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貢氏

沈仲章(1905-1987),排行名錫馨,筆名亞貢、亞貢氏等。沈仲章一生經曆豐富,涉足甚廣,頗具傳奇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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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浮老道賭割頭 (連載下篇)

(2024-07-16 13:31:07) 下一個

【編者按】下篇比上篇精彩,原載《傳記文學》20247月號。

羅浮老道賭割頭
──沈仲章領隊歷「苦」記(下)

沈亞明

四、嶺嶠炎蒸

竺可楨聽沈仲章解釋了如何計算,認爲可行,主張上山——看看,誰是領導?

且稱他那撥人為地質組,大多是年輕助教,慣於野外工作,唯竺教授馬首是瞻,都希望以不虛此行。稱另一撥人為文史組,年方三十的沈仲章當然不怕,比他大二十四歲的徐森玉相信沈仲章,也說去。不詳王庸跟虞和寅什麽意見,估計都贊同。

登山隊全體決定——出發!

(一)「空前絕後」

扒拉幾口結束午餐,稍稍重整旅裝,一行人魚貫上路。山下是平路,比較寬,有點像公路。出了黃龍觀,就是黃龍瀑,相當壯觀。可以繞到後麵去,但大家沒逗留。在那裡看得見往上之路,有些石板。

竺可楨長得瘦小,走得輕巧,一馬當先——上山!

山上光禿禿,乾巴巴,起先看不到什麽風景。別説沒有樹,連草都很少。走了沒多久,登山隊員都意識到,他們將麵臨一場考驗。可是,預定明天返回廣州,今天不上飛雲頂,等於白來一趟。時間已經不早了,義無反顧——向前!

仲夏八月,烈日炎炎,從早上到中午,整座山已被曬燙。午後的光芒罩著這批遠道趕來爬山的人,萬裏無雲。大家都算有準備,帶著黑布傘。然撐開傘也擋不住熱氣穿透織物,直逼肌膚。傘頂布麵是乾乾的,傘下人衣卻濕濕的——汗流浹背。

起初,沈仲章雖沒走在最前頭,但因拿著貴州人勾畫的地圖,還起那麽點「領隊」作用。走了一陣,見到了貴州人講的樹。樹不大,大家都去靠近它。父親說:「那麽大的太陽,一棵小樹何濟於事?隻是由於心理作用,總覺得樹下涼快些」。

筆者想起夏日在美國常見景象:停車場裡,新種植的小樹不密集。每一小團直徑不到兩米的樹蔭下,早有汽車捷足先擠,幾個方向各占一角。一眼望去,那些車猶如一個個動物,光顧把頭鑽進稀疏透光的葉影中,身子及尾部卻露在外麵暴曬。

再説一九三五年八月二十九日下午,十來個勇士不畏驕陽,傲然攀登。除了體表之熱,最難受的是體內,嗓子發乾,簡直像要冒煙,渴極了。

五十年後,沈仲章總結:平生爬了很多山,「遇到乾、渴、熱,羅浮山是空前絕後的」。

筆者少年時,偶讀高適<餞宋八充彭中丞判官之嶺南>(簡稱<嶺南>)父親瞥見,便説開了攀援嶺南羅浮之苦。還説他在那次,真正體會到了「舉屐趨嶺嶠,屈指冒炎蒸」——本節小標題選詞,就是這麽來的。

(二)「尿也得喝」

沈「領隊」手持示意圖,帶著隊員們找水喝。

一行人按圖索水,找到了第一處泉眼。可是,人眼能見泉眼曾有水的痕跡,泉眼卻沒有一滴水可讓人喝。隊裡有的是氣象學家,分析道:看泉口大小,儲量僅如盞碟。連著多天不下雨,空氣乾燥。又連著多天陽光強射,原來積水都蒸發了。

走到第二處,也是如此。大家麵麵相覷,但已欲罷不能。咬著牙繼續爬,相互之間都不説話了。

沈仲章描述:有時,看見路邊石縫裡,滋出些水絲水點。(大概,形不成「珠」,也不會「滴」下)。雅士們也不顧體麵,「趴下去,就用嘴去喝」。(「喝」?恐怕是「嘬」「吮吸」,也許,隻能潤潤唇吧?)「別説是水,尿也得喝」——沈仲章評議。

不過,他又追加:「這水看上去還乾淨」,應是地下水冒出來。想來也是,若非深處續續有源,絲絲點點的水哪裡經得住曬?

