上麵盛上潲氷,按時舀出來給豬吃。我們趁飼養員不在,就跑到飼養場裏,把衣袖捋得高高的,把手臂伸得長長的,踮著腳去撈桶底裏的豬食。我們站在豬食桶旁邊,一邊撈一邊吃,等填飽了肚子才離開。那味道雖然有些酸臭,但那時都當作了美食。
那些年,養豬場裏經常發生豬瘟病。為了防止瘟疫漫延,那些奄奄一息還未斷氣的病豬,就被社員拖到山溝裏掩埋起來。誰知這樣一來,卻給人們創造了加餐的機會。白天被飼養員埋掉的那些病豬瘟豬,晚上就被人們打著燈籠火把從土裏挖出來,刨光洗淨,大塊大塊地丟進湯鍋裏,還不等煮熟就撈出來撕啃。這些瘟豬肉,雖然無鹽無味,饑餓的人們卻象餓狼撲食一樣圍在鍋邊上,你一塊我一塊地撕咬著,咀嚼著,吃得津津有味!
那時候,我要不是小偷,早就餓死在荒山野嶺的山溝裏了。
三年困難時期,也有不做小偷的人。他們不是生產隊長就是支部書記。他們不偷,隻是拿!權力在他們的手裏,沒有人看見的時候,夥食團裏的糧食任由他們悄悄拿回家去。
一九七九年的秋天,我在五險岩下邊的渡口過渡,船上隻坐了三個人。一個是洋溪區的韓書記,一個是我,另外一個是個穿花衣服的姑娘,十七八歲的樣子。韓書記看了看姑娘,問道:“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六一年。”姑娘回答。
“你父親是支部書記?”
“不是,是生產隊長。”
“我就說嘛,那個年代普通老百姓連肚子都吃不飽,哪裏還能生育?”韓書記感慨萬分。
他的話把姑娘的臉說得紅一陣白一陣,顯得很不好意思。
在那饑荒年代,還有誰不是小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