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之下,一個身背竹笠的鴨倌,領著一大群鴨子, 從收割過的稻田走來。到了小湖邊,鴨倌登上一條小船,竹篙一點,向湖心劃去。嘰嘰嘎嘎、搖搖擺擺的群鴨,紛紛跳進水裏,跟著小船,靜靜地遊向對岸。小湖那邊,依稀可見一個小竹棚,棚前,升起一縷炊煙… 七十年代我下放當知青的時候,有過放鴨子的經曆。多年後,通過記憶的透鏡,還可以看到這幅牧鴨圖。
放鴨子是一個古老行業,可上溯到千百年前。有詩曰:“戀池群鴨回, 釋嶠孤雲縱”(<唐>皇甫鬆《探蓬子》),“小童一棹舟如葉, 獨自編闌鴨陣歸”(<宋>範成大 《四時田園雜興》)。陸遊的詩,多次寫到放鴨:“雨泥看放鴨,煙草聽呼牛”(《雨中宿石帆山下民家》),“斷續呼牛笛, 橫斜放鴨舟”(《獨遊》),“鴨放競浮新漲水, 牛歸正及瞑棲鴉”(《村居書事》),“陂放萬頭鴨, 園覆千畦薑”(《嵇山行》)。在陸遊的時代,放鴨和牧牛一樣,添抹著田園風光。
我下放時的知識青年隊,原是大隊的畜牧場,除了養豬、養牛、種飼料地之外,還延續了放鴨這一古老行業。一群鴨子,七百多隻,春夏秋冬,四處遷移,取食於湖河溝汊,田野阡陌。鴨群創造的財富,是鴨蛋。在那個糧食緊張的年代,沒有專業養鴨場。市麵上的鹽蛋和皮蛋,都來自江南農村中這些四處漂泊的鴨群。
放鴨看起來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充滿詩情畫意,但其實和草原上放羊牧馬一樣,是一個苦差事。一年四季,風雪雨晴,每天都得領著群鴨四處覓食,晚上住在簡易的鴨棚裏。不要說下放知青,就是習慣了安居樂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民,也不願意過這種放牧生活。我們隊決定養鴨後,買了一千多隻毛絨絨的雛鴨,用稻穀喂養了三個月,羽毛長齊後,賣掉了所有的公鴨,剩下七百多隻母鴨,形成一個鴨群。隊裏請來一個鴨師傅,訂下承包額,每年上繳一萬五千元,剩餘的,放鴨人分。重金之下,大隊裏有三人報名,和鴨師傅一起,組成一個養鴨組,帶著鴨群開始了四處放牧。
鴨子有很強的覓食和生存能力,所以隻有放鴨,沒有放雞。冬天是放鴨最艱苦的季節,鴨子不怕冷, 不生病,為了省飼料,除非河水結冰被迫用穀物喂養外,每天得把鴨子趕出去覓食。這時水裏少有魚蝦, 水草已經死去, 岸上也是一片枯黃,群鴨隻能在湖畔和河渠溝汊的淤泥裏找吃的,小魚、小蝦、泥鰍、螺螄、河蚌、青蛙、蚯蚓、昆蟲、甚至草根。放鴨人戴著厚厚的棉帽,背著北風, 頂著雪花, 竹竿夾在腋下, 兩手攏在衣袖裏, 縮著脖子, 看著饑餓憨厚勤勞的群鴨, 用它們堅硬的鴨喙一刻不停地在淤泥裏撮搗一天, 混個半飽晚上回鴨圈。鴨群走過的地方,一遍狼籍。這種近於地毯轟炸式的放養是一次性的,當周圍的河溝灣汊都布滿了鴨腳印時,鴨棚就要換地方了。冬天鴨棚搬遷最頻繁,一個地方能呆上十來天就謝天謝地了。冬天放鴨隻是維持生命,沒有鴨蛋。
