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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二三事

(2024-08-12 18:10:22) 下一個

文革爆發時,小孩不上學,想出各種方法消磨時光。我們地委院子裏的小男孩們經常做的一件事是爬牆:利用樓房一樓的後窗, 窗子兩側的擋風板和牆下方一條窄窄的台階,像螃蟹一樣在後牆上攀援橫行,從樓的一頭上去,不沾地,爬到另一頭下來。路過每家人的後窗,會扒在窗沿上看一會,休息休息,再繼續前行。這一天,幾個小男孩爬到了一個窗口,剛剛往裏看了一眼,就嚇得掉了下來。不一會,來了一輛救護車,把房間裏的一個男人帶到了醫院。醫生洗淨了他腸胃裏的安眠藥,把他搶救了過來。

這一天,我和我姐姐,幾乎失去了我們的父親,如果不是那幾個小男孩。

這時,文革爆發剛三個月。事情發生在一個上午。下午,地委機關要開黨群大會,鬥爭他。

單位趕緊把正在農村出差的我媽接了回來。聽說我媽十分惱怒:”有什麽事情說不清楚,非要自殺!“

當時我們在上小學三年級和四年級,家裏沒讓我們去醫院。記不清楚這一段時間是怎麽渡過的,也記不得父親從醫院回家第一次見麵時的情景。能夠記得的是院子裏的小孩,經常吵架,吵起來,專門挖對方的短處,但從來沒有人在我姐和我麵前提起過這件事。

在家裏,從來也沒有人提起過這件事,即使父親去世後,母親也從來沒有談到過這件事,隻有一次,我做了一件至今讓我後悔的事情。那是一年冬天,大家圍在火盆旁烤火、看書、聊天。我當時在看抗日小說《烈火金剛》,書裏的人物,像《水滸》裏一樣,都是有外號的。看著看著,我們開始對“號”入坐,我當時胖,就叫我”豬頭小隊長“,我爸戴眼鏡,是”毛驢太君“。有一天,被父親調侃急了,我冒出了一句”毛驢太君最後自殺了“。話一出口,就感覺不對。父親沒有什麽反應,大家趕緊轉了話題。

稍微懂事後,家裏來了父母的朋友和同事,他們說話,我喜歡安靜地坐在一旁聽。從這些談話中,尤其是撥亂反正後他們的一些談話,我慢慢地對當時的事情,有了一個輪廓。後來看到他的一份檢查交待,細節更清楚了一些。父親的問題是三反言論,大多是針對58年後農村出現的事情,大多和當時黨內的右傾思想是一致的。但他一直在農村搞工作組,事情都親身經曆過,有些言論很尖銳,很具體,很形象。譬如糧食統購統銷及高征購造成農民挨餓以至餓死:

” 既要取得糧食,又要取得農民,這兩句話好說不好做。搞得不好就隻取得了糧食,丟掉了農民。” “農民說現在是一隻腿在陽間,一隻腿在陰間。“  ”現在到處都一樣,討也沒處討,借也沒處借,比舊社會過荒年還不如.”  ”要不是土改打了個好底子,農民就要造反了。”  ”要接受教訓,老百姓家裏死了人,人家幾輩子都會記得的。“ 

這些話,有些是向領導匯報情況提建議時說的,有些是在糾偏時對前段錯誤的評議,有些是和同事推心置腹,有些是說笑話。文革爆發,這些話被群眾寫成大字報檢舉揭發出來。當時全國正在批三家村,地委機關批我父親,他成了運動的重點,要把他“鬥倒,鬥臭,消毒,肅清影響”。父親感覺又開始了一場反右,害怕自己要被打成右派,徹底喪失他的尊嚴。他想到了屈原,於是有了開篇時的一幕。

真正給父親帶來災禍的,是他的一套《資治通鑒》。三年自然災害時,父親腦子裏產生了很多問題,開始”帶著這些問題到古書裏去找答案”,他買了一套《資治通鑒》來讀。其實當時在湖北,這是一個時髦,省委書記及他的才子秘書,響應主席號召,都在看《資治通鑒》,“總結經驗教訓”,前者還發表了《讀書筆記》。父親看時,有了感觸,就寫成眉批。略舉幾例:

“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

”縱觀一部曆史,每至末世都是君誇,臣諂,賦重,法苟,盜興,而後土崩瓦解。”

