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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工人的日子

(2023-10-26 17:12:08) 下一個

新工人連

七十年代中,經濟複蘇,全省大招工。

長江邊某市一家工廠從本地及上下遊兩個縣的知識青年中,招進了一百多個新工人。這一百多年輕人,沒有馬上進車間,而是被編成了一個新工人連,下轄三個排,一排三個班。當時這家工廠正在改建水泥路麵,一連人在建築工地當小工。

連長和指導員,是廠裏的幹部,都是轉業軍人,穿一身舊軍裝,重抄舊業。副連長、排長、班長,從新工人裏指定。這些年輕人,雖然都在農村和社會上混了幾年,但大多還是青澀,羞怯,對身邊的新夥伴充滿了好奇。不久,有些事情就傳開了:副連長曾是一家國營農場的團委書記,三個排長都是黨員,剩下的三個黨員當了班長。其餘當班長的,也都有點經曆。我是無黨派人士,被指定為三班的班長,大概和我檔案裏一些下鄉時的記錄有關。

本地和外縣招來的新工人,除了口音外,有一個很大的區別:本地來的幾乎都是江城和周圍地方政府幹部的子女,離、退休高幹的子女。很快大家發現,還有一個紅軍的兒子 和一個將軍的女兒。當年大招工,有街道做茶壺的白鐵廠,鎮裏做毛刷的豬鬃廠,縣裏的農機廠,大小旅店的服務員。我們廠省屬,為上馬不久的國家第二汽車製造廠配套,生產起動機和發動機,正經的產業工人。本地稍有門路的,都千方百計把自己的孩子弄進電機廠。

那時候,所有年輕人都要當工人,每個家長都期望自己的孩子當工人。除了當兵,沒有比工人更好的職業。為官的,挨鬥挨批;富貴的,聲名狼籍;有才的,成老九;讀書的,路已盡。惟有當了工人,不用在農村受苦,還是領導階級。

一百多人裏,終於沒有出現奇人、異人,但不妨有人浮出水麵。能書會畫的小偉,曾是縣文化館的文藝編輯。廠宣傳隊吹黑管的,以前在縣劇團吹黑管。新工人中唯一戴眼鏡的小陽,成了廠宣傳隊的小提琴手。另外有三、四個人,引人關注。他(她)們都來自外縣,來之前,是民辦教師,言談舉止,比別人都文靜、沉穩一些。當時經常開批判會、批鬥會。我們上台發言,兩手舉著講稿,兩眼盯著,匆匆念完,慌忙下台。他們上台發言,講稿鋪放在講台上,兩手扶著台麵,兩眼審視台下,抑揚頓挫,緩緩道來,很酷。六班班長周柏平, 就是他們中的一個。

我的一個中學同學,當時在六班,常常向我談起她的班長: 周柏平來至一個小鎮,招工前,是民辦教師,當地小有名氣的秀才,能說能寫。讀書多,可以背“妃嬪媵嬙,王子皇孫…”。班裏政治學習,沒人發言冷場時,他就講故事給她們聽。當時遭遇偉人去世,四人幫倒台。批判會上,人人都引用“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隻有他說“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三個月後,修路完畢,新工人連解散。我們的副連長成了廠團委書記,小偉進了廠政工組,其他人分到各車間。大家都向往工具車間和設備車間,有技術,不和產品直接打交道,不用倒三班,最後分去的多是江城本市的子女。最差的是鑄造車間,和黑沙、高溫、笨重工件打交道,又髒又累又危險,不知怎麽成了黑管手的和小提琴手的去處。機械加工車間也很累,但可以學到車、鉗、刨、銑、磨等手藝。我被分到機加工車間,當磨床工。

不記得新工人條例裏有沒有不準談戀愛,三個月下來,一百多青年男女,正當年華,沒有聽說誰和誰談了朋友。

這是一個最好的年代。 這是一個最壞的年代。

 

周柏平

周柏平和我分在一個小組,當車工,加工齒輪。一起進齒輪組的,還有外縣來的四個女孩和一個男孩。其中三個女孩,和周是老鄉。一個很靦腆,從來不說話。一個很嬌氣,機床一開,就嚇哭了,說是準備好來當紗廠擋車工的。第三個是王建華,後麵再談。

我和周一起倒三班,一起辦每周一期的車間黑板報, 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周有一雙很明亮的眼睛,說話時,笑咪咪地看著你,一點都不回避。微曲的頭發,梳理的整整齊齊。穿衣服,總是很合體。不像我們大多數男生,頭發不洗不梳,硬硬地向個個方向伸張,成年穿著一件藍色迪卡上衣,冬天罩棉襖,春秋垮在身上。周人緣好,廠裏的小道消息,他都知道。進車間不久,老師傅、小青工都喜歡他,很快就成了領班。外縣來的小女孩,都願意跟他的班。

