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貢氏

沈仲章(1905-1987),排行名錫馨,筆名亞貢、亞貢氏等。沈仲章一生經曆豐富,涉足甚廣,頗具傳奇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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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仲章憶徐誌摩:誰有五十本?

(2023-10-03 17:54:35) 下一個

沈仲章憶徐誌摩:誰有五十本

沈亞明

2016年歲末,我因偶爾機緣,“闖”入一處僻靜街區。信步遊蕩,“撞”見一個“迷你圖書館”。

所謂“館”,不過是個小木櫃,架在一根木柱上,豎在一戶人家的門外街沿。上端有塊紅色木牌,寫著“The Reading Room"(閱覽室);下端還有塊白色木牌,印有“Little Free Library”(小小免費圖書館)。打開櫥門,略數一下,書和期刊加一塊兒,約摸三十本。

才三十本?這也算個“圖書館”?

這個“X+本書”的詞語結構,引我聯想到八十五年前徐誌摩的一句問話。

  [圖:迷你圖書館沈亞明攝]

父親沈仲章在北京大學當學生時,聽過徐誌摩的課。大概就在1931年,徐誌摩去世那年

我印象中,父親有個印象:徐誌摩最反對學生光讀教材課文,主張博覽群書。我強調“印象”,是因為想不起父親有否提及徐誌摩的具體言辭,唯恐父親以己之心度人之腹。而父親的具體言辭,我記憶也已模糊了,隻留有對印象的印象。假如不注明,輾轉相傳,我的話也許會被放入沈仲章之口,甚至徐誌摩之口。

不過下麵這件事,父親對我講過不止一次:

徐誌摩名氣大,架子小,上課不拘束,會與學生閑聊。某日,議及課外閱讀,徐誌摩向全班發問,你們誰有五十本書?

通常這類場合,沈仲章是不會搶先“顯擺”的。可是,同學們都沒吱聲。他憋不住了,答道:我有。

五十本書”,這有什麽稀罕?那時的大學生怎麽啦?

我不明白父親的同學是怎麽回事兒,不可瞎猜。但我想起,父親時常念叨早年北大圖書館的方便,以及圖書館員的博學和樂於助人。父親到北大的第一個學期,天天泡在圖書館。

父親考入北大物理係前,先在唐山大學讀了三年,讀土木工程,不太熟悉文科類書目。他說,往往你隻要對圖書館員大致說一下,正在關心什麽,他們就會建議讀什麽書,而且馬上替你找出來。你去還書的時候,他們又推薦你可能會感興趣的相關書刊。

很快,父親在圖書館員的熱情指點下,不僅提高了對文史哲書籍的了解,也學會了不少跟蹤追索的本領。

北大不乏“怪人”,多位父親老友提及,沈仲章就是一個。怪人難免有怪癖,嗜書便為其一。圖書館再方便,書還是被“圈養”管理。若在自家領地“散養”放任,人與書相處無間,豈不更自在?

父親對“養書”(不敢冠以“藏書”)的偏好,始於他少年時代。如今我已步入老年,還有父親遺留的書籍待理。父親與書,前前後後糾纏太多,這兒不宜扯遠。光說自1926年父親考入北大,至1931年已五載,積攢的書刊應當遠遠不止五十本。

Virginia Woolf(弗吉尼婭.吳爾夫)在 To the Lighthouse (《去燈塔》)中有句話: “Books, she thought, grew of themselves.”(“書,她想,自己會長。”)對這句引文有不同譯法,我取字麵直譯,“傳承”歧義,順著 grow/grew 的主要義項之一“長”,往下說父親與書。

父親不曾交待,學生時代他攢了多少書。假設書本“自己會長”,隻怕一不小心,便會失控。我倒記得,父親讀大學時,有個被書拖了後腿的故事。

父親在北大先讀理學院再讀文學院,本科“讀”得超長。但到了1932年,除了軍訓與黨義,哲學學士所需的學分已經修滿,校方要發文憑給沈仲章。可是,這個學生卻不肯去領。父親對校方說:按明文規定,軍訓黨義是必修,你們讓我畢業是違規!

父親向我透露,當時肚子裏盤算著個“小九九”:畢業了便不得再住學生宿舍,而他寢室裏書多,搬家太費事兒!

校方對沈仲章說:要繼續保留學生宿舍,你得重新考進北大。父親說:考就考。

可是,物理係屬理學院,哲學係屬文學院,這兩個院讀過不能再考。北大總共三個學院,還剩一個法學院。父親就報考第三個學院的經濟係。“沈仲章”的名字在注冊錄上一出一進空折騰,眾多書本就可合法安守根據地。父親認為,劃得來!

對受書籍之累而惰於遷居的心理,我深感同情。大凡宅內積存些書本紙張的人,想來也能理解?