“君仁則臣直。“

主席“好大喜功“,應該”罪己以收民心“。

這些眉批和想法,他沒有和任何人交談過。出事從醫院出來後,領導和他談了幾次話,說最好的出路是徹底承認錯誤,“一盤子端出來”,隨後,父親就”徹底交待“,交出了這套《資治通鑒》。

六六年九月二十一日,父親出事一個月後,機關終於召開了的他的鬥爭大會,父親在會上作了一個一萬六千餘字的交待,交待是這樣開頭的:

“我是一個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分子,我今天是以一個罪犯的身份,向大家低頭認罪,交待我的罪行。”

父親可能沒有想到,這一場運動遠比一場反右要更凶猛,更廣泛,更持久。不久,造反派開始打倒當權派,地委書記,各部部長紛紛被揪了出來,成了運動的焦點,人人自危,父親成了一個小人物,被擠到了運動的邊緣。但是他的那些言論,尤其那些眉批,鑄就了他的三反言論之罪,立案停職受審,自殺當然把案子弄得更嚴重更複雜。隨後十二年,父親被吊在內部矛盾的三反言論和敵我矛盾的三反分子之間,做不了結論。

剛停職審查時,尤其是被造反派抓去批鬥時,父親壓力很大,有時在家裏走來走去,不說話。 他變得噤若寒蟬,說話十分小心。文革時沒肉吃,家裏買了幾瓶紅燒肉罐頭, 父親用釘子撬開了一瓶。“現在的罐頭,打開了,聞不到什麽氣味。 記得以前,打開一盒日本罐頭,滿屋子都是香的。”  說完,覺得不妥,“那時是小孩,食欲很旺盛。” 其實,當時在場的隻有自己家裏的人。

後來案子吊起來,他漸漸放鬆了一些, 又開始情不自禁地談些曆史上的事情:漢文帝漢景帝,無為之治,國泰民安,積累了大量的財富。漢武帝一上來,好大喜功,連年征戰,勞民傷財,把國庫都搞空了;明朝的東廠,就是現代的特務政治;清朝康乾時代很興盛,但文字獄是最黑暗的。他也談到西方沒有思想犯罪。父親從來沒有和我們談過他的案子,回想起來,其實這些談古論今多少都和他的案子有關。

文革前,我們和父親在一起的時間不多。那時單位裏沒有套房,我們小,和家裏的保姆住在一棟家屬平房的一個單間裏,這裏也是全家做飯吃飯洗衣服的地方,有一張床,一個書桌,書桌上麵擺著鍋碗瓢勺油鹽醬醋砧板菜刀,一個水缸,一個洗臉架,一個大木盆和一個搓板,一個可以折疊的園桌,一個蜂窩煤爐,衣服堆放在床角上,地麵是已經踩得結結實實的泥土。父母親住在他們部門的樓房裏,離我們幾十步的距離。樓下是單間宿舍,樓上是辦公室。他們的房間收拾的很幹淨,有地板,有一個書桌,書桌上放著文房四寶和玻璃球鎮紙,一個竹書架,架上有整套的《紅旗飄飄》和《星火燎原》,房間裏還有結婚時奶奶送的一個紅木櫃子和一個樟木箱子。

不光不住在一起,那時父親老是在農村陪領導蹲點,搞工作組,搞調研,不下鄉時,也是泡在地委辦公室裏。辦公室的事情是給各縣打電話,搞調研,寫材料,寫報告,起草文件,給領導準備發言稿。他們這些做文案的人,最好的遷升機會的是給領導當私人秘書,可以隨著領導升到省裏和中央,他很羨慕他的一個好朋友這樣去了北京。父親沒有做過私人秘書,但有時幫領導寫發言稿。他談到過一個知識分子出生的領導,幫他準備發言稿,記錄下口述,回去稍微整理一下就完成了。他說給這位領導工作心情很舒暢,事情出錯了,他會把責任承擔下來,並不是所有的領導都是這樣的。父親大多時間是帶著十幾個和他一樣三、四十歲的同事在辦公室辦公,上班搞調研,寫文件,下班呆在辦公室下圍棋,打麻將。有時不想動腦筋了,就畫蘭草,賭糖吃 - 民族的傳統,有事業的男人, 是不屑柴米油鹽、兒女情長這些事的。記得有時到了吃晚飯的時間,父親還沒有回來,這時我媽會遞給我姐和我一條她用毛線打的長圍巾,“去把你爸爸叫回來。” 我姐和我到了他的辦公室,把圍巾攔在他腰裏,一人牽著圍巾的一頭,把他“拽“回家。

