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富近貧以禮相交天下少,疏親慢友因財絕義世間多。
-- 鄂比贈曹雪芹聯
今天我來講述一個發生在葉莊的真實家庭慘案。為了保護幸存者及其親人的隱私,我隱去了當事人的名字,僅僅保留姓氏;出於對死者的尊敬,我下麵的講述和發生的故事一摸一樣。
一、一進葉莊
前麵我提過,葉莊有好幾戶人家是從大山外麵逃難進村的;老馬家就是其中之一。說起來,馬大伯的老家也是南陽市唐河縣,離我祖母的老家隻有十五公裏。
馬大伯和馬伯母一家應該是1940年代末期遷入葉莊的。最初,他們沒有住在村裏麵,而是住在半公裏外山邊的一個單獨的院子裏;後來才搬進莊子裏。我小時候放牛時,還能看到馬家老房子剩下的斷壁殘垣。老房子前麵有一口很淺的水井;我在十幾歲時,曾經在繩子上栓上螞蚱,從井裏釣出來幾條其傻無比的黃鱔魚。
馬大伯夫婦先是養育了一個男孩,就是馬大哥。在1950年代末期,他們又養育了第二個男孩和一個女孩。據我父親講,這兩個孩子一表人才、人見人愛。
二、二進葉莊
1958年,中國農村開始全麵推廣農民公社運動。人民公社既是生產組織,也是基層政權,其核心就是生產隊。村裏的土地完全由生產隊所有,而所有農民都在生產隊裏參加集體勞動。在起初的幾年裏,農村普遍成立了公共食堂,農村人吃起了“大鍋飯”;所有農戶家裏都不準“開小灶”,吃飯隻能在生產隊的公共食堂裏。在1958年開始的“大煉鋼鐵”運動中,幾乎所有農民家裏的鐵鍋、鐵鏟子、鐵勺子等廚房裏的金屬工具都必須上交,然後被扔進土法打造的煉鋼爐裏,最後變成了一堆堆毫無用處的爛鐵疙瘩。
在那個時候,生產隊負責食堂的小幹部們可以決定食物的分配,在糧食極度匱乏的三年大饑荒期間(1959到1961年),他們幾乎掌握了普通農民生殺予奪的大權。而馬大伯由於本性老實巴交,而又是一個從最近從外地逃難進來的“外姓人”,在公共食堂裏頗受欺負,一家人食不果腹。他忍無可忍,帶著馬伯母和三個孩子離開葉莊,返回唐河縣老家。
可是,等待他們的,是更可怕的人家地獄!
我先前提過,唐河縣屬於平原地區,而且由於當地領導人更嚴格地執行大躍進政策,導致大饑荒期間的慘烈程度遠超葉莊。當年,我父親姨媽家的孩子曾經翻越大山到我家討糧食吃,由此可見一斑。
短短幾個月後,馬家人哭著重返葉莊,但是隻剩下三個人。
人見人愛的兩個小孩子餓死在了唐河縣!
三、馬氏三兄弟
後來,馬大伯家又養育了兩個男孩子,馬二哥和馬三哥。在我上小學期間,馬大伯去世。
三個孩子後來都娶妻成家。馬大哥在村北邊的竹林邊另外建了一個院子,養育了三個女孩子和一個男孩子;馬二哥和馬三哥成家較晚,就住在原來的大院子裏,分別住在院子的東、西兩排房子裏。由於馬三哥成家最晚,按照我們老家的習慣,馬伯母就和馬三哥一起住。
在悲劇發生的1990年,馬二哥家的獨生子已經長到六歲,馬三哥家的獨生女僅有一歲。
四、因財絕義
根據我的觀察,很大部分兄弟姐妹之間的糾紛,還是來自錢財。
那年早春時節,馬三嫂希望馬二哥家分擔一些贍養馬伯母的費用,因此到馬二哥家裏說理。據說她的態度非常蠻橫,甚至一度坐到了馬二哥家的餐桌上。馬二哥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出手去推馬三嫂;馬三嫂摔倒在地,額頭上撞破了一個口子,流了不少血。
在我們老家,小叔子可以罵嫂子,甚至可以動手打嫂子;因為毛頭小孩子不懂事,這種事情可以被原諒。但是,哥哥(農村叫大伯子)絕對不能碰弟媳婦;因為哥哥算是長輩,必須有長者風範。
