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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二三事

(2024-09-28 15:14:03) 下一個

77年高考後,能參加體檢是一個好兆頭,對我,卻是一個不幸 - 血壓太高,不能通過。聽到消息後,母親趕到我當工人的汽車電機廠。我把血壓結果當麵又告訴了她一遍:高壓低壓都超標,但都超的不是太多。她聽著聽著,目光突然停在我的帽子上,那種當時年輕人都戴的雷鋒式的棉軍帽。這是一個冬天的下午,沒有雲,沒有風,太陽曬得人身暖暖的,我鼻梁上沁出了一些汗珠。我媽一把摘下我的帽子,摔在地上:“這麽厚的帽子捂著,血壓能不高嗎!走,我們去找醫生。”

我們到了城裏的第一人民醫院,管我們體檢的醫生剛下了班,我媽問明了住址,又領著我追到了醫生的家。一個嘈雜的四合院,一個戴著眼鏡、看上去很瘦弱、年齡和我媽相仿的中年婦女正在生爐子準備做晚飯。我指了指她,我媽上前說明了來意,醫生很幹脆:“星期天早上我值班,你們到醫院來,我再給他量一遍”。星期天複查,我通過了。

這不是第一次我媽改變我們家裏人的命運。

文革期間,我父親因為有“三反”言論,一直受審查。我在寫我父親的回憶裏,說他吊在內部矛盾的三反言論和敵我矛盾的三反分子之間,十二年一直定不了案。其實他的案子,曾經有過一個初步結論。在地委組織部的一次會議上,組織部長逐一列舉了我父親的“罪狀”,然後說初步定為敵我矛盾,交會議討論。這時我媽站了起來,很氣憤地指出一些和事實不符的地方,說:“請組織上一定考慮,這些三反言論,xxx從來都沒有傳播過,隻是寫在書的眉批上,而且是他自己主動交代出來的。” 最後母親點著組織部長的名說:“xxx到底是個什麽人,你心裏難道不知道?你一個組織部長,要害人是很容易的”。地委機關的人,不光在一起上班,平常住隔壁,都是很熟的人。 她的這番話,起了什麽作用就不得而知了。令人慶幸的是,會後我父親的案子又重新被“吊”了起來。沒有被定為敵我矛盾是我們的幸運,不然我父親的遭遇,以及我們一家人的遭遇,將會很悲慘。多年後,我媽還會很激動地講述這件事情,很得意她當時說的那句話:“你一個組織部長,要害人是很容易的。”

沒有我媽,我姐姐上不了高中,卻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我是六八年小學畢業,因文革期間停課,等了半年之後才繼續上初中。我姐比我早一年小學畢業,等了一年半,和我一起上初中。和我們一起進校的,還有更早一年的小學畢業生,他們從小學畢業到上初中,等了兩年半。學校把我們66、67 和 68 的三屆學生,編了六個班。 兩年後,初中畢業。六個初中班將縮減為兩個高中班,其餘的下鄉當知青。上高中的選取標準有成績、年齡和政審。我們姐弟倆,地委組織部給學校政審的答複是:我年齡小,可以繼續上高中。我姐因“其父有三反言論,正在審查中,不宜上高中。” 當時我姐離下鄉年齡還差半年,學校把她和兩個像她一樣不夠年齡的女孩子分在一組,讓她們先等待半年,然後到某縣某區某公社某大隊某小隊報到。

我們當時是在城裏住校上初中,我爸在五七幹校受審查,我媽在幹校的下放連隊當指導員。聽到消息後,母親從生產隊趕回城裏,找到地委組織部,要求他們重新考慮:“xxx犯了錯誤,他女兒又沒有犯錯誤,為什麽不能上高中?難道共產黨還株連九族?” 組織部最後修改了政審回複,同意我姐上高中。命運是捉摸不定的,如果當年我姐沒有上高中,不僅小小年齡下鄉受苦,77年恢複高考,也肯定考不了大學。母親後來談起此事,還會很激動地說:”我問他們,難道共產黨還株連九族?“