文革父親受審查後,和我們一起呆在家裏的時間多了起來。這時保姆已經離開,我們住到了父母他們的房間,也到了開始可以和他們一起下跳棋、打爭上遊的年齡。父親喜歡和我們一起玩,從不疾言厲色,不過問我們的學習、我們的生活和我們怎麽做人。父親兄妹四人,都和奶奶一樣,高額頭,凹眼睛。他鼻梁上老是沁出汗珠,即使是冬天。他平常戴一副眼鏡,但看書寫字時,卻把眼睛取下來放在一邊。父親不抽煙,不喝酒,但有個毛病,喜歡無緣無故地突然幹咳一聲,順順嗓子,我們都聽熟了。有時他晚上從外麵回來,聽到老遠的一聲咳嗽,我們會從床上爬下來,去樓道迎接他。

父親很會講故事,《水滸》、《三國》和《西遊記》裏的很多故事,看書前,我都已經聽他講過了。我自己看這些書,到現在細節都忘了,但至今還能想起父親講的一些細節:魯智深打死了鎮管西,一邊逃離現場,一邊不忘念叨著“你這個家夥,還會裝死“;宋江在柴進家,不小心一腳踩翻了一把鍬,把鍬上的炭火濺到一個人的臉上,此人是武鬆;武鬆打虎後,酒醒了,人也累了,從岡上下來,涼風嗖嗖的,樹林裏突然又跳出兩隻老虎;孫悟空在如來佛的手心裏查看他在五指山下寫的”到此一遊“,發現指間有些潮濕,原來是他的小解;豬八戒偷吃了人參果,但不知道是什麽味道,原因是...。他講得唯妙唯俏,我們聽得津津有味。我姑姑家的小孩也談起過,每次舅舅來了,大家都很高興,聽舅舅講故事。

父親也經常說些無厘頭的笑話。我們中學開始學英語後,他講了一個中學生給父母親寫信的故事:

“Father, Mother,敬稟者:

I 在校中讀book,

English不good,

老師罰我stood,

我罵老師是pig…”

把我們逗樂了,他也跟著嗬嗬地笑起來。

父親其實沒有受過太多教育,上過小學,看過不少雜書,學過畫,拉過二胡,臨過帖,寫得一手好字,尤其是隸書和小篆。 上初中時,家境日艱,退了學到一家鍾表店當學徒。後來在他哥哥的資助下,在武漢上完了初中。他初中的國文老師,是個前清秀才,視他為得意門生。這時武漢解放了,他進了為新政府培養幹部的革命大學。幾個月後,培訓結束,分到地區文工隊,從武漢溯江而上,到了J城。文工隊走鄉串鎮到處演《白毛女》,配合農村搞土改,父親在文工隊裏的角色是畫布景和搞伴奏, 隻要是有弦的樂器,都拉。土改完成後,他調去籌辦地區報,成了地區報的主編。 幾年後,父親轉到地委宣傳部,在那裏認識了我媽。後來,就去了地委辦公室。

文革革委會掌權時期,閑著的和有問題的幹部都去了五七幹校。父親在幹校的第一個工作是趕馬車,從城裏往幹校運送生活用品。和他一起趕馬車的,還有另外三個案子吊著的幹部,他們給自己取了一個俄國名字 - 騾馬車夫司機。四家人住在一棟廢棄的馬廄裏,土磚牆,茅草頂,一下雨,就往下滴醬油。四家都有上小學和中學的孩子,在一起熱熱鬧鬧地過日子。 大人給馬廄前的一條土路取了一個名字 - ”解放“大道。五十年後,解放大道的孩子們重聚,大家還回憶起第一年過春節,四家人在解放大道上放鞭炮,大人比小孩玩得還開心。隻是朝天的鞭炮拖著火花降落時,大人手心裏都捏了一把汗,別把茅草房頂點燃了。這時父親買了一把二胡,在家裏拉《自己的隊伍來到麵前》,也拉《良宵》。後來幹校有了卡車,父親轉行給幹校修自行車。當時我上中學,剛學會了騎自行車,他每修好一輛,我就興衝衝地騎出去試車。離開幹校回城後,父親的案子還吊著。這時很多他的朋友和同事都解放了,恢複了工作。一個好友來訪, 我父親向他抱怨:“三十斤羊子四十斤卵子,走不死,也拖死了。“ “八年了,人生能有幾個八年?” 我當時很吃驚,因為很少聽父親說這種動感情的話。

