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原刊於《傳記文學》2017年第4期,冠以“本期特稿”,列爲首篇。主編介紹道:“沈亞明記父親沈仲章在唐山大學捲入學潮的經理,給予讀者一個理解學生運動的微觀白描……”全文較長,將分(甲)(乙)(丙)(丁)及(補)轉載。而轉發本文的促因如是:'春後雨前SE' 評論《沈仲章在唐山三部曲之二:熬過預科(上)》,言及:“沈仲章先生是世間少有的好人,亞明女士的文字引人入勝。偶然發現她是我的大學校友,隻不過我是數學係77級,請代為致意!我根據您的博客轉載的亞明女士的文章,也寫了一篇,登在《唐院春秋》公眾號,不日將會放在文學城。如果不是《沈仲章唐山三部曲》前兩部的介紹,他在唐山大學的經曆真是鮮有人知,十分期待讀到第三部。”
附:《沈仲章唐山三部曲》第一部(上)(下)與第二部(上)(中)(下)鏈接(點擊“上”“中”“下”可達)。
沈仲章唐山三部曲之三:
捲入學潮(甲)
沈亞明
唐山大學的學生,一向以讀書專心出名,可是父親沈仲章在校的那幾年,外麵的風風雨雨,也吹進校園裏來了。
唐山這個地方,有鐵路機修廠和開灤煤礦,產業工人聚集。父親一九二三年秋季入學,進校不久聽説,在一九二二年,唐山大學發生過一次較大規模的學生運動,學生罷課,呼應煤礦工人運動,結局是換了一個校長{1}。後來他又聽說,共產黨領導人曾親自到唐山地區開展活動{2}。
父親進校的第一年,同年級新生大都隻知道埋頭用功。第二年校園裏政治空氣漸漸轉濃{3},有五六個同學棄筆從戎,去了新成立的黃埔軍校。那五六個人中有個叫路秉森,原是父親小圈子裏的好友。路秉森是校長孫鴻哲的親戚,他去黃埔不到一年,又重返唐山繼續唸書。
從聽父親敘述中我得到個印象,他在唐山學生宿舍的室友,也換過幾次。不清楚由校方安排,還是自願組合。不知從幾時起,與父親同寢室的不再是前篇提到的、在剛入學時救他過關的本家沈學,而是另一位,名叫李桂林。父親記得李桂林是個東北人,一九二四年退學,徑直去了蘇聯{4}。
學生會裏有幾個人很活躍,在政治上非常積極。學生中共產黨和國民黨都有,兩個黨那時都是進步的{5}。校園裏傳閲著各種讀物,傳播著各種政治觀點。在這樣的環境下,父親也開始閲讀進步書刊,聽講革命道理。
前幾年我兒子曾計劃為祖父寫英文傳記,我爲他講述這段歷史,粗略查了些史料。留下的筆記中有,一九二二年十一月唐山大學發生的學生運動,與校外政治運動直接有關。目的是支援礦工在同年十月底的罷工,學生領導人和北京大學的馬克思學說研究會有聯繫{6}。
一九二五到二六年間,父親參與的那次學潮不一樣,至少剛爆發時,與校外政治組織沒有直接聯繫,而是學生自發的{7}。父親是發起組織者之一,瞭解學運前期的內幕。起因是對教學質量和方式的不滿,學生們的矛頭,首先指向的是那位在唐山沒人敢碰的“教霸”伊登教授。
學潮初起
故事得從一九二四年説起,那是父親讀預科的第二年。唐山大學對外國教授待遇不錯,每教三年可以休假一年,學校照發薪水,支付來回路費。那個學年,伊登教授回美國休假去了,校方請來一位代課老師,姓趙。趙先生剛從國外留學回來,與唐山大學簽了一年合同。趙先生教沈仲章這一班化學和物理地理學,教其他年級天文、地貌和地質。
那時,父親已經成了班上成績好而且活躍的學生之一。大概有七八個人,形成了個小圈子。他們考試過關已不在話下,於是希望能跟教師討論探究,以便理解得更為透徹。這夥“精英”注意到,新來的趙先生學識廣博,講了很多課本以外的知識。課堂裏學生提問題五花八門,超出課程範圍,趙先生來者不拒,儘力回答。尤其是物理地理學,趙先生參考了很多書,畫了圖解,分析海市蜃樓之類的現象。教科書裏沒有這些內容,因此求知慾強的學生特別欣賞他。父親等幾個覺得趙先生對勁兒,還跑去他宿舍,海闊天空閑聊。甚至別的科目的問題,像物理課什麽的,也拿去向趙先生求教。
