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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廠往事:新來的裝卸工

(2025-09-10 03:19:26) 下一個

中學畢業後,被分配去一家運輸車隊當裝卸工。一年以後,車隊裏分配來了一批新工人,來車上工作的是一位不愛說話的高個子。為敘述方便,姑且叫他小王吧。

小王是家中的老二,他的姐姐幾年前中學畢業後,被分配到郊區農場工作,按照當時的畢業分配政策,小王得以留在上海,進入工礦企業。學校在畢業生分配時曾向他家長承諾,運輸公司是最好的工作單位。懷揣對未來的期待,小王來到了公司報到。然而,眼前的景象讓他大失所望:車隊的辦公室、調度室、財務室、工人的更衣室以及一個大廳都在一個破敗不堪的工棚裏。廠區東北角有一間小草房,被稱為“東伯利亞”,這裏隊長和負責車輛安全和維修的辦公室。除此之外,廠區內隻有一個能停放50多輛大型載重車的露天停車場、一個加油站和洗車站。這裏既沒有廠房,也沒有車間,與小王想象中的工廠模樣相去甚遠。

報到活動結束後,車隊負責人帶著新工人們到工具間領取勞動保護用品,包括工作衣褲、工作鞋、雨衣、安全帽和手套。隨後,在更衣室的一排點像鴿子籠的木櫃上,每人分得了一個小格更衣箱。負責人囑咐大家第二天早上7點準時來車隊上班,這一天的工作就此結束了。

那一年,分配到車隊的中學生有近二十人,其中三分之二是男生,三分之一是女生。他們無一例外地被分配到不同的平板車上,成為大型平板車的裝卸工。小王萬萬沒想到,學校老師當初信誓旦旦地承諾他會被安排到最好的工作單位,如今卻要每天早上7點開始上班,開完一小時的工前會後,無論酷暑嚴寒還是刮風下雨,毫無例外都要外出裝卸貨物,而且中午沒有固定的休息時間和用餐地點,晚上隻有在完成當天的作業單後才能下班。期望與現實的反差實讓他難以接受。

大型平板車每天運輸的是工業鍋爐、大型變壓器、機床等體積巨大、重量在10~20噸左右的大型機械設備。在大多數情況下,裝貨和卸貨現場沒有起重設備,工人們隻能依靠隨車攜帶的簡易工具完成裝卸工作,這些工具包括撬棒、滾筒、鋼纜、卸夾、千斤頂和卷揚機等。每輛貨車除了駕駛員外,還有五名隨車裝卸工。裝卸貨物時,工人們必須密切配合,保持工作節奏一致。如果有人出工不出力,不僅會影響裝卸貨物的進度,還可能引發安全事故。

小王在工作時總是無精打采,經常一個人坐在車棚裏發呆,嘴裏時不時地哼著“花籃的花兒香,聽我來唱一唱”的小曲。當其他人忙著做準備工作時,領班工人常常會不客氣地招呼他:“小王,勿要唱了,做生活了!”(滬語:幹活了)由於他反應遲緩,有人甚至一度懷疑他是個“戇大”(音:港督,滬語的傻瓜)。實際上,他除了體形比較消瘦和力量不夠大外,並無智力方麵的障礙,他的消極工作態度完全來自思想上的疙瘩。

小王在學校時是個文藝積極分子,在文藝宣傳小分隊擔任小號手,曾經為學校掙得過一定的榮譽。這樣的學生本當分配個好單位,誰料到,最後竟成了運輸公司的一名裝卸工。小王感到自己成了學校花言巧語的受害者:運輸公司根本不是“最好的單位”,裝卸工更不是“最好的工作”,而是一個既沒有正常午餐和下班時間,又有高度安全風險的露天工作。事實上,又有哪位分配到這裏的學生不是被學校老師忽悠來的呢?

小李家離工作單位較近,乘坐公交車大約隻需20分鍾左右。相比那些住得更遠的同事,他的通勤條件可以算是相對不錯的了。其他新來的工人卻沒有這麽幸運,他們中有人每天早上5點半起床,6點出家門,需要換乘三趟公交車才能在7點前趕到單位上班。晚上5、6點下班,洗澡換上幹淨服裝後,盡管已經筋疲力盡,還得擠著公交車回家。一天奔波十幾個小時,疲憊不堪。雖然大家心裏滿是怨氣,但卻也無處宣泄。

不少剛入職的中學生在麵對這種艱苦的工作環境和高強度勞動時,往往會流露出不滿情緒。然而,經過一段短暫的抵觸期,大多數人不得不接受現實,開始學習使用各種裝卸工具,並且逐漸提升體力以適應工作。除此之外,他們似乎別無選擇。但小王卻始終無法克服心理落差,內心充滿抵觸情緒,除了哼“花籃的花兒香”的小曲外,幾乎不怎麽與其他人交流。

