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我在柳樹中學讀初中。有一天上政治課,政治老師胡延應講到“大躍進”中的“浮誇、虛假”風時,給同學們念了一首順口溜:“新生有個何清德,十萬指標把人嚇;倘若你把天吹破,全球人民都造孽”。
這裏說的是“大躍進”時期,新生鄉五大隊有個村支書叫何清德,在向縣委匯報產量時,把牛吹破了天,竟破天荒地喊出了畝產皮棉十萬斤的高產數字。
我當時聽了,心裏不覺“咯噔”了一下。我的家鄉就在新生公社五大隊,何清德就是我們的村支書記。據我所知,這是個地地道道的貧下中農,從小就和莊稼打交道,怎麽連這麽基本的生產常識都沒有呢?要知道,在當時的條件下,一畝棉田能收七八十斤皮棉就謝天謝地了。
一九六八年,我高中畢業響應毛主席“上山下鄉”的號召,回到家鄉務農。由於我是全村唯一讀過高中的人,大隊搞“四清”時,把我抽調到大隊“四清”小組工作。那時,“四清”小組長就是何清德。和他相處了一段時間,我怎麽也覺得這是一個實在憨厚的莊稼漢子,為什麽大躍進時竟喊出了畝產皮棉十萬斤的荒唐口號呢?
在一次閑談中,我故意問道:“何書記,我們現在種的棉花一畝產多少斤?”
“八十多斤唄。”他說。
“那五八年你怎麽要報十萬斤呢?”
“你是怎麽曉得的喲?”何書記有些驚訝。
我把政治課上的聽到的順口溜跟他念了一遍。
“那是一個啥子年代啊!”何書記感歎了一聲,仿佛被電擊了似的,一下子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很久很久以後,他才心情沉重地道出了事情的真相。
大躍進時期,從縣到生產隊,層層都設有評比台。大到橫街橫公路的牌坊,小到特製的木棚或牆壁,上麵都畫有各種各樣評比等級。最先進的坐火箭,依次往下坐飛機、火車、汽車、自行車、雞公車,最落後的是“小腳女人”。
凡是獲獎者,就由上級部門敲鑼打鼓送喜報,送流動紅旗,戴大紅花,凡是排到尾巴上的落後分孑,就召開批鬥大會、罰工、餓飯,在衣服的後背上畫烏龜,甚至還當眾脫了褲子打屁股。
那個年代,當幹部最怕的就是排名在前麵去報產量。不論什麽會議,不論什麽場合,第一個上去報告產量的人都要挨批挨鬥。如果第一個人畝產報一千斤,第二人就報一千五,第三人報二千,第四個就是三千四千地報,越是往後報得越高,“浮誇虛假”漫天飛。你吹我也吹,你高我比你更高。人有多大的膽,地有多高的產。稻穀趕黃豆,玉米超冬瓜,秋後糧食堆成山,壓得地球打轉轉。糧食畝產過萬斤,紅苕畝產超十萬,牛皮吹破天,謊話連成片。
記得那天縣委開會匯報棉花產量,我天不見亮就拔腿往縣城趕。四十多裏山路,崎嶇難走。當我大汗淋漓地走攏大禮堂時,縣上的匯報大會已經開始了。
縣長書記坐在主席台正中,秘書們坐在兩邊忙著記錄。主席台下邊等著匯報的人排著長隊,一個挨著一個準備上台發言。台上發言的人臉不紅心不跳地謊報著產量,慷慨激昂地向黨表決心話未來。
第一個上台的人說他們畝產皮棉已達二千斤,第二個就說畝產到了三仟斤,第三個開口就是五千斤!他們一個比一個報的產量高,一個比一個喊的口號響亮,一個比一個慷慨激昴!
我是最後一個上台匯報產量的人,在我前麵的人已經把產量報到一萬多斤了。我一聽慌了神,我到底該報多少產量呢?畝產百斤是萬萬不敢開口的,說了馬上就會被戴上“右傾”帽子,當場遭批鬥。這時候,我什麽也不顧了,反正大家都在說謊,我也跑來湊湊熱鬧。一氣之下,我就閉著眼睛,胡亂放了一顆衛星——畝產皮棉十萬斤。
話一出口,我自己都後悔不已。這個連鬼都不敢相信的數字,居然被我喊了出來。我滿臉發燙,無地自容,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但意想不到的是,禮堂裏卻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鼓掌聲。
匯報結束,我們大隊棉花產量位居全縣第一。縣長親自把一麵寫著“棉花狀元”的錦旗送到我的手裏。他還緊緊握著我手說:“你們要再接再厲,爭取來年再放一顆更大的衛星,向毛主席他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