唐山有一片樹林,學生們稱之爲“森林”{8}。父親與幾個朋友常常到那裏散步,評議教師的優劣。
他們都喜歡那位趙先生,對他一年期滿就得離開感到惋惜。同時,大家對伊登教授的蠻橫嚴厲,不曾目睹也有耳聞。於是年輕人就天真地想,如果那美國人不回來,讓趙先生教下去,不是全解決了嗎?出於這個願望,一夥人慫恿同學路秉森引見,去找他的親戚校長孫鴻哲。
父親説,唐山校長老變。聽説有個俞文鼎,被驅逐,他沒見過。他進校時先見到劉式訓,後來才換成孫鴻哲。
爲核證父親的記憶,我速查資料。父親一九二三年進校,當時確實由劉式訓擔任臨時校長。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孫鴻哲出任校長。
孫鴻哲原來是唐山路礦係統的一位高層負責人{9},既不像官僚,也不像學者,隨和爽快。聽了學生陳情,一口答應。孫校長說,行啊,我寫封信給伊登教授,讓他別回來了。我也聽說趙某不錯,是北洋大學畢業後再留學的。聽校長這麼一說,學生們以為一切都談妥了,滿懷希望與感激,離開了。
其實,學生們是理想主義,不明白大學教師的罷免任命不那麼簡單。孫鴻哲剛從企業界轉到學術界,恐怕也低估了學校人事的複雜。校長當初把事情說得過分容易,給了學生不切實際的期望。到後來他不能兌現諾言,失去了學生的信任,以致惹出了一場大風波。
轉眼,到了第三學年。與父親同時入學的那一屆結束預科,升入大學本科。開學一看,趙先生沒有留下來,伊登教授卻回來了。大家覺得校長說話不算數,非常失望。不過,學生們並不敢怠慢學業,照常上課。
伊登教授教這屆學生兩個專題,化學分析和物理地理學。化學分析的講義是他自己編寫的,打的字很小,油印了發給學生。在課堂上,伊登教授向學生“擺功”,他如何仔細地準備講義{10}。接著“訴苦”,他做實驗時怎麼在褲子上弄了很多的小洞,還把破褲子給學生看。學生們都是二十來歲的男青年,毫無耐心聽這些瑣碎細節。他們認爲,這些都與課程知識無關,是浪費教學時間。
而另一方麵,伊登教授對學生的提問,常常不耐煩,回答得含糊其詞{11}。可是他對學生的作業考試,要求卻很高很嚴。好像連他自己都講不清楚的東西,學生們倒應該無師自通。
大家覺得,伊登教授太不如趙先生了,父親他們幾個代表又去找校長。孫校長開始還是同情學生的,答應去跟伊登說。可伊登教授呢,起先不買賬,依然故我,於是學生們更添“憤懣”。父親等代表又找校長,談了好幾次,話越説越重。
大概校長也發了重話,那一貫神氣活現的“教霸”伊登,突然一百八十度地改變了態度,一心討好學生。可他專橫跋扈慣了,不知道該怎麼討好人。也沒想到這樣一來,學生們更看不起他了。後來學生乾脆不上他的課,罷課了。
差不多與此同時,另外有個物理教授也不怎麼的,學生意見挺大,他辭職了。換了個新的,也不行。兩門課都沒有教師,幾個能力強的學生就自己輪流執教。父親他們分頭看書備課,上得很不錯。
伊登教授這時徹底軟了,反覆聲明,你們有什麼要求我都會儘量滿足。不過那時晚矣,罷課已經宣佈了,無法挽回了。
父親他們那個“精英”小圈子是領頭的,第一篇罷課宣言就是沈仲章起草的。
宣言裏描寫伊登上課時的庸俗淺薄,要求撤換他。他們班開了先例,其他班級紛紛響應,也罷了伊登的課。
呼啦一下,全校範圍的學生運動就這麽掀起來了。
上一篇:沈仲章唐山三部曲之二:熬過預科(下) - 博客 | 文學城
下一篇:
【注釋 】