馬三嫂一怒之下帶著女兒回了娘家。馬三哥三番五次請求馬三嫂回家,最終馬三嫂亮出條件:馬二哥必須支付50元的醫藥費。
1990年的50元,換算成今天,大約就是500元。這點錢,我們現在看來,根本不值一提。可是,當時河南的農村人,非常貧窮。根據中國統計局公布的數字,1990年河南農村的人均年收入隻有500元;因此,50元相當於一個普通農民年收入的10%,絕對是個不菲的數字。
馬二哥家裏其實非常窮,當時正籌備著把三間老房子全部推倒重蓋;而且他固執地認為馬三嫂態度惡劣在先,他推她下桌子也不是成心要打她。因此,馬二哥堅持不讓步,不願出這50元錢。
馬三哥既無法說服自己的媳婦,也無法勸動自己的親哥哥。好端端的家,變成了骨肉分離、手足成仇。幾個月下來,他絕望了,終日愁眉不展。更可怕的是,在寂靜的鄉村暗夜裏,他開始籌劃一個陰謀。據村裏人後來回憶,有人在萬籟俱靜的深夜裏聽到他家傳出奇怪的磨東西的聲音。
五、相煎何急
1990年晚春的一天清晨,悲劇毫無征兆地降臨在寂靜的小山村。
馬二哥家已經開始了重新翻新房子的工程;為此他還於一天前去鎮上趕集,買了一些青菜和豬肉準備招待幫忙蓋房子的親朋。由於房子已經被騰空,他們一家三口暫住在馬大哥家裏。
這天清晨,馬二嫂早早起來去廚房準備早飯,馬二哥回到自家院子裏,準備爬上梯子開始拆除屋頂。他不知道,有人在緊緊盯著他們一家人的一舉一動。
馬二哥剛踩上梯子,馬三哥衝進院子,手拿一把磨得閃閃發光的鋼錐,對準自己親哥哥的後腦勺,狠狠地刺了進去。
馬二哥從梯子上跌下來,抬頭看到了殺氣騰騰的弟弟;馬二哥再也沒有站起來。
馬三哥拋下鋼錐,跑出村子。我們村子的北頭,是一個打穀場;過了打穀場,就是一個百丈懸崖,懸崖下麵長滿了鬱鬱蔥蔥的竹林。他爬上懸崖頂上的一塊巨石,淩空跳下;可是他是雙腳朝下,下跌之勢又被竹林緩解很多,因此居然沒有大礙。
這個時候,村裏人都已經被驚醒了。馬大哥趕到懸崖下,緊緊拉住第弟的雙手。
馬大哥:你隻是刺傷了你的哥哥,罪不至死。(當時馬二哥仍然命懸一線。)
馬三哥:哥,我還殺了我的侄子。
馬大哥和村裏人這時才知道,在更早的時候,馬三哥潛入馬大哥家裏,用同樣一把鋼錐,殺死了睡夢中的六歲侄子!
馬大哥悲憤無比,鬆開了弟弟的手:你去死吧。
馬三哥重新爬上了比上次更高的一塊巨石,再次躍下懸崖;這次他是腦袋衝下,命喪當場。
第二天,葉莊人目睹了罕見的人間悲劇:馬家一天有三個人出殯。
我母親搖著頭說:馬老二太可憐了!前天還去趕集買了東西準備招待幫忙蓋房子的人,結果這些東西用來招待給自己送葬的人!
六、走出葉莊
第二年,馬伯母帶著馬大哥一家再次離開葉莊這個傷心地,踏上了回唐河老家的長路;在那裏,她會麵臨另外一個傷心地,因為她有一對人見人愛的孩子餓死在那裏。
多年以後,馬大哥的兒子大專畢業後,在廣東惠州成家立業,把馬大哥和馬大嫂接去同住。
馬大哥的二女兒和我同歲,生得亭亭玉立;在我上高中以前,都比她矮一截。有一次我們在微信裏聊天,她給我看他弟弟的全家福照片;照片裏,媽媽嬌豔如花,一對兒女一表人才、人見人愛。
我:你弟媳婦好漂亮啊;這下把你們三姐妹都給比下去啦!
她:是啊。她還特別精明呢。
我:腦子最重要。
她:可就是一點,她算是外地人,南方的;而且個子太矮,隻有一米五幾!
中國的傳統的文化有很多問題。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
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