文革後期,完全恢複工作之前,父親曾經有過一份美差,利用學大寨時修建的農展館,給古城籌辦一座圖書館。為此,他和同事到江浙一帶跑了一趟,參觀圖書館,購買書籍。回來後,講一路見聞:“上海圖書館裏,很多年輕人坐在裏麵看書,有人還在查看英漢詞典。” 當時我姐和我知青招工回城當了工人,聽他講這些見聞,覺得好遙遠。後來武大圖書館係來了一個班的學生,幫助把買來的書籍清理歸納編號上架,我們感覺他們真是最幸運的一幫年輕人。當時城裏搞修建複興,父親說,應該建一個鍾樓,城市的格調就出來了,江浙一帶都是這樣的。他還說,要把J城和S市之間廢棄了的小運河修複,就是揚州的瘦西湖了。在圖書館的幾年,他心情很愉快,看了好多書,在江浙出差時買得一些字貼,他頗有閑情逸致地臨了一段時間的小楷。

父親很愛讀書,文革剛結束時重版的一批中國傳統書籍,經典的,通俗的,大多他小時候都看過了。有些書我覺得他不會看,譬如《紅樓夢》。但一次我在背讀《紅樓夢》裏的詩,“看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裝”,他說:“是‘勘破三春景不長’吧?”  我們有次批判讀書做官論,批判“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顏如玉”,但不知道這三句話的出處。當時不存在上網搜索,去問父親。他說:“出自宋真宗的《勸學詩》。《聊齋》裏有個故事叫‘書癡’,注解裏有說明這個出處。魯迅的雜文《書籍和財色》,也用到這幾句話,注解裏有出處。”  父親很喜歡魯迅,能買到的魯迅的書都買到家裏,一本本用木紋紙包好,用隸書寫上書名。我看了魯迅的《呐喊》後,跟他說我喜歡《故鄉》,不怎麽喜歡《阿Q正傳》,他說等你懂事了,就喜歡了。父親對民國的事情很有興趣,文革後期有一個回憶民國舊事的雜誌,他每期都買。上海老報人徐鑄城、鄭逸梅寫老上海經曆見聞掌故軼事的書,他也都買來看。不知道他這些愛好取向是怎麽形成的 - 是獨特的喜好,是他們這輩人的共識,還是在追隨某個偶像?父親曾經有過一套陶菊隱的《北洋軍閥統治時期史話》,文革時被抄走了,但裏麵的事情他都記得很清楚,給我們講過蔡鍔倒袁的故事。袁世凱稱帝前,把蔡鍔召到北平,接見時,賞給他一件貂皮馬褂,穿上後似量身而作,”增之則長,減之則短“。袁見蔡穿上後沒有受寵若驚的表情,便對他起了戒心,不放他回雲南,後麵便有了八大胡同那些事。

77年我們姐弟倆準備高考時,有一個星期母親出差,父親不想讓我們分散精力,自己報名成了家裏的廚師。文革前,父親從來不沾家務。文革起,家裏沒了保姆,媽媽和姐姐女性解放,宣布各人洗各人的衣服,爸爸也不例外,不過還沒讓他下過廚房。這次下廚,他沒有做飯的起碼常識,炒大白菜,先在鍋裏幹煎,煎熟了,再放油鹽。 吃起來, 倒別有一番味道。又一天,他煮了一鍋鴨湯,又香又鮮,受到我們表揚。他說,可能鴨子剖好後,忘了洗,就下鍋了。

文革結束前夕,他的事情還沒有結案,但他離開了圖書館,又開始陪領導在農村蹲點,搞工作組。撥亂反正時,文革中的大量自殺行為從“畏罪”被重新界定為“受害”,隨後他完全恢複工作,回到了十二年前離開的地委辦公室。這時我已經離家到外地上學,聽說父親還是幹那些老事,搞調研,寫材料,寫報告,起草文件,給領導準備發言稿。應該是曾經滄海難為水,何況辦公室已是麵目全非,平房成了樓房,以前的同事都不在了,換了一批年輕人,大多數有大學文憑。但他十分珍惜姍姍來遲的平反,幹得很認真。 當時的領導,是他文革前就相熟的,用慣了,發言稿都讓他寫。他也很高興聽別人說,去聽領導的報告,就是聽他的報告。如此,又幹了十年。這中間,父親有過一次可以和領導一起調省回武漢的機會,但他放棄了- 父親已經離不開這座古城。後來父親被提升了,新職位要求處理很多非文字類的事情。父親極不適應,很煩悶,尤其對陪人吃飯喝酒深惡痛絕,不久就要求提前退休了。退休後,樂得沒了應酬,文革前辦公室的老同事和兩三個談得來朋友會偶爾到家裏來聊聊天,其它時間他看書寫字,和家裏人打打麻將。