{1}李鴻斌(唐山大學一九二三屆)《回憶西南交大早期學生運動》(以下簡稱《早期學運》)一文介紹:“唐山大學同學支援開灤工人罷工和驅逐俞文鼎校長這一事件:發生於1922年11月,結束於1923年1月,前後經過約50天。”詳見《西南交通大學校史資料選輯》第四輯;電子版鏈接:http://news.sina.com.cn/c/edu/2006-04-07/11049558843.shtml,二零一六年九月十一日日瀏覽。
{2}參見範玉雙、王鬱和蕭桂林《對解放前唐山地區黨組織建設歷程的回顧與認識》(以下簡稱《唐山黨組》)有關史料:“五四之後,李大釗親自到唐山進行社會調查,訪問唐山工業專門學校,即後來的交通部唐山大學;和京奉鐵路唐山製造廠鄧培等工人談話;去開灤林西礦和礦工親切交談。”(《黨史文苑(學術版)》2012年第4期;電子版轉載鏈接:http://qk.laicar.com/Home/Content/1993836,二零一六年九月十一日瀏覽。注3、5、7同。)
{3} 根據《唐山黨組》:“1923年秋,中共唐山地委通過共產黨員田玉珍,在唐山大學學生中組織讀書會,學習馬列列寧主義著作。1924年1月發展社會主義青年團員,並建立了團支部。”推算父親進校第二年,應該是一九二四年秋到一九二五年春,雖然時限不一定那麽嚴格,基本符合《唐山黨組》説的時間順序。
{4}劉思文和黃毓芸在《武胡景與唐山交大關係考索》中有段敘述,可以佐證父親的回憶:“武胡景首次赴蘇聯學習是由唐山交大推薦的。1924年夏,黨中央決定由交大黨團組織推薦五名優秀代表去蘇聯學習:當時去的人是自報公議,支部同意後報上級審批。一開始報名的人較多,後來聽說到蘇聯後要吃黑麵包,白天要在工廠做工,學習生產技能,以便回國後以技術為掩護,打入工廠從事工人運動;晚上學習革命理論,生活非常艱苦,於是便有人藉故不去。經黨團組織推薦,最後中央批準武胡景、李桂林、李特、劉繼增和曾湧泉五人代表交大黨團組織去上海向黨中央彙報。7月,武胡景等三人離開學校(原定去蘇聯學習的共五人,最後僅去了三人),前往蘇聯莫斯科東方共產主義大學學習。”(《西南交通大學學報》2016年第2期,電子版鏈接:http://www.xzbu.com/4/view-7378092.htm,二零一六年九月十一日瀏覽。)本文末“補記”中,還有關於李桂林的小段文字。
{5}讀《唐山黨組》,有段話可以佐證父親之語:“1924年1月國共第一次合作。在國共合作條件下,唐山的革命力量明顯增長。中共唐山地委與青年團地委聯合成立了唐山國民黨臨時委員會。唐山大學的20多名社會主義青年團員以個人名義加入國民黨,在唐大學生中發展國民黨員.5月底,建立國民黨唐山大學區分部。”
{6}當時查閲的史料一時想不起來源,但後來見到《西南交通大學校史資料選輯》第四輯也有佐證,鏈接及瀏覽日期可參見注{1}。這也符合我在第一段對父親聽聞的概述。
{7}根據《唐山黨組》,一九二四年一月之後,因爲唐山大學建立了團支部(見注{2}),“唐山地委掌握了唐山大學學生會的領導權,領導學生進行革命活動。”這裏“領導活動”,並不一定等於“發動運動”。不過,父親等學生發起的那場學生運動,後來確實有政治勢力介入,下文將略有提及。
{8}因爲父親常用“唐山”作爲唐山大學的簡稱,我不清楚這個“森林”,是在大學校園內,還是校外的唐山市轄區。
{9}父親是這麽介紹孫鴻哲的。我查得孫鴻哲出任唐山大學校長之前,曾在唐山但任京奉鐵路機廠副總管,與父親說的基本相符。
{10}據其他早年校友回憶,唐山大學當時上課常常沒有講義。伊登休假期間或休假期剛滿,專為這屆學生編了講義,自認爲有功,也難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