當時都住廠宿舍,晚上大家喜歡一起到閱覽室看《十月》、《當代》、《詩刊》,討論柯岩、李瑛的詩。大家也喜歡到周的宿舍,聽他講“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 走狗烹”的故事,背誦李清照、《紅樓夢》裏的詩詞。也就是這時侯,我開始看《紅樓夢》,”好了歌注”、 ”枉凝眉”、”紅豆詞“,一口氣背了不少。挺好笑,一幫男孩子,談得興起,會沉浸在悲金悼玉的情緒之中,當然偶爾也會把薛蟠的詩拿出來逗笑一番。

我們車間有一右派加造反派,老莫,成天勞動改造。他幹的活很苦,加工剩下的金屬廢料,都由他收集起來,一板車一板車地拉出去倒掉。當造反派時,他奪過權,當過廠長。現在遇到清查造反派,又被拉出來批鬥。我當時在黑板報上, 學趙撲初批四人幫的調侃語調,寫了一首詞批判老莫,其中有“看眼前官運,成水中月;到手權柄,為鏡中花”的句子。老莫拉板車路過,一邊看,一邊點頭微笑。同事問我怎麽想到這些句子,周柏平聽到了,跟他們解釋:都是《紅樓夢》裏的。 

進車間兩年多,還沒有出徒,高考恢複,我就離開了工廠,到外省去上學。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天,遇到周柏平。當時工農兵大學生,都是哪裏來,哪裏去。於是我說,四年畢業後就回來了。(多年後做夢,也被分回廠裏多次。)周柏平笑笑,說:形勢變化會很快,你們上了大學,前途就和我們完全兩樣了。

形勢的變化比人們預料的都要快。當年我們一起進廠的新工人,77年招生,走了幾個。隨後兩、三年,本地招來的,都飛鳥盡投林,陸續去了政府部門和各種公司。當年大家各種門路擠進來,幾年後,隻剩下一些外縣來的,還留在廠裏當工人。周柏平因隻有初中學曆,沒有參加高考。聽說企業改革時,老莫出來競選,當了廠長,拉周當他的助手。後來和廠裏斷了聯係,多少年都過去了,老是想著周柏平後來怎麽樣了?

 

 葛亮和馮浩林

新工人連裏本地有門路的人,很多都分到了機加工車間,包括紅軍的兒子和將軍的女兒。這些人,總是和清高、嬌生慣養還有難以領導連在一起,分到這個車間,是一個很好的勞動鍛練的地方。另外還有一個解釋:車間主任老黃也有一個紅軍爸爸,本人轉到地方前,當過外交部的信使,見過大世麵。黃主任戴一副深度眼鏡,有點像喬冠華,老是背著手在車間走來走去,足以管理這些年輕人。

其實這些人,早都沒了優越感,和大家一樣,靠吃苦耐勞,以求取上進。車間讓將軍的女兒給陳師傅當徒弟。陳師傅是軸加工組組長,市勞動模範。將軍的女兒說一口普通話,比起我們,要單純幼稚的多,沒有傳說中的乖戾和任性。但她性格確實很急躁,急了就掉眼淚。她很喜歡陳師傅,不久成了一個稱職的車工。

在車間裏,除了周柏平外,我和葛亮最要好,另外還有紅軍的兒子馮浩林。我和葛亮在新工人連就成了好朋友。聽我父親說,葛亮的父親三年自然災害時,任一個縣的縣委書記,縣裏餓死了不少人。事後,當替罪羊,降職使用。葛亮高中時很優秀,考卷常常被貼在牆上,作標準答案。他有一個文革前上過大學的哥哥和一個能背誦《離騷》、《九歌》的嫂子,我們很喜歡聽他講他哥哥大學裏的事情。葛亮說話文鄒鄒的,也能背《紅樓夢》裏的詩詞,喜歡使用工人階級隊伍裏的“一分子”這樣的詞匯, 還能談同軸電纜。當時上海出版了一套“青年自 學從書”,他哥哥給他寄了一套,這些書還沒到江城書店,他已自學完畢。他雖然生長在南方,但父母是北方人, 有北方人的個子和北方人的性格,大咧咧的,陽光,很受南方人的喜愛。新工人連時,大家擠在幾輛卡車上,到市郊去勞動。車子晃動,他從車尾掉了下去。當一車人尖聲大喊大叫時,他已經爬了起來,跟著卡車追趕,怕被拉下了。