開春之後, 水裏岸邊,草蔬植物複蘇生長, 河裏的魚蝦也多了起來。在湖河溝汊轉一天, 群鴨可以飽腹而歸。苦了一冬的鴨子,慢慢恢複過來,漸漸地有些開始下蛋。五月後, 割麥子, 接著早稻、中稻、晚稻收割, 陸陸續續到九月。這些收割過的莊稼地, 是天然的養殖場, 放鴨人的天堂。初夏至深秋,是鴨子產蛋的高峰期,每隻鴨子一天下一個大鴨蛋。
我和放鴨是從兩次簡短的接觸開始的。一次是冬天,給鴨倌當幫手,放過兩天鴨,就是前麵描述過的戴著厚棉帽的放鴨人。但那次是在知青隊附近,晚上回隊吃飯睡覺,不睡鴨棚。第二次是幫鴨棚搬遷。因為是在知青隊附近,隊裏派了八個知青, 一人一根扁擔,去給鴨棚幫忙。來到鴨棚,搭棚的竹席,已經拆開,圈成兩個圓筒,正好一擔。搭鴨圈的竹條柵欄,分開來,紮了十來捆。加上幾捆搭鴨棚的材料,鍋灶碗瓢、被絮一類,就是他們的全部家當。我挑了兩捆鴨圈的柵欄,不過七八十斤。這是我第一次長距離挑擔,一裏地後就氣喘噓噓,肩膀開始紅腫疼痛,四五裏的路程,歇了五六次,好不容易到了終點。平常的搬遷,隻有鴨棚自己的兩個人,(另外兩個人要趕鴨子),來回跑四五趟,一趟可以多達十來裏。從早上拆棚,到當晚重新把鴨圈搭好,鴨棚支起來,其勞累不可想像。鴨棚隻備有最最基本的生活用品,就是為了減少搬遷時的勞累。
這年秋天,鴨棚向隊裏告急,需要一個人到鴨棚頂替兩個星期。這個差事,隊裏派來派去,最後隻有我答應了。倒不是要圖表現,可能我天性裏有些能吃苦、耐寂寞的元素,對此事不像隊裏其他知青那樣害怕。記得小時候,百無聊賴時,我就一個人到郊外生產隊的藕塘裏去摘蓮蓬。從藕塘一邊下去,走進荷葉從中,踏著半尺深的淤泥,泡在齊腰深的水裏,把摘到的蓮蓬,一個個穿掛在長長的荷葉杆上。最後從藕塘的另一邊鑽出來時,身後拖著兩三掛蓮蓬,腿上粘著幾條螞蝗,身上是荷葉梗劃出的一道道紅色的痕跡。
下了長途車,再走十幾裏路,找到了我們的鴨棚。鴨棚搭在一個三麵環水的半島的頭上。竹席搭成的鴨棚,彎成半圓柱型。鴨棚底部約兩米寬,三米長,棚內最高處,人也得彎著腰。半圓柱的一頭,用塑料布封住,開一個小窗。這一頭地上鋪上稻草、棉絮和被單,算是床。床前剩下一點空間,有一張可折疊的小桌,桌上有一個收音機和放牙刷的杯子。沒有椅子,坐在床上。鴨棚的另一頭,布簾為門,門外有做飯用的鍋灶。再往前,就是鴨圈。
鴨棚是供四人用的:鴨師傅,鴨拐子(倌),幫挑和夥夫。鴨師傅經常不在,他的工作是四處探視、聯係,決定什麽時候,把鴨群遷到什麽地方,鴨棚紮下來後,安排每天放牧的去處。鴨師傅是鴨棚的靈魂人物,他找的地方好,鴨子產蛋多,搬遷次數少。一個好鴨師傅就像一個雲遊四海多年的高僧,不光知道各方水土,還有廣泛的人脈,要用頗為可觀的薪水聘請。我們隊的鴨師傅,五十來歲,是從鄰省聘來的。我在鴨棚時,他正外出,每天吃飯過夜,就鴨拐子、幫挑和我這個臨時夥夫。