(三)「向他磕頭」?

根據貴州人所言,走到上麵石壁,會有泉水湧出,就能大口大口喝了。當然會有人心急,想快快走。眼前就此一條道,沒有領隊也不至於迷路。四周除了這些外來者,就是一言不發的石頭泥土,翻譯失去了用武之地。沈仲章大致記住了示意圖的內容,就把那張紙交給了別人。

於是,大家各盡自力,向上行進。逐漸逐漸地,距離拉開了。沈馬前卒落後了,成了墊底的。「當然」,父親插了一句,「徐森玉更慢」。開始登山不久,徐公就發現自己走不動,折回山下去找轎夫了。

那麽,「沈霞客」爲何這般不丁?原來,沈仲章相對年輕,能幹也願幹,常常自動擔負起為同伴們辦事打雜的職責。

自從桂省結束招待這批貴賓後,操勞更多些。從梧州到廣州,他已睡眠不足。從廣州到羅浮,沈仲章又當領隊,又當翻譯……昨晚衆人先入夢鄉,他繼續找人打聽,研究第二天的路程。爲衆人忙碌時,他不覺得累。現在無需服務了,他卻感到乏力了。

而且,年紀輕輕的沈仲章,卻身患一種「老病」。(父親從來沒解釋,到底什麽病。他曾用「血尿」打比方,但不一定真是。)那天出發前,舊病復發,挺厲害。別人都不知道,隻有徐森玉知道。

徐公曾勸沈君別上山了,但後者認爲自己多少算是個「領隊」,若臨陣退縮,會動搖全隊軍心。所以,沒聼勸阻,裝著沒事人般的,跟(帶)著大家登山。

到了山上,沈仲章發現病症加重。他想:如果打退堂鼓,不但道士不用割頭,我倒要向他磕頭了。

五、飲冰「凍」僵

小標題前兩字的出處,也來自<嶺南>。緊接上節所摘,後兩句是「北雁轉馳驛,南人思飲冰」。沒水喝,談「飲冰」似與「何不食肉糜」異曲同工;而對彼時彼境的沈仲章,像是白日做夢。而在太陽暴曬之下言「凍」,誰可思議?且待一步一步道來。

(一)大口大口喝水

沈「領隊」掉隊了,但仍不慌不忙,保持勻速,一步一步往上走。

父親說,他走山路有個竅門,從來不快步如飛,而是中速勻步。理想的話,從出發到回來,速度可以始終不變,不過有時情況有變,做不到這樣。還有控製呼吸,打拍子,有節奏。再有就是保持良好的姿勢,延長耐力。

通常這樣:同路爬山者起先跑得比沈仲章快,但後來勁頭越來越小,速度越來越慢。及至力氣差不多用完了,不得不在路邊久久歇息。結果,沈仲章反而後來居上。

一九三五年攀登羅浮山,也正是這樣。沈「領隊」一度落在最後,但他勻速前進,不停不歇。逐漸逐漸地,超過一個又一個。結果,走到了最前麵,又成了探泉尋水的先鋒。

話説當時當刻,貴州人畫的地圖在別人手中,沈仲章雖能記個大概,畢竟無圖不易計算距離,辨察山貌。於是,他乾脆不去想是不是快到了,就管低著頭走路。

走著走著,忽然,眼前竪著一道石壁。石縫裡有水滲出來,淌下來,源源不斷……啊,到了!就是貴州人説的,“可以大口大口喝水了”!