轉回1931年某日的北大課堂。

且說徐誌摩問了“誰有五十本書"之後,見有學生應答,臉露欣喜。他向答言者索討了住址,當場“警告”:我要去看看你有什麽書。

隔了些日子,徐誌摩果真登門“查訪”。

父親從上北大第二年起,在學生宿舍西齋窩了好幾年。一人一屋,相當寬敞。幾件簡單的家具如桌椅床鋪占地不多,餘下空間“長”書正合適。1980年代上葉,父親曾上京“尋腳印”,踏訪了沙灘。見他當年的學生單人臥室,住有一家老老少少好幾口子。

西齋的寢室以“天、地、玄、黃”分區編號,父親先住天字第一號,後來挪到玄字二十六號。依稀記得父親說過,他在後一處呆得久些。我推測在1931年,有幸讓名詩人徐誌摩光顧的,該是玄字號那屋。

徐誌摩進屋坐的時間,似乎不短。他翻看了沈仲章的一些書,問了沈仲章些問題,即興發了些評議。師生倆聊得蠻隨意,也挺投機。

徐誌摩說,他兩地往返,下幾次到北大教課,要有空的話,還會再來談書談天。臨走,他留給沈仲章兩本書,大概不外乎雪萊、拜倫或者什麽外國詩人的集子。聽父親的口氣,是英文書。

令人哀惋的是,19311119日,徐誌摩由上海飛往北平途中,坐機墜落。詩人在山東罹難,再也不能來北大。

為了紀念徐誌摩,父親在其中一本扉頁上,用拉丁文寫了幾句話,略述相關事由及情感。

父親晚年懊惱:當年徐誌摩主動留下兩本書,自己未曾問明白,到底是送還是借?父親解釋:本來,要不是發生意外,有的是見麵機會。等書讀完會當麵討教,屆時徐誌摩自然會說明,要收回還是留贈。

不過,及至父親起疑慮,那兩本“念物”卻早已不複身邊。

兩本徐氏念物,在父親手中的過程大致如下:

1937年夏北平淪陷,父親冒險救出萬餘枚居延漢簡,藏妥,空身離開北平,什麽行李也沒帶。行前,他把自己攢積的書裝了幾大箱子,托付好友周殿福保管。秋冬之際,父親秘密潛回北平,把簡牘運到天津。這一次,他帶上了少量準備經常翻的書。

於是,徐誌摩的兩本書伴隨沈仲章到了香港

1941年秋,父親出差上海,隨身攜帶一本徐氏念物,另一本留在香港“木屋”。就是戴望舒筆下的“林泉居”,父親與戴望舒和徐遲同住那棟小洋樓多年。因為戴望舒的緣故,後一個齋號如今更為人熟知。

不料,珍珠港事變。沈仲章滯留蘇滬,戴望舒困居港島。一度坐牢,後來離開了原住處。戰後,父親未能與木屋二房東Madam Marty(馬爾蒂夫人)重續聯係父親留在香港的全部“家當”,包括徐氏念物之一,都不知所終。

算來,徐誌摩在1931年留給沈仲章兩本書,其中一本,父親保存了十年。

那麽另一本呢?父親沈仲章保存了三十五年。

怎麽會分離?1966年,我家書庫被端了窩。那本躲過了日軍戰火的徐氏念物也在劫難逃,至今下落不明。

下篇:沈仲章憶徐誌摩:見到“金羊毛”! - 博客 | 文學城 (wenxuecity.com)

【作者後記】
本文有個前身,原委如此:2017年初,為紀念徐誌摩誕辰120周年,我將兩個小題合成一文,又經編輯刪減,以<“誰有五十本書”和“金羊毛”>為標題,發表於《文匯報》2017.1.15“筆會”。過後覺得,“書”與“雲”兩小題各成單篇更合適。既逢索稿,借此機會根據縮略前的留底稿修改。本篇人間書,下篇空中雲,授權分別刊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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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文刊之後
此文引發相關回憶,令作者非常高興,說:“這正是發文目的之一。”囑分享,廣徵相關信息。
[實錄對話]
讀者:拜讀,非常好!謝謝!當年令尊住過北大西齋宿舍,我在入讀北醫時,也住西齋。食堂在沙灘紅樓後麵,每天來回食三餐,跑三次。印象很深!
作者:真巧!有宿舍照片嗎?幾個學生一間屋子?
讀者:西齋宿舍在景山東街,都是低矮的平房,我是住在入門左邊第一排最尾一間房。房間有三張床,上下鋪,每房住六人。冬天房中放一的煤爐取暖,日夜不熄。門戶緊閉,初時很不習慣,半夜偷偷打開窗戶,又被北方同學關上,後來才慢慢適應。當年難有照相機,沒留下影像,可惜!
作者:回憶珍貴。可以代爲貼到文章下麵嗎?
讀者:[合十][合十][合十]
[續:實錄對話]
作者:您的評論已上傳,請查看。剛才沒有問可否用實名,暫時冠以“讀者”。以後可以用實名嗎?
讀者:看到了,謝謝!歡迎用實名。
(讀者為謝榮滾醫師,主編《陳君葆日記》等書。“北醫”即北京醫學院。)
[數日之後]
謝榮滾醫師:北京同學剛發來照片,紅樓依舊,景山東街西齋宿舍與隔鄰的課堂已無存。隻能留下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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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您的評論已上傳,請查看。剛才沒有問可否用實名,暫時冠以“讀者”。以後可以用實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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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為謝榮滾醫師,主編《陳君葆日記》等書。“北醫”即北京醫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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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真巧!有宿舍照片嗎?幾個學生一間屋子?
讀者:西齋宿舍在景山東街,都是低矮的平房,我是住在入門左邊第一排最尾一間房。房間有三張床,上下鋪,每房住六人。冬天房中放一的煤爐取暖,日夜不熄。門戶緊閉,初時很不習慣,半夜偷偷打開窗戶,又被北方同學關上,後來才慢慢適應。當年難有照相機,沒留下影像,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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