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新文學史料》2019年第2期“編後記”】值得一提的,《林泉水跡:戴望舒與沈仲章在香港》這篇文章,在寫法兒上與學院派“論文腔”迥然有別,像是春三月郊遊路上三三兩兩遊人閑逛,或是與友人喝著茶聊天,而其中對於史事梳考卻是細致、認真的。
林泉水跡:戴望舒與沈仲章在香港(1)
沈亞明
自從發文介紹與父親沈仲章相關的史料,便陸續收到讀者提問。對直接提問,有些我雖即作簡答,但常致歉不及細談,許諾得空寫文。對轉達的問題,答複大都還拖欠著。舊時中國有個習俗,陰曆年底是個“還賬時節”,試以答問綜述方式,先還一部分。
較早收到的問題中,有一批涉及父親與戴望舒的交往。大致分組,依時段有最初相識、香港相處和後期相聯,依專題有情誼程度、共同友人和生活婚姻等等。本篇僅取香港一組,其餘容緩。
下列問題,有些我基本照錄原文,稍稍調整詞語;有些因相似相聯、傳話不明、或中英文夾雜……則取歸攏概述的方式。至於答言,隻是我與提問者交流,簡陳個人搜索資料和思考的過程。因非“作文”而是聊天,提問來源不一,應答亦受影響,故行文也不拘固定模式。
一、《林泉居日記》編者按
問:你讀過《林泉居日記》編者按嗎?能依此說說戴望舒和令尊在港時期的故事嗎?
這是戴望舒的一本日記, 直行, 毛筆書寫,內封有“第三本” 字樣, 無年份, 記七、八、九三個月的事。從日記內容來看, 當是一九四一年。其時戴望舒在香港, 擔任《星島日報》《星座》副刊編輯, 家居薄扶林道的WOOD BROOK, 一般人稱“木屋”, 戴望舒自譯為“林泉居”。戴望舒夫人穆麗娟於一九四一年冬至後已攜女兒朵朵(詠素) 回到上海。友人徐遲與夫人陳鬆、沈仲章暫寓戴望舒家中。
答:上述摘引隨提問傳來,查得出自《戴望舒全集》(簡稱《戴集》)。我在海外年久,對國內出版物讀得很有限。近來不時有博覽之士相助,或摘抄有關沈仲章的文字,或指點線索,借此機會一並致謝。
所問“在港時期”,範圍較大。這節僅從上述引文中抽出四條信息,分別對比父親、戴望舒和其他同代人的敘述,補充一些材料。
信息一:戴望舒的職務
據編者按,“其時戴望舒在香港, 擔任《星島日報》《星座》副刊編輯。”
父親多次說,戴望舒主編《星島日報》一個副刊。我沒記住副刊名稱,據徐遲《江南小鎮》是《星座》,徐遲用詞也是“主編”(第234頁)。上摘語句中的“編輯”,我猜是差不多的意思,不議。這裏另議兩點。
第一點:戴望舒“創辦”副刊
上摘述戴望舒1941年任職,用詞“擔任”沒錯。但我想起父親曾說,那個副刊是戴望舒到港後創辦的。檢索報紙存檔對我不易,隻能“迂回”上溯,分析獲取信息途徑和相關早年文字,看看“創辦”之說有無道理。
先梳理“創辦”之前。父親比戴望舒先到香港,戴若有所“創辦”,沈可獲直接知識。北京大學老校長蔡元培很早已到港,據其日記,1938年2月8日“徐森玉、沈仲章來,沈君為北大畢業生,西北科學考察團所得之木簡,賴其保存。”而據徐遲(第221頁),1938年5月戴望舒赴港。
再測定“創辦”之始。《戴集》收《〈星座〉創刊小言》,文末有1938年8月1日,推測即為《星座》正式創刊日。據徐遲(第234頁),戴望舒到港不久,接到“正在籌備創辦”的《星島日報》聘書。“這家報紙於八月一日出版,使香港的報界麵目一新。”
至此可知,《星座》作為《星島日報》的原始組成部分,同日麵世。父親所言有據,這個“創辦”可除去引號(本篇用引號標示討論之詞)。
第二點:戴望舒“讚助”居延漢簡圖冊
父親回憶,他曾受戴望舒之約,為那個副刊寫專欄。父親寫的多是知識普及性短文,大都淺顯隨意。父親起了個筆名“沈中立”,“中”是“仲”的右半邊,“立”是“章”的上半部。我有個印象,父親如此起名,隱含不過一知半解、算不得文章的意思。父親還說,有些短文刊發後,他常花不少精力,答複讀者來信,尤其對涉及語言學的問題。(本篇答問,是因為想到這一點。)
父親在港的正式身份是中央研究院特派員,職責是拍攝居延漢簡和編輯圖冊。可是,父親的薪水被拖欠了很久,錢到港父親離港,沒用上。因整個“團隊”隻有一個人,辭職又被勸留,隻好“忍饑工作”(葉恭綽贈詩跋內語)。我記憶中,父親極少訴苦,所敘以趣事為主。即便如此,他言談間也多次露出,在港生活曾非常困苦。