石壁旁有許多陶片瓦片,沈仲章撿起一片,趕緊去接水喝。泉水冰冰涼,潤喉通體沁心。感覺就像喝仙水似的,「思飲冰」夢想成真。

雖然,水裡帶了些細細的沙子,他也顧不上了,喝、喝、喝、盡情喝,不知喝了多少。那舒服勁兒就甭提了——父親晚年回憶,神情透露難言的美滋滋。

(二)半身知覺全無

作爲第一個「發現」湧泉的人,沈仲章喝完水,找個能往下看的口子,坐下來歇息。等了一會兒,下麵冒出個頭頂。再過一會兒,露出整個上半身了——來人擡起頭,是竺可楨。

竺教授張開嘴,好像要説話,但啥也沒説出來。看得出,他口乾舌燥。沈助教招手叫道:這裡有水!竺公一聽,快走幾步,來到泉邊,美美地飽喝一頓。

不多時,又出現了兩三人。一個接一個走近,個個有氣無力,蔫不拉塌,顯出枯魚模樣。沈仲章為他們打氣:快加把勁,快來喝水!

同伴們聽到「水」,果真來了勁,三步併作兩步,直衝石壁,人人都喝了個痛快。

後來者喝完了,坐下歇歇腳,交換幾句感慨。泉水提神,體力刷新,便要拔腿開路。沈仲章原準備跟他們一起走,豈料想起身時,心頭一驚!

怎麽了?他發現,自己竟然站不起來了,下麵半身知覺全無,不能動了——就像「凍」僵了,被「凍」在石壁冷泉旁的地上了。

沈仲章有點Stoic1不願聲張。於是,他向人揮揮手,說:你們先走,我再歇歇,等等走得慢的人。

當時,他心中盤算:待這幾人走了,自己按摩按摩,就能恢復知覺。而若當著別人的麵按摩,人家能覺察異樣,就會擔心,就會等他,就會……

沈仲章脾性就是這樣,很樂意照顧別人,卻不習慣讓人照顧。他的老友嚴學宭在《八十自述》中,如是言沈仲章:「我知道他是怕麻煩別人,雖然他十分樂意為了別人而麻煩自己」2

第一撥人走了,剩下沈仲章一個人。他開始按摩,可惜沒奏效。父親回憶時分析,大概肌肉過度勞累,加上那天偏巧發病,還有涼水喝得太多——誰讓自己熱昏了,「飲冰」無節製,弄得身子也好像「結冰」了。

現在回頭解釋小標題後兩字,「凍」就是「結冰」,加引號的比喻用字;而肌肉僵住,實實在在,梆梆硬。

隔了一陣,又上來一撥人,喝完水走了,又剩下沈一個人。斷斷續續再來幾個人,喝完水也走了,還是剩下沈一個人。

沈「領隊」清楚全隊多少人,算算經過的人數,後麵應該沒人了——天色一點一點暗了下來;「凍」僵者依然一丁半點也動彈不了。

(三) 踏上飛雲山頂

其實在彼時,還有一個人尚未出現。沈仲章知道,徐森玉下山去找轎子,如果找不到人擡,他可能就不再上山了。

嘿,下麵傳來腳步聲,聽來不止一雙兩雙鞋子。伴隨著還有哼哧聲,好像不光一副兩副鼻喉。腳步聲、哼哧聲越來越近,連喘氣聲都能聼到了。見到人了,一共來了四個:三個轎夫擡了一頂轎子,顛顛顫顫;上麵坐著一個人,穩穩當當——坐者不是別人,正是徐老先生3


圖:三人擡轎,一人在旁(示意,取自網絡)