母親是地方政府的一個普通幹部。熱情開朗,工作勤奮,下鄉搞工作組,總是積極報名。和農民三同,她和村裏同姓的婦女隊長成了姐妹般的好朋友,交往多年。挑擔子,她要和工作組的男同事拚比,中年後飽受腰椎間盤突出之苦。諸多優點中,母親最喜歡聽的讚語是“為人直爽”。她的性格,有些遺傳到我們身上。我姐當工人時,車間的同事用四個字概括她:嫉惡如仇。我下鄉時,同隊的知青對我的評價是“沒有一點奴顏和媚骨”。LOL,那是一個十分政治化的年代。

母親的性格,不知是天生的,還是因為她童年的經曆。她出生在三峽下遊不遠的一個小城鎮裏,上小學時她母親病逝了。她母親育有兩女一子,這時她姐姐已經出嫁,家裏剩下她和比她大三歲的哥哥。她父親再娶後,她們和後媽的關係很不好,老是抗爭,尤其是後媽有了孩子之後,一家人很難在一起生活。這時她開小店的舅舅舅媽把她們兄妹倆接了過去,在下遊不遠的另一個小鎮裏,過上了平靜溫飽的日子。她哥初中畢業後,離家出走,到江南投奔了新四軍。母親初中畢業時,遇到了解放,她進了城裏的地區幹部學校,培訓後,成了新政權的幹部。那是一個熱情燃燒的歲月,母親把她的雙名“安珍”改成單名“青”,長發剪成短發,穿一身列寧服,戴一頂八角帽。先是到縣裏廣播站架電線,寫通訊,搞播音,後來調到地委宣傳部,在那裏認識了我爸,她在宣傳部一直工作到文革爆發。

母親對我們很嚴格,她信奉傳統中國育兒理念:打是愛,鬆是害,不打不罵就變壞。她當年住在她舅舅家時,就很看不慣舅媽對其獨生女的嬌慣,勸告舅媽別把孩子慣壞了,嬌子不孝。到了自己有孩子後,母親不再需要提建議,可以全盤實施她的育兒理念。 母親性子有點火爆,我和我姐犯了什麽錯,尤其考試成績不好,她都會疾言厲色,打我們的屁股,其威懾的力量大大大於巴掌的力量,對我們十分有效。如果錯誤太嚴重了,她會加罰跪。有一次我們被罰跪,她要出門辦事,臨走告訴我們她不回來,不準起來。不一會,小夥伴們趴在窗台上,說:”你媽走了,你們快起來吧,她回來了,我們告訴你們,再跪下。“ 我們沒有起來,直到我媽回來。我小時老是犯錯,老是挨打,周圍的老奶奶們逗我:”你不是你媽親生的,是抱來的。“ 抱,收養的意思。我不喜歡聽,”我媽那麽不喜歡小孩,怎麽會抱一個呢?“

我最大的一個錯誤,是五年級時犯的,那時到了可以幫著做家務事的年齡。一次我去買菜,剩下五分錢,買了一包菱角。我分給了我姐一些,我姐討好我媽,給了她一些。我媽吃著吃著,突然問:“這菱角那裏來的?” 聽到答案後,她十分重視。小時偷針,長大偷天,這麽小的年齡就挪用公款,大了不就是一個貪汙犯? 我被打了一通屁股,罰了跪,這次還加了一個懲罰:寫檢討,就像當時文革揪出來的那些壞分子一樣。我寫了一份檢討,最後一句是:“我要脫胎換骨,重新做人”。我姐看了,對我結尾的用詞佩服的五體投地。顯然她每天忙於跳橡皮筋,不怎麽愛看大字報。

我們小時侯怕我媽,但又很喜歡她,因為她愛吃零食。隻要不到農村出差,家裏的瓶瓶罐罐,總能找到糖果和蘭花豆一類的小吃。我爸爸不管教我們,但他也不買零食。上中學後,我媽開始實行文明教育了,我們也不再害怕她。後來,家裏人都喜歡拿母親開玩笑,她也很開心,跟著笑。有次我姐去城裏的楚劇團買戲票,票賣完了,空手而歸。我媽問她:

“賣票的是不是李阿姨?”