父親的為人,像他的字,隸書和小篆寫得很到家,可以贈送親友,有時寫寫行書,但他從來不寫草書;家裏的穿衣櫃,左邊是他用隸書寫的蘇東坡的”赤壁懷古“,端莊秀麗,右邊是他畫的一幅荷花,線條色彩都十分拘謹;他的三反言論,可以說是文人習性的顯露,言他人之不能言,不善言,不敢言,但他不張揚,曆次政治運動對他的評價是““政治不開展,不暴露思想”;他喜歡古詩詞,但對現代文學沒有興趣,對周圍一些朋友同事搞創作發作品不屑一顧 - 品位不高,“半吊子”。他的高品位卻讓他舉步維艱,做了一輩子的文案,看了一輩子的書,沒有留下什麽文字。唯一的著作,是在編地區報時,仿效《增廣賢文》編的一本《諺海》,在裏麵寫了很多按語。文革後,父親寫過一個曆史人物小說《張之洞評傳》,但最後隻是鎖在抽屜裏。如果在一個正常的年代,父親當是一個做學問的人,上一個正規大學,畢業後,在學校或研究所安安靜靜地做文史方麵的研究。遇到了一個疾風暴雨的年代,卷入洪流之中,隻好像他當初在文工隊時那樣,一輩子畫布景,搞伴奏。

多年以後,一次父親突然問我姐和我:“我的事情,文革時是不是給你們帶來很多痛苦”,這是第一次父親在我們麵前談起他的案子,第一次直接和我們談情感上的事情,說出這句話,一定非常不容易。“沒有,沒有,” 我們趕緊回答。我們講的是實話,一是當時少年不知愁滋味,二是父親的案子老是吊著,沒有被正式劃為敵我矛盾。不然,他的遭遇,以及我們全家的遭遇,將是十分悲慘。父親以後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些事情,希望這次談話在他心裏劃了一個句號。

很快我們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談朋友時,我給家裏寄了一張我女朋友的照片,父親看了大概很滿意,回信說“你女朋友看起來很健康”。我們後來笑他,一定是認為我女朋友“一年可以掙六百工分”。

我們成人了,父母也開始顯老,越來越有了兩人相濡以沫的味道,尤其是退休之後。這一天是母親的生日,父親到街上走了一趟,買了一個線帽和一雙襪子,說是生日禮物。大家都很驚訝,因為他從來高高在上,不顯露感情,對家常事務有意無意糊裏糊塗。這是他第一次給我媽買生日禮物,我們嘲笑他的選取,他一本正經地說:”我把你媽從頭到腳都考慮到了。”

離家後,有一年我和妻子回家探親,當時還沒有孩子。湖北的冬天,室內沒有暖氣,冷嗖嗖的。這天下午,陽光明媚,室外很暖和,我和妻子在陽台上打牌,曬太陽。

“我可以和你們一起打牌嗎?”,父親走過來問道, 當時他已經退休,呆在家裏。

”當然可以,“  我們有點意外,但很高興地答應了,本來就是要叫他的,但是怕太冒然。

我們在打拖拉機,給他講了規則,說和打升級差不多。幾圈後,輪到他出牌。他出了一對三,沒人要,接著又出了一對四。我們大笑起來,說這兩對是拖拉機,可以一起出的。 

“你運氣好,不然這麽小的對子,早就被人壓住了。” 

聽完解釋,他也嘿嘿地笑了。

 

(父親的隸書)

 

(2022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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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翁 回複 悄悄話 冬村的文章中描述了文革時期小男孩們爬牆的調皮事跡,讓人忍俊不禁。幽默而生動的敘述方式讓讀者忍不住感歎,童年的趣事原來可以如此有趣。冬村筆下的故事讓人回想起了那段不可思議的歲月,令人感慨萬千。
Lazyman8064 回複 悄悄話 在中國 做老實人說實話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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