第二天一大早,我被鴨子吵醒,清晨是它們下蛋的時候,興奮地嘎嘎亂叫。我起來準備早飯,鴨拐子把鴨子放出圈,在圈外的草地上灑一些穀子,這是群鴨的早餐和下蛋的獎勵,也是一天唯一的喂食。吃完早飯,鴨拐子帶著鴨群,來到小湖邊。他登上一條我們稱作鴨劃子的小船,用牧鴨的竹杆,在水麵上輕輕點撥,向湖心劃去。嘰嘰嘎嘎、搖搖擺擺的群鴨,紛紛跳進水裏,跟著小船,靜靜地遊向對岸。到岸後,鴨拐子把鴨劃子拖到岸上,領著鴨群去了。放鴨組裏,真正放鴨子的是鴨拐子,很辛苦,但這是一個手藝活,有望成為未來的鴨師傅。平常如果需要,幫挑和夥夫會給他打幫手。鴨棚搬遷時,把鴨群趕到新的放牧地,一定是鴨師傅和鴨拐子兩個人,鴨師傅在前麵領著,鴨拐子在後麵趕。鴨子膽子小,穿過人多車多的地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鴨群跟著鴨拐子離開後,幫挑在圈裏把鴨蛋收集起來,裝滿了兩籮筐,一百來斤,挑著往鎮子裏去了。幫挑是鴨棚的運輸部長,工具很簡單,一根扁擔兩個籮筐。早上挑一擔鴨蛋,到鎮上賣給公社或區收購站,回來時,挑一擔穀子,是群鴨的早糧。這是一個力氣活,尤其是鴨棚遠離鎮子的時候,而且風雨無阻。幫挑如果回來的早,會去給鴨拐子當幫手。鴨棚搬遷,是幫挑和夥夫的活。
在鴨棚做飯很簡單,鴨拐子和幫挑都很節儉,大家每天吃米飯加上幫挑從鎮上帶回來的一點蔬菜。來之前,有人告訴我,到鴨棚去,是“先學吃,再學藝”,意思是有很多鴨蛋吃,不要錢。但鴨拐子和幫挑擔心承包額,沒讓我做過一頓鴨蛋。他們還教我,煮飯時,如果飯鍋裏還有剩飯,不用盛出來。把剩飯及鍋巴搗散,放進米,一起淘,一起煮。很好的一個主意,不單剩飯的味道吃不出來,還不用洗煮飯鍋。現在在家裏,我偶爾還會用電飯煲煮“鴨棚飯”。
早飯後,我把鴨圈收拾幹淨,鋪上一些稻草,離做中飯還有一段時間。通常夥夫閑下來,應該去幫鴨拐子照顧鴨群。但我在鴨棚的兩個星期,鴨拐子都不用我幫忙。我們放鴨子的地方,是有名的水稻之鄉。當時正是收稻子的季節,鴨子進了收割過的稻田,埋頭找穀粒吃,不會四處亂跑。走過幾塊地後,它們就吃飽了,很滿足地把頭紮在翅膀裏睡覺。鴨師傅已經和周圍幾個生產隊談好,同意收割後的稻田,隻讓我們放鴨。他還按各隊的收割計劃,排好了放牧的日程。因此,這兩個星期裏,我不但有很多自由時間,而且鴨棚不用搬遷。
我們放牧的水稻區,處在丘陵地帶,從鴨棚望去,高高的藍天下,遠處是高低錯落的一窪窪稻田和起伏的荒坡,近處是星羅棋布的小湖和池塘。這裏土質為白粘土,蓄水性能好,適合種水稻。但貧瘠,池塘裏,看不到蓬蓬的荷葉,蘆葦和蒲類,多是各種水草,有些睡蓮和芡實。這裏的人家很分散,逐水而居,每家後院都有一個不小的池塘,塘邊有高高的槐樹。
這天收拾完鴨圈後,我帶了一根竹竿,遊到湖對岸,把鴨劃子拖進水裏,開始學著劃。鴨劃子,介於獨木舟和衝浪板之間,船體單薄,吃水淺。雖然小巧,輕快,便於攜帶,但平衡很難掌握,容易顛覆。剛開始,人一站上去,劃子就翻了,完全沒有希望的樣子。落水無數次後,我終於學會了掌握平衡,幾天後,能像鴨拐子一樣,一葉輕舟,竹杆左右點撥,在水麵上飛進。