徐森玉本來就知道,沈仲章那天生病。見狀明白不妙,就要把轎子讓給沈小夥子。後者堅決不肯,謊稱快好了。

等轎子一走,沈仲章知道自己真正是最後一個 了。

他發急了,嫌用手按摩生效太慢。乾脆,拚命使勁掙紮,就地連滾帶爬……讓麻木的下半部身子東碰西撞。逐漸逐漸地,血脈一點一點開通了。

好不容易「解凍」了,人能站起來了。接著,他試走幾步,腿腳不聽指揮。練、練、練……最後,能開步走山路了。

終於,「沈霞客」踏上了飛雲頂。其實,山頂離他被「凍」之處並不遠。父親晚年說,他要早知道的話,不能走就爬,爬也爬得到。

六、坐轎撐棍

沈仲章到山頂時,衆人已離開。依稀能望見滯後者的背影,還有那頂三人擡的轎子,在悠悠地忽閃。上山前,大家已約定在過了山頂的寺院休息,落伍的馬前卒便趕去會合。

(一)書寮館水從哪裡來?

下了飛雲頂,山背後有個佛家寺院,叫書寮館。僧人們見有客從遠方來,端出洗臉水,還煮麵供來客點飢。僧院似乎不愁水,儘管用。

沈仲章晚年回憶還在納悶,那麽多水從哪裡來?不像從山底下挑上來,石壁冷泉的水量沒那麽大,估測附近另有水源——不知爲何,貴州人未曾提及。

若在往常,「沈霞客」每到一處,喜歡東看西看,跟當地人跟聊這聊那。很可能會要和尚們帶他去踏訪山坳,看看蓄水處,拍拍山裡人、山中景……采風問俗。可是那一天,沈仲章帶病上山,僥幸「僵」而不死,自救解凍,上了山頂。

可進了寺院沒多久,老病根又搗亂了。好在大家都累塌了,都躺在地上。沈仲章也老老實實躺著,沒能去探查水從哪裡來。

同伴們隻是放平身子解解乏,不一會兒就一個個起身。三三兩兩結伴,陸續動身下山。徐森玉到得晚走得也晚,招呼轎夫等也費些時。

徐公臨出門回頭一看,隻剩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料到是沈仲章。馬上想到,這個人大概又犯病了。走近一看,沈仲章臉色慘白。徐森玉就對轎夫說,下山我不用你們擡,你們把這位沈先生擡下去。

(二)「哇哇亂叫」放我下來

三個轎夫一聽,走過來一把抓起沈先生,塞進轎子裡。不由分説,擡起來就跑。好像搶到一筆生意,顯得樂顛顛,跑得樂顛顛。

父親事後分析,大概他個子小,徐老先生相對胖。估計三個轎夫擡徐森玉走山路,價錢早就説定,半路換了個體輕的,怎麽會不樂意?

需澄清,說「胖」不是貶詞,「瘦」卻帶個病字頭。謝剛主在<兩粵紀遊>內並不諱言,他和徐森玉「二人身體太肥胖」。描述生動有趣:謝剛主與徐森玉在梧州市,「由公園出來,重遊街市,因爲江水汎濫,滿市都成了小河,有時需用渡船,渡過去才到前麵的街,而我和森玉先生不識路徑,跑來跑去,忽然前麵被水阻而不得前進。那時就有二位船娘招手呼渡,我們隻得上了這隻小船。不想我們二人身體太肥胖,到了船上,船已擱淺不能行動,兩位船娘隻好跳在水中,用手來拖這隻船。但哪裡拖得動,累得她們出了滿身的汗,還是毫無辦法;道旁的人看不過去,群策群力,才算拖到彼岸。這可說是一齣陸地行舟的戲劇嗬。」

話回羅浮,沈仲章身不由己,被塞進轎子。嘴巴還聼使喚,張口「哇哇亂叫」(父親回憶時,就用「哇哇亂叫」形容自己當時行爲):快放我下來,你們應該去擡老先生!