葛亮也是陳師傅的徒弟,但原因是車間要培養他。他很快就成了軸組的骨幹。有一道工序,一次隻能加工一根軸,他改進後,一次加工四根。組裏技術性很高很昂貴的仿型車床,也交給他操作,黃主任號召我們新工人向他學習。突然一天,他變得消沉起來,車間的領導也不再培養他,一下子進了冷宮。一直到77年高考離開車間,一直到我暑假回來去看他,都不再見到他昔日的陽光。葛亮從來沒有和我解釋過發生了什麽事情。聽周柏平說,他下鄉時的生產隊,給廠裏來了一封信,不知說了些什麽。這就是那個年代的事情。

江城是一個地轄市,地委就在江城旁邊的一個古城,相隔十來裏。馮浩林的父親當過紅軍,文革時,廳長當不了啦,離休回到古城休幹所。那時城裏的機關子女,有不同的圈子,地委的,專署的, 軍分區的。這三個大院緊靠著,在古城北門一帶。文革武鬥時,小孩也鬥毆打群架。今天地委的把專署的打敗了,明天專署的和軍分區的聯合起來打地委的。

休幹所和政府大院不在一起,在古城南門附近。院子不大,周圍都是城鎮居民。休幹所的孩子也打群架,和附近街道上的孩子打,比較野蠻,用磚頭砸,甚至有鋼鞭和三角刮刀。休幹所的子弟比較特殊,他們的父輩,很多是紅軍,至少也打過日本鬼子。文革開始後,很多人被奪了權,從外省離休回到家鄉,城裏休幹所的孩子多了起來。這些子弟的身份,是不用介紹的。一般軍人家的子女,穿褪了色的布軍裝,隻有他們穿褪了色的草綠色呢子上裝,鈕扣都是銅的,彼此之間說普通話。休幹所的孩子,在城裏總是領風氣之先。不打架後,開始玩樂器,玩攝影,又玩健身,還有辦公司,那是後話。

我和馮浩林,在新工人連才認識。他個子不高,但很壯實,在北方吃雜糧長大的。人很俊,很自信,圓臉,留一小平頭,喜歡開玩笑,一笑嘻嘻哈哈,兩個酒窩。當時葛亮、馮浩林和我,說服車間,讓我們從廠宿舍搬到車間旁的一間空出來的庫房,很自由,天天聽他拉小提琴。有時我把他的琴拿過來,當二胡拉。他會很耐心地說,運弓一定要飽滿到位,不要“戳”。房外有一副單杠,我跟他練單杆,從引體向上,到單臂上,雙臂上,曲身上。到最後,兩腿輕微一擺,身體不用蕩起來,人就上了杠。以後多年,都可以不時地露一手。

發了工資,我們三人會去逛街。市裏剛有人開了熱飲店,我們試著喝牛奶,吃麵包,但更多時候,是到街邊小攤,吃煎豆餅。

文革後,馮的父親恢複工作,他隨著回了外省。一次大學放暑假回家,在他們市轉火車時,我去看他。我們去喝豆腐腦,談了一些他的事情。除了辦公司外,當時他們圈子裏時興和省劇院的女演員談朋友,包括一個當時演電影、正在全國走紅的演員。

 

  王建華

王建華和周柏平是老鄉,也分在齒輪組,當車工。她在農村入的黨,新工人連時,任一個班的班長。到車間後,她負責車間的政工,我和周幫她辦黑板報。她中學在校隊打過排球和籃球,車間廠裏組織體育活動,都有她的身影。她人很平和,但不苟言笑,偶爾笑起來,露出微突的一雙虎牙,像小孩一樣。她兩道眉毛很濃,走路步子邁的很大,領著車間外縣來的一幫小女孩,像個大姐姐,不怎麽和男生說話。

77年恢複高考,全廠就機加工車間考上三人:葛亮,我,第三個就是王建華。當時有點意外,因為沒有聽說過她有複習。後來,我去了外省,她錄取到古城的師範學院,彼此沒有聯係。一年後,突然在學校收到一封她的來信。一張信紙,沒說什麽事情,像是有些悲觀,提到畢業後,會被分到下麵,“偏安於鄉村的一角,過教書匠的日子。” 我回信,說了些形勢會變化一類的話,這是我們離廠後唯一一次聯係。

幾年後,葛亮談起了一件事:馮浩林隨父回外省後,開始不太習慣,打算回江城。為了回來,想“先掛一拖”,讓他去問王,能不能談朋友。葛去問王:以前車間的人,想和你談朋友,可不可以考慮?王問是誰,葛說受托不能告訴,事情便不了了之。葛亮的故事,讓我想起了在學校收到的那封信。

 

 

(202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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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1)
評論
格利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分享你的故事,同時代人,很有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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