在小湖裏劃劃子,看到一些漂浮在水麵的菱角藤,結著一些菱角。啊,又到了吃菱角的季節。我們小時候,香蕉蘋果梨子這類水果,是大人去醫院看望病人時才買的。我們的水果零食,多是土產。冬天有地瓜,紅薯,蘿卜。夏天有桃子,甘蔗,西瓜,甜瓜, 黃瓜。到了秋天,街邊的小攤上,有很多水產小吃,有蓮蓬,芡實(雞頭包米),荸薺(皮秋),吃的最多的,是菱角。菱角有家野之分。家菱角是人工在池塘裏養植的,兩個尖角之間,有兩三寸長,中間拇指來粗。嫩的家菱,宜生吃,殼很容易用手剝開,露出一顆完整的菱角肉,又甜又脆。家菱角長老了,殼變得堅硬,隻能煮熟了吃。吃時找一把菜刀和一個砧板,將菱角從中間一刀剁開,然後用牙齒把肉擠出來吃,又粉又香,可以當飯吃。
我在鴨劃子上看到的是野菱角。野菱角長一寸左右,殼比家菱角堅硬,隻能煮熟了吃。吃時,用牙齒從中間咬斷,再用牙齒把肉擠出來。野菱角比家菱角更粉更香,也更便宜,荷葉包好的野菱角,五分錢一包,可以從街的這一頭吃到街的那一頭。有人還把野菱角煮熟後晾幹,到了冬天,到街上擺攤賣幹菱角肉。小孩子去買幹菱角肉,其實更多是觀看小販削菱角的手藝。他坐在一個小凳上,左手拿一顆菱角,右手握一把鋒利的小雕刻刀,三兩下把菱角殼削開,剝出菱角肉,叮咚一聲,扔在一個銅碗裏,積攢多後,用紙包成一個個圓錐形的小包,五分錢一包。他左手手指上有很多布條,不知道是纏上用來保護手指的,還是手指劃傷了,纏的繃帶。
臨走前一天的中午,去給鴨拐子送飯。他吃飯,我照管鴨群。鴨子剛吃飽了,一個個把頭夾在翅膀裏在稻田裏睡覺。 稻田靠著一個池塘,池塘那邊是一個農家的後院,池塘的一角,漂浮著一片藤蔓。我坐在塘邊的一棵大槐樹下打瞌睡。恍惚之間,一個女孩從農舍裏走出來。她在塘邊上了一個當地稱作腰盆的大木盆,跪坐在盆裏,用兩手向那些藤蔓劃去,原來那些藤蔓是菱角藤。她在菱角藤裏穿行,摘下一顆顆肥大的家菱角,放入盆中。采完後,她把腰盆劃過來,給了我一捧菱角。嫩嫩的,又甜又脆。
我兩個星期的放鴨生涯是很幸運的。沒有搬遷,沒有烈日雨雪,沒有蚊蟲叮咬,有很多休閑時間,不光學會了劃鴨劃子,還捉摸出了怎麽用口琴吹東方紅。回隊時,我帶回一幅自畫像,是坐在床上照著鏡子用圓珠筆畫的,無技巧,也不像。隊裏的知青看到了,覺得我很可憐:“你一定很孤獨。” 我 聽了不以為然,孤獨是和痛苦連在一起的,放鴨子的兩個星期,我沒有一點痛苦的感覺。
還有一件巧事: 幾年後到外省上學,同班同學裏,有一位竟來自當年放鴨子的那個水稻之鄉。
我告訴他:“我到你們公社放過鴨子。”
“你還放過鴨子?” 他露出一副難以相信的神情。
外一篇: 鴨棚鬥毆
“不好了,不好了,我們受欺負了。”
初春的一個傍晚,鴨師傅急匆匆地趕回知青隊,見到我們就叫喊起來:“有人把我們的鴨子拐跑了。“
原來這天鴨棚搬遷,天色近晚,他和鴨拐子急著把鴨群趕到新的放牧地。在一個十字路口,遇到急著趕路的來自外地的另外一個鴨群。兩方都不相讓,爭鬥了幾句,外地的鴨師傅奪路而走,徑直地把他的鴨群從我們鴨群的尾部趕了過去。
“他把我們的鴨子拐跑了,“ 鴨師傅氣急敗壞地說。”我告訴他們,我們是知青隊的,不是好惹的。”
聽到這裏,隊裏三個平常就好鬧事打架的知青跳了起來:“他們在那裏?”