轎夫們毫不理睬,隻管往前走。沈小夥子見徐老先生在後麵搖搖晃晃地跟著,心裡打定主意:這轎子我是如論如何不能坐的,一定要讓還給徐先生,否則他就下不了山了。

我母親護士出身,早就注意到父親生病時,若有人來訪,尤其是對方需要幫忙,父親會突然精神煥發。當時情形大概有所類似,沈仲章一急,那病也像「自知」不合時宜,被嚇退了一大半。不過,腿腳肌肉仍很僵硬,他就使勁在轎中自行按摩。

終於,按摩產生了效果。轎中人感覺好多了,便對轎夫們說:停一停,我要下來照個相。轎夫們停了下來,沈仲章下轎,拍了幾張照4

(三)「我的腳屬於我的了」

接著,沈仲章從地上撿起一根比人高的棍子,撐著試走幾小步,感覺還行。「我的腳屬於我的了」,父親說,他當時就是這麽想的。

倚仗那根長長的支撐棍,沈仲章有把握,自己可以對付。轉身對轎夫們說:你們還是去擡後麵那位老先生,我先自己走一段。我們兩個人替換著坐轎子,到下麵我再坐轎子。説完,撐著棍子就跑,連蹦帶跳,直衝山下,跑得飛快。

沈仲章説他有過這類經歷,知道彼時肌肉需要活動,不動就會僵住。不僅要動,而且要大動,要把血脈完全動熱,肌肉完全動活。

父親還説,下山他有經驗,眼睛要看準,連跳幾步,停頓一下,再看、再跳……還有,支撐棍子要長,要高過自己的頭,否則撐不住。

登山隊其他隊員先已離開書寮館,沈仲章和徐森玉是落在最後的。

沈仲章追上先走的人,超過一個,又超過一個。最後,他超過所有同伴,跑到了最前麵。

就這樣,「沈霞客」撐著一根高過頭的棍子,敏捷地蹦跳飛跑,馬不停蹄。沒花太多時間,一口氣衝到了山下。

七、準時踐諾

山腳路平,沈仲章丟了棍子,繼續跑步行進。

(一)龍涎衝涼

到黃龍觀之前,先經過黃龍瀑。

此刻,沈仲章已經跑得渾身是汗。他知道自己徹底跑熱了,血脈肌肉都已鬆活,恢復正常了。四周無人,他把相機什麽的擱在乾燥妥當處。那年頭旅遊者稀,民心也淳樸。

然後,他自己摸著岩石,爬到瀑布底下去。石頭上苔蘚不多,腳踩上去不太滑。

沈仲章繞到瀑布後麵,背靠山壁,麵向「水墻」5。舉首仰望,懸河緞跌滑;垂目俯覽,飛珠串散競濺;隔「墻」透視,斜陽暈抹陸離;洗耳傾聽,疾流緩流敲岩罄,大滴小滴落石盤,交響餘韻奏鳴……恍惚身處「童話般的仙境」——父親描述。

接著,這個人回歸現實世界,鑽進瀑布。任憑瓢潑大水劈頭蓋臉澆來,張開雙臂,挺胸迎接「水龍頭」直射,轉身折腰擡腿,暢暢快快衝了個涼……漱淨遍體汗泥,滌盡連日辛勞。

黃龍噴涎淋浴完畢,「沈霞客」揣著爽心,裹著愜意,披著煥然刷新的氣息,邁步往黃龍道舍走去。

不過十來分鐘,就到了黃龍觀6。入內一看時間,正好六點半——諾無虛言。

貴州人見了,帶著贊賞的口吻說:「你果然可以囉!」

那道士也在場,卻避而不敢正視,也不提割頭之賭。當然,沈仲章也不會要他賠腦袋。(血跡斑斑平添麻煩連連,誰會當真?)