”是“,我姐回答。

”那你為什麽不進去找她, 說你是xx的女兒?你長得這麽像我,她一看就知道了。“ 

 我媽很生氣,又加了一句:

”像豬一樣!” 像豬是我們罵人傻的一句話。

從此與她有關的笑話集裏又增加了一個。

我姐和我小時候家裏都不給零花錢。六十年代中,風行打乒乓球。我當時小學三年級,反複請求後,母親花七毛錢,給我買了一個光板球拍。我很羨慕其他小朋友穿回力鞋,讓母親給我買一雙,她不同意:“為什麽要多花幾塊錢呢?不就是解放鞋上麵多一圈帆布嗎?” 我長大之後才知道的,母親其實是很能花錢的。當年保姆離開我們家的時候,她女兒讓她去幫助照護小外孫,她不情願,給自己家的人引小孩,沒有零花錢,想再找一家人做保姆。母親勸她說:”你去引小外孫吧,零花錢,我來給。“ 後來母親一直每月給她送零花錢,直到她們家日子過得寬裕起來。我大伯被打成右派後,失去了優厚的待遇,一家八口,從武漢下放回老家,母親每月要給他們寄錢,幫他們維持生活。母親的舅舅去世後,逢年過節,她給她舅媽寄錢,回報養育之恩。有一段時間,母親還每月給她後媽家寄錢。當時她的父親和後媽先後去世,留下一個大女兒和三個弟弟,大女兒剛上初中,最小的弟弟隻比我大一歲。匯款持續了好些年,直到大女兒當了工人,她的大弟參了軍。母親後來談起這件事,總是很自豪,喜歡重複四個小繼妹小繼弟感激她的話:”姐姐,你不知道,那些年,我們每個月都是等你的匯款,收到後,馬上去糧店買米。” 

母親的工作,多是行政性的,除了寫工作報告,不怎麽寫東西,但她對我們作文比較重視。文革學校停課時,她會不時給我們一篇報上的英雄事跡,讓我們寫讀後感。高中畢業時,我們兩個畢業班要在一起開一個告別晚會,讓我準備一篇畢業致辭。我當時為開頭犯難,想避免那時常用的”在當前一片大好形勢下“等套句,母親走過來說:”你可以說‘在這個春暖花開的時節‘。 “  我頓時耳目一新,這是那個年代的我們這些中學生想不出或不去想的句子,眼前的母親,突然變成了當年的那個女中學生。開完晚會回來,我媽問我姐畢業致辭怎麽樣,我姐說:”開頭挺好,就是長了點。“

母親當年擔心嬌子不孝的她舅媽的獨生女,我們後來叫小姨的,不僅長大後對她媽非常孝順,對我媽也特別親近,姐姐前,姐姐後親熱地叫著。文革時,小姨很可憐她姐姐,一家四口,生活在三個地方,衝炒麵,連豬油都沒有。小姨經常幫助我們家,逢年過節,給我們家弄些豬肉,狗肉,豬油,香油,還騎車到鄉下去看望她姐姐。暑假,把我姐和我接過去住,我看浩然的《豔陽天》, 就是在我小姨家。

母親身邊還有兩個親人,兩個截然相反的人,一個是我父親,一個是她的哥哥。

我在一篇關於我父親的回憶裏,這樣描述我的父親:

“父親的為人,像他的字,隸書和小篆寫得很到家,可以贈送親友,有時寫寫行書,但他從來不寫草書。…他的三反言論,可以說是文人習性的顯露,言他人之不能言,不善言,不敢言,但他不張揚… 做了一輩子的文案,看了一輩子的書,沒有留下任何文字。“

我舅舅是個愛寫狂草的人,寫了就裱起來,贈送親友,我現在還有他寫的一幅立軸。他寫詩,寫小說,寫劇本,在地方刊物上發表。他個性張揚,大鳴大放,馬上成了右派。右派平反後,到城裏師專教文學。但我父親對他從來不屑一顧:品位不高,“半吊子”。

