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奶奶二三事

(2024-06-22 14:13:52) 下一個

我們家的保姆,我媽叫她劉媽,讓我和我姐叫她奶奶。我媽認為,解放了,人人平 等,沒有主人和傭人之分。

五十年代中奶奶到我們家時,我還沒有滿月,直到我十歲她才離開。那個年代,地方政府的幹部經常到農村出差。我父母親工作十分努力,總是積極報名,一去幾個月,我和比我大一歲半的姐姐是奶奶帶大的。

大家都說奶奶對我好。有多好?年幼的事情我都不記得了。

“你知道奶奶對你多好嗎?” 奶奶的小兒子,我們稱小叔叔的,有一次問我。

“我不知道。”

“小時候,你鼻子塞了,她用口去吸。 你便秘,兩天拉不出來屎來,她急得哭,用手去摳。”

我媽認為奶奶對我好得太過分了,明顯偏心,重男輕女。一有機會,我媽就會當著奶奶的麵矯枉過正:分蘋果,把大的一個給我姐,給我一個小的。分一個月餅,也是給我姐一大半,我一小半,理由很簡單,”她大一些嘛。“

上小學後的事情,我還能記得一些。奶奶很會做菜,青椒肉絲,大蒜炒臘肉,紅燒鯽魚,幹煎邊魚,米豆腐,西紅柿肉丸雞蛋湯,蒸雞蛋,蒸汽水肉...  地地道道的江南家常菜。我小時候不愛吃芹菜,吃了就嘔吐,她說我”害毛毛了“,大家笑,我也不懂是什麽意思。奶奶隔一段時間,會做一次米酒,每次做好了,我們都會一人要一碗生米酒吃,非常甜。那時院子裏請保姆很普遍,我們左邊隔壁有郭媽,右邊有王媽。也有不請保姆的,父母不在家,小孩成天脖子上掛著一把門鑰匙,在食堂吃飯。奶奶常說這些吃食堂的孩子真可憐,一個個麵黃肌瘦的。

我們一家的布鞋,也都是奶奶做的。她納鞋底,每一針都使勁地拉,納的鞋底硬梆梆的。穿上她的鞋,我們可以踮起腳尖來,模仿芭蕾舞演員,其他小孩的鞋都踮不起來。

奶奶喜歡看電影。隔壁的阿姨在我們麵前取笑她:“你奶奶是個電影迷,你們小時候,來了新電影,吃了晚飯,一雙小腳,抱著一個,牽著一個,帶著你們往電影院跑。” 奶奶看了電影,會講給我們聽。她特別喜歡《十五貫》和《小姑賢》,給我講過很多遍《小姑賢》:一個婆婆老是刁難一個媳婦,每次都是小姑幫忙,把事情緩解過去,最後感化了婆婆。

我從小一直是奶奶帶著睡覺,我靠牆睡裏麵,她睡外麵。還記得她坐在床上,把兩股納鞋底的索線合起來絞臉的情景。有一段時間大概她很勞累,打了一斤白酒,每天睡覺之前抿一口,睡得熟,恢複疲勞。

奶奶很少談起她的丈夫以及她們一起生活時的事情。文革時,說她家成分不好,小工商業兼地主,她才提到他,跟人申辯:“我丈夫是被國民黨抓了壯丁的”。這是快解放時的事情,她丈夫被抓了狀丁,冒死逃了出來。逃跑的路上,經過新四軍的駐地,又差點被抓到成了新四軍的一員。“要是被新四軍抓到就好了,” 奶奶說。

奶奶的家在長江邊上的一個小鎮,清末時出生,不識字,裹過腳,嫁到了鎮上一戶頗為殷實的人家, 生過七個孩子,三個活了下來。她四十多歲時,開小店的丈夫突然病逝,留下她,一個上初中的大兒子,一個上小學的女兒,和一個剛上學的小兒子。她把三個孩子托付給親戚,打了一個包袱,自己乘船沿江而下,來到城裏做保姆,每月寄錢回家,養活三個小孩和繼續他們的學業。開頭幾年,她節省每一分錢,過得特別艱苦。兩年後,奶奶的大兒子,我們叫大叔叔的,初中畢業,沒有上高中,考了地區師範學校,也來到了城裏。讀師範,學校包吃包住,還可以離母親近。幾年後,奶奶的女兒,我們叫阿姨的, 初中畢業,進城到機關幼兒園當了阿姨。後來到醫院當了會計。再過了幾年,小叔叔考上了地區最好的高中,也進了城,在學校住讀。三個孩子都深知母親的不易,非常努力,非常尊敬她孝敬她。