(二)「領隊」歉意

沈「領隊」等了很久,其他登山隊員才陸續回到黃龍觀。

沈仲章下山天色尚亮,能連蹦帶跳往下衝。後來天色變暗,路看不清了,山間坎坷多,初次來羅浮的人不敢放開步子走。無疑,天色越暗,走得越慢。天,隻會越來越暗;人,也便越走越慢。否則要是在白天,竺可楨等都經常行走野外,速度與沈「馬前卒」不至於相差那麽多。

而沈仲章雖然早早就到了下榻處,卻遲遲不能安臥。一直等到半夜,徐森玉才回到黃龍觀——沈仲章也才放下心來。

原來,當地人天黑可以單身走山路,但擡轎子不同,需要看清踩腳處是否平穩,可否容多人轉身。爲了保險,轎夫們派其中一個下山找燈籠,另兩個陪著徐等在山上。及至下山的轎夫又帶一個人上山,專門打燈籠,照明引路,才一步一顛,前呼後擁,把老先生擡了下來。

* * *

第二天,遠征隊向黃龍觀的道士和貴州人告辭,選擇了一條相對直接的路綫,當晚就回到廣州。據<兩粵紀遊>,「三十日……是日晚,徐、竺、王諸公都由羅浮回來。」

對比沈仲章晚年所憶與謝國禎當年所記,人名重疊互補,日程算來相合,人數有差異。應該説,具體日期多虧謝「留守」留錄,而沈「領隊」理應更清楚遠征隊有些什麽成員。

沈仲章與竺可楨等十來人的「粵嶽」遠征,至此完。

就「攀登」而言,沈仲章自吹,羅浮山可算他旅行中「得意的一次」(注意,無「最」字)。然若論「領隊」,父親曾對子女訴愧疚:自己帶病爬山已是冒險,更不該讓全隊受累吃苦。雖然沒有人抱怨,而且都說值得,但父親晚年仍糾結:也許,應接受道士勸警;也許,不該聽信貴州人慫恿,也許……?

至於贏了「賭」局,險勝不足以誇耀。賭注要來無用,道士頭顱輸贏皆保。唯戲劇性著實有趣,「沈霞客」餘生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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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Stoic古希臘文Στωιkσ,音譯「斯多亞」。原指哲學流派,兼表人生態度。漢譯很難貼切,本語境也許「隱忍淡定」參差似
2 轉引自劉寳俊《嚴學宭評傳》中華書局2021,頁93.
3 上網查,爲什麽三個人抬轎子,見到兩説。説法一,少了個轎夫:有個謎語「三人抬的轎子」,謎底竟是「斬,轎子是四個人抬的,三個人抬就是抽掉一個人」。説法二,多了個轎夫:有文提到姑蘇風俗,兩人擡轎,一人跟著作爲替換。可是,據沈仲章描述以及看本篇配圖,是三個轎夫擡一頂轎子。不妨提個估測:走山路擡轎子,兩頭承重大不相同,需要三人抬。 
4沈亞明《衆星何歷歷:沈仲章和他的朋友們》(中華書局2022)“與徐森玉”篇中,也提到徐沈推讓轎子之事。再思該書所言路遇同伴之幕,大概發生在沈要求下轎拍照(本篇本處)之際或之後不久。兩相對比,《衆星》徐篇凴兒時聽憶而寫,對讓轎部分,本篇據筆錄,應更準確。  
5 父親曾用「水簾」表述。「簾」可厚可薄,因緊接者的衡山行有一景名「水簾洞」,這裡改用「水墻」以區別。據父親,衡山水簾洞水很小,黃龍瀑水要大得多。筆者想象「水墻」,近似用「玻璃磚」所砌之墻。美國曾流行一種透光建材「玻璃磚」,相當厚,中間常是空心,透過墻看不清另一麵,但可模模糊糊看見人影移動。  
6 查穀歌地圖,無法計算從黃龍瀑到黃龍觀的距離。瀏覽現今旅遊資料,大多將「黃龍觀」作爲一個景區,「黃龍瀑」在景區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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