”他們趕遠路,今天不搭棚,會在菀呈公社那邊的堤棚裏過夜,“ 鴨師傅是什麽事情都知道的。
”走,我們去找他們算賬,“ 三個毛頭動了起來。
當時在場的知青隊副隊長小孫,我高中時的同班同學,看了我一眼,說:”我們也去。“
我們區有三個公社,沿著長江一字排開。菀呈公社在最上遊,我們公社在最下遊,公社三在中間。從我們知青隊到鴨師傅說的堤棚,有二十多裏的路程。堤棚,是長江大堤上防汛時供防汛人員住的房子,五裏一個,平常空著,門窗早就沒了,誰都可以在裏麵過夜。
天色已晚,我們沿著長江大堤急急地趕路,中途經過公社三的一個知青點,又叫上了五個我們高中時的同學隨行,以壯行色。這時月亮升起來了,有人看到江堤外插著許多柳樹棍,是剛種下用來培育江堤防護林的。柳樹棍一寸來粗,三四尺長,舞動起來,十分順手,像水滸裏的水火棍。我們一人拔了一根,握在手裏,繼續趕路。
進了菀呈公社,果然有一個堤棚亮著燈光,偷偷一看,裏麵有三個人正在吃晚飯。趕路已經趕得興起的十個年輕人,見狀亢奮起來。大家衝進堤棚,還沒來得及說話,我們隊的那三個毛頭就向一個年長的、看似鴨師傅的人,亂棍打去。他旁邊的年輕同伴,身高體壯,從地上抄起一把斧頭,不知是要嚇唬人,還是要反擊。大家一見急了,馬上一陣亂棍打過去。年輕人丟了斧頭,倒在地上,抱著頭呻吟起來。小孫見事情失控,左攔右擋,大叫:”不要打了,不要打了!“。這時,打鬥嘎然而止,不知是小孫的喊叫,還是大家聽到了堤下生產隊緊急的鍾聲。
原來,這個鴨師傅是個極精細的人。在我們到來之前,他已經和堤下生產隊的幹部談妥,讓他們做好準備,如果知青果真來報複,請他們保護。當我們衝進堤棚亂打一氣的時候,那第三個吃晚飯的人從後窗溜了出去,叫來了救兵。聽到外麵的嘈雜聲,我們十個人從堤棚出來,見堤下站著一群人,手裏握著各種農具,有鋤頭、撅頭、耙、叉,還有最可怕的釺擔,一種兩頭包有鐵尖的扁擔。看到這情景,心裏隻有兩個可怕的字眼:械鬥。小孫這時很冷靜,他讓我們留在堤上,自己赤手空拳走下堤和生產隊的頭解釋交涉。對方同意如果我們馬上離開,事情就此了結。我們是幸運的,有小孫的冷靜和膽識,加上這些生產隊的人也不願意為外地人打架,更不願意為外地人和知青打架。我們區在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初期,曾經發生過一起農民毆打知青事件,遠近聞名。事情是幾個知青引起的,但事後當事的生產隊幹部都受到了處罰。
外地的鴨群並沒有帶走我們的鴨子。其實鴨群形成後,是一個集體,在一起才有安全感,每個成員都是不會輕易跟陌生的鴨群跑的,這一點鴨師傅是應該知道的。打了人家,區裏判我們青年隊賠償鴨師傅和那個年輕人的住院費,另外住院期間,派一個人到區醫院招護他們。不知道是因為我沒有動手打架,還是其它原因,這件大家都不情願的差事,又落到我身上,在醫院陪兩個傷人呆了一個星期。鴨師傅頭上有幾處外傷,貼著膏藥。年輕人傷重一些,像電影裏的傷兵,頭上纏了一圈繃帶,還有輕微腦震蕩。當時鴨師傅的妻子已經趕到醫院,我隻需要照顧那個年輕人。他們沒有遷怒於我和故意難為我,看到我從醫院食堂打的菜缺肉少油,鴨師傅的妻子還不時給我一點她帶來的臘肉香腸。從他們的談話中,知道鴨師傅曾經是一個堂堂軍人,在海南島某部當團政委,幾年前犯了作風錯誤,遣送回鄉。他妻子對他說:“你挨打,是報應。”
(2021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