打成右派後,我舅舅被遣送到農村,後來到城郊的磚瓦廠當工人,幹出窯這種最苦最累的活。後來有人給他介紹了一個農村婦女,結了婚,生了個兒子,就離婚了,把孩子留在鄉下。我父親本來就不喜歡我舅舅的個性和作派,打成右派後,大概有過激烈的爭吵,斷絕了來往。“他說我們是共產黨六親不認,也不會有好下場的,話說得太毒了!” 我媽這樣解釋。 文革後期,舅舅開始到我們家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每次填寫履曆表時都不情願填寫的舅舅。 他梳著一個背頭,戴一副寬邊眼睛,說話時笑咪咪地盯著你的眼睛,不緊不慢,一板一眼。他當時說:“我一個長輩,你們從小長大,我也沒有盡什麽義務,對不起你們。” 他告訴我媽磚瓦廠的情形有了很多改善,因為廠宣傳隊的一批年輕人把他拉去寫節目,很崇拜他。

舅舅後來一年到我們家來幾次,我爸對他還是不熱情,見麵打個招呼,一起吃飯也不交談。多年後我妻子到我們家,看到的還這個情景,她十分詫異:”你爸爸怎麽可以這樣對待你舅舅!“  我媽對她哥哥很隨便,人前人後,直呼其名,每次來了,都有好飯菜招待。當時他一個人過日子,春節吃團年飯,我媽會把他叫過來。舅舅很少談他的過去,包括他在新四軍時的事情,隻是八十年代初,白樺編劇的電影《今夜星光燦爛》走紅,他說新四軍時,他和白樺在一個連隊,一起搞文化宣傳。” 右派平反後,舅舅從磚瓦廠到了師專,把他兒子從鄉下接到身邊。小孩子從小沒人管,野慣了,不愛學習,常常打架。當時我媽在電影公司工作,內部放電影時就把他叫過來,讓他去陪姑爹看電影,趁機苦口婆心地和他談話。

其實母親曾經很佩服她哥哥,他是個敢說敢幹,熱情奔放的人,中學畢業,就離家出走,投奔了新四軍。母親曾經約了她的一個中學好朋友,去投奔她哥哥和新四軍。臨走前夜,她的朋友突然放棄了。母親不無遺憾地說:“她當時談戀愛了,不然,我也是解放前參加工作的幹部了 。” 解放後,母親到縣政府工作,和她哥哥在一起。當時她哥哥是縣裏的筆杆子,縣裏出布告,都是他起草,用毛筆抄了,掛在縣政府大門口。我媽很可惜他:“他這個人老是對現實不滿。解放前不滿,投奔新四軍。解放後還是不滿,成了右派。” 舅舅後來到師專當老師後,春風得意,六十多歲的人了,帶著一個四十多歲的女友到處跑。我媽說:”他又得意忘形了。“

那個星期天血壓複查合格後,不久我被外省的一所大學錄取。離家後十幾年,和父母在一起的時候不多,直到90年他們到芝加哥來看我們,在一起生活了三個月。母親這時已經退休,穿一件傳統的對襟褂,少了許多風風火火,多了幾分淡定祥和。她依舊十分愛幹淨,不光每天飯後洗刷,還把廚櫃裏所有的鍋碗都搜出來用手洗了一遍。母親每天做飯,從家常菜,到扣肉、魚糕這類小時候過年才能吃到的菜,一樣樣做來,不重樣。一個月後,母親說:“我會做的菜都做過了,我們是不是再來一個循環?” 那時,我妻子在印第安那州,周末回來。每個周末,我們開車帶父母各處遊玩觀光。周日時,他們白天看瓊瑤連續劇,晚飯後,我不像往日那樣加班,陪著父母親打撮牌。臨回國的那天晚上,打完牌,母親說:“我們走了,晚上沒有人陪你打牌了。”

新中國成立,已經72年了,文革爆發,已經56年了,父親去世,已經25年了,母親去世,也有了15個年頭。這些年裏,父母親走過了他們奮發激揚、風風雨雨的一生,我們們也經曆了動亂的童年,土插隊,招工,恢複高考,洋插隊,到了回憶往事的年齡。

要無語了,,,

想起了母親當年的那句話:”在這個春暖花開的時節。”

 

(2022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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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火人家 回複 悄悄話 讓我熱淚盈眶, 都曾今到這世界上來過,有過熱烈張揚的生命
runrunrun777 回複 悄悄話 你舅舅說的沒錯
smithmaella 回複 悄悄話 好文、好家庭、尤其好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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