大叔叔和阿姨很少到我們家裏來,小叔叔到城裏上高中後,有機會就來看他母親,每當有洗床單洗蚊帳這樣的重活,他都會來幫忙。小叔叔在生人麵前會臉紅,不怎麽說話,但在學校很活躍,形相好,在宣傳隊演方誌敏。我媽很喜歡小叔叔,讓我以他為楷模,所以我小時候見生人就臉紅,不怎麽說話。小叔叔比我們大個六七歲,到我們家時,會帶著我們玩遊戲,像一家之長。我們小學生和高中生在一起,自然是受寵若驚。有一次,我頭上出了一個血包,好長時間都消不下去。後來醫生開了一刀,放出血水才好了,但額頭上留下了一個小傷疤。小叔叔看到了,十分生氣,說:“如果我在,是不會讓你開刀的。” 奶奶離開我們家時,也是小叔叔帶著奶奶和我們姐弟兩人,去照像館照了一張四人合影。

我十歲時,奶奶離開了我們家,去和她女兒一家一起生活,幫她們帶小外孫。離開後,兩家常有走動。她不時會做一小臉盆米酒,給我們送過來,尤其是冬天,因為她女婿在醫院化驗室當醫生,用他樣品室裏的保溫箱,米酒一個對時就做好了。當時物質供應緊張,一人一個月供應半斤肉,奶奶千方百計不時給我們弄點肉、排骨和豬油。我上初中時,父母去五七幹校,出發那天,所有搬家的卡車都集中到城裏中心廣場,場上敲鑼打鼓放鞭炮,慶祝這些人走五七道路。奶奶來送別,站在我們車旁流眼淚。我媽急了,”劉媽你快別哭了,給人看到多不好。“

我和奶奶的來往,沒有就此中斷。幹校沒有中學,我和我姐留在城裏上學,學校專門為我們這些人辦了住讀。父母不在身邊,學校夥食又很差,有時沒課,我就一個人去奶奶家。家裏人上班去了,房子裏很安靜,大多時候,我找一本書看,奶奶在哪裏做她的家務事。 有時,她會把小叔叔的信拿出來讓我念給她聽,那時小叔叔是下放知青,經常給她寫信,問寒問暖。有時, 她會有一句、無一句地說一些我們家的事情:

“你一生下來,我就到你們家來了,看到你,皮包骨,連屁股都沒有。(我是七個月早產。)大冬天,你爸爸買了幾大簍柴炭,火盆一天到晚燒著,把你放在旁邊烤。

“三年自然災害時,糧食不夠,你們的飯裏要放很多菜葉。你哭著說:‘奶奶,我吃光飯就可以啦,不要菜‘。 

“你們兩個喜歡你爸爸,因為他脾氣好,不管你們,隻逗著你們玩。你媽打你們,你們怕她,又喜歡她,因為她給你們買零食吃。

“你和你姐姐都是自成人,沒人教,都很成器。

“你奶奶(我父親的媽)怕你媽,在你媽麵前,屁都憋著,不敢放”

每次我去了,奶奶都會加一個菜,蒸個雞蛋、吵點臘肉什麽的。阿姨和叔叔下班回來了,一起吃個午飯,我就回學校了。

小叔叔高中畢業後,大學沒了,隨著第一批上山下鄉大軍,到農村插了隊。七十年代初,他招工進了省城的一家工廠,幾年後開始和宗阿姨談朋友,準備結婚,這件事遭到他們全家的反對。原來宗阿姨的父母是從日本回來的愛國華僑,父親原籍台灣,是市田徑隊的教練。母親是日本人,虔誠的基督教徒,每周日去教堂做禱告。父母受華僑政策保護,文革時沒受到什麽衝擊,但他們孩子的境遇很悲慘,兒子三十多還單身一人,宗阿姨二十多了,沒人敢跟她談朋友。台灣,日本,教徒,教堂,禱告,這些都是當時反特影片裏的詞匯,誰都避之不及。兩人被介紹認識後,都喜歡對方。宗阿姨兄妹倆的境遇,不但不使小叔叔逃避,反而讓他同情。大叔叔反對這件事最激烈,說小叔叔是往火坑裏跳。奶奶也很擔心,曾在我麵前談起:“她媽媽每星期去教堂禱告,別人會怎麽猜想,出了事,說都說不清楚。” 小叔叔非常堅決,“我不會離開她的。” 奶奶不忍心看到小兒子的痛苦,就依了他。七十年代中,中日邦交正常化,宗阿姨的父母和哥哥移民去了日本,小叔叔和宗阿姨帶著他們的兒子不久也去了日本。當時移民十分稀少,很多人羨慕,奶奶她們一家人轉憂為喜,我們自然說小叔叔好心得到了好報。

兩年後,小叔叔宗阿姨帶著小兒子回國探親,我們到醫院阿姨家去看他們。小叔叔帶回來了一個手提錄音機,我和我姐說話時,他偷偷錄下來,然後放給我們聽。這是我們第一次見到錄音機,第一次從錄音機裏聽到自己的聲音,覺得十分滑稽,笑得前俯後仰,房間裏的人都跟著笑了。

 

(2022年6月)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油翁 回複 悄悄話 冬村的文章深情而細膩,記錄了奶奶對家庭的付出和愛。奶奶的故事感人至深,讓人不由得對奶奶心懷感激和敬意。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