戴望舒約稿,稿費對沈度日不無幫助。有人戲言,戴望舒“讚助”了居延漢簡圖冊項目。不過,這個“讚助”需保留引號。對戴望舒來說,隻是幫助好友沈仲章。
信息二:戴望舒的住處
據編者按,“家居薄扶林道的WOOD BROOK, 一般人稱‘木屋’, 戴望舒自譯為‘林泉居’”。
父親在港近四年,絕大部分時間居住該處。對外文專名,父親一般說原文,有時也會插注漢譯。我聽“木屋”有點耳熟,“薄扶林道”也不陌生。可惜我沒留意怎麽寫,也許曾有筆錄,尚需尋找。徐遲對該地名的原文寫法,與上摘小有不同。但我猜《戴集》編者已作考證,不議。
戴望舒曾居“木屋”,也無需議。關於沈仲章與“木屋”,容我搜尋早年記載和同代人回憶,補充兩條旁證,略涉相聯之事。
一證沈仲章家居“木屋”
曾見一份西南聯合大學教職員名錄,沈仲章名字在列,注明“北大”,通信地址是“香港蒲扶道木屋馬地夫人轉”。
為什麽西南聯大名錄有沈仲章?因為,父親被授職文學院院長助理。可是,當時有用紅外線拍攝簡牘經驗的,隻有沈仲章一個人,父親被留在香港。而西南聯大一直為沈仲章保留職位。
再說地址。父親初抵香港,住在許地山安排的港大宿舍區。前摘1938年2月8日蔡元培日記頁邊,錄有沈仲章具體地址:“般含道六十六號聖約翰宿舍”。1938年4月2日,遷至昆明的北大、清華和南開,正式聯合更名為“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名錄裏的沈仲章“木屋”這一通信地址,引起我幾點聯想。
其一,雖然父親沒為搬遷效力,但西南聯大還是給他保留了位置,希望他歸隊(父親也一直有回校的想法)。其二,西南聯大對沈仲章在港住處變遷,有持續的了解(蔣夢麟到港時,沈應仍住港大)。其三,若在1938年4月,西南聯大已錄沈仲章新址,看來父親那時已搬入“木屋”(下文再議)。
順帶提幾小點,以釋地名。“蒲扶道”與“薄扶林道”,當是同一條街。“木屋”可作投遞郵址,是通用名稱。戴望舒自取“林泉居”之名很美,但徐遲回憶也用“木屋”。
二證戴望舒與沈仲章同住“木屋”
上舉第一條旁證主要說明父親的“木屋”地址,而下言第二條旁證則是同地同代人親見沈與戴同住。有一提問者傳來葉靈鳳的《久存美國未還的居延木簡》,內有一段寫沈仲章。
這一批木簡運到香港時,是交由香港商務印書館攝影製版的,當時由國內派來主持這項工作的是中央研究院的沈仲章先生。他借住在當時在香港大學教授法文的瑪蒂夫人家裏,她的家在薄扶林道,是一座負山麵海的三層樓洋房,環境非常好,瑪蒂夫人住在樓下,讓了一間房給仲章,二樓住的就是戴望舒。因此那裏也成了我時常去的地方。仲章的為人很健談,富於風趣,他在從事這項主要工作之餘,還留意香港史地問題。
葉靈鳳列了三位家住薄扶林道洋房裏的居民:沈仲章、戴望舒和瑪蒂夫人。“瑪蒂夫人”即西南聯大名錄中為沈仲章轉信的“馬地夫人”,也即戴望舒和徐遲筆下的“馬師奶”馬爾蒂夫人(Madame Marty)。許地山之女許燕吉童年憶舊中提到的“馬太馬太”,也是同一位。
葉靈鳳數言概括了沈仲章的為人、工作、居處和一項業餘興趣,我讀來親切。父親曾對“留意香港史地問題”的一些經曆,津津樂道。父親盛讚英人檔案詳細,他在港不僅大量查閱早期文獻,而且四處實地考察。父親還常帶文藝界人士出遊,如葉淺予、戴愛蓮、鬱風、張光宇和張正宇等。後來連旅行社都來找沈合作,增其一項“副業”,略以“補貼”義務正職,即漢簡圖冊。
順帶提一事,有關蘇子夏(繼卿)編纂的《香港地理》,1940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蘇繼卿知道,雖然沈仲章在港時間比自己短,但讀的原始資料不少,而且跑的地方比周圍人都多得多。蘇完成初稿,請沈這位“新來者”預覽。蘇在商務印書館辦公室,目擊沈僅憑腦中知識,當即訂正幾十處,令人難以置信。蘇去複核,回來告訴沈:你都是對的!
[未完;原刊《新文學史料》2019年第2期,作者授權分段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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