車上除了駕駛員和一位即將退休的老工人,其他隨車裝卸工都隻有短暫的工作經曆。車長小陳也是個年輕工人,參加工作僅一年多。他是上海市區人,平時幹活賣力,善於與老工人打交道,因為頭子活絡,雖然工齡不算長,卻當上了車上的青年工人的領班。他有一個不良習慣,說話時常帶一個不文雅的口頭語“冊那”(滬語:我靠),比如,他會說出類似的話:“阿拉爺,冊那,大閘蟹也買好了!”(滬語:我爹,我靠,已經買了大閘蟹)。工作中,他時常用這樣的語氣催促小王:“小王,冊那,儂快點呀!”(滬語:小王,我靠,你快點呀)。然而,小王似乎總把這些話當成耳邊風,依然我行我素,幹起活來慢慢騰騰。

多次催促無果後,小陳決定與小王的家長溝通,希望家庭能夠幫忙做些思想工作。一天下班後,小陳和另一位年輕工人一同上門家訪。那天小王恰好不在家,他的父親接待了來訪者。在得知兒子在單位的表現後,小王的父親顯得有些吃驚,當場表示會勸導兒子端正工作態度。臨了,他還提到,最近兒子在家中常說單位裏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男人必須抽煙,而且單位裏的人都說“男人不抽煙,比女人長胡子還難看”。他懷疑兒子在單位裏偷偷吸煙,小陳肯定了這位父親的懷疑。

小王偶爾會抽煙,但主要是抽同事給的“伸手牌”香煙。他沒有吸煙經驗,更談不上有煙癮,平時隻是隨意吸上幾口,然後便把煙掐滅。為此,他的一位同學經常用一句不知出自何處的歇後語“烏龜吃大麥——浪費糧食”嘲笑他糟蹋香煙。沒想到家訪之後,小王竟開始自己買煙,並且吸煙成癮。如果當時小陳沒有向他家長“告狀”,小王可能還不至於破罐子破摔,變成了一個地道的“煙民”。

不久後,小王在工作時因心不在焉被重物砸傷了腿骨,隻得打上石膏回家休養。幾天後,小陳等幾位同事去他家裏探望。見到大家來訪,小王露出一臉愧疚。這時他顯然已明白,平日同事們在工作中對他吆五喝六並無惡意,而是出於保障安全的考慮。畢竟,從事這樣高風險的工作,稍有一點疏忽就可能引發嚴重的工傷事故。

小王身旁坐著一位相貌姣好、打扮時髦的年輕女子,從二人的親昵舉止不難判斷,他們應該是戀人關係。在大家慰問小王時,女孩卻出人意料地開口,希望單位領導能為小王安排其他工作。這一提議讓在場的人麵麵相覷、頗感尷尬。大家心裏都清楚,調換工作崗位並非易事,一般說來,小青工隻有表現出色,在熬過數年裝卸工後,才有機會爭取學習汽車駕駛,從而改變裝卸工的身份。

離開小王家後,小陳嘟囔了一句:“咯隻戇大的女朋友還蠻漂亮的。”隨後又自言自語地補了一句:“鮮花插在牛糞上。”這時,同行的幾個小青年忍不住嘲笑小陳心懷不軌,並勸他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在那個被文明遺忘的社會角落,青年工人的談話就是那麽粗俗和直白。

一個多月後,小王休完病假重新回到工作崗位。經過這段時間的思考,他似乎認清了努力方向,開始主動融入集體,性格也變得開朗了許多。與同事們熟悉之後的一天,他當著大家的麵抱怨小陳曾把他在單位裏抽煙的事告訴了他的家長,害得他被家長狠狠責罵了一頓。他氣呼呼地指責小陳是個“阿汙驢”(滬語:不仗義的人)。小陳有些心虛,但也不想在眾人麵前丟了麵子,於是便尷尬地反擊,說小王以前吹號時傷了身體,有“小腸氣,大驢泡”(滬語:疝氣,下體腫脹),自己不想和不健康的人吵架。聽到此話,小王大為光火,上前就要和小陳動手,幸虧被眾人勸阻,才沒有釀成肢體衝突。

有一年春節前夕,車隊接到了一次去外省的運貨任務,目的地是一家上海的三線工廠。那天清晨,在市區內裝車完畢後出發,下午抵達中途的一個小鎮。貨車停在一處專為長途運輸車輛提供服務的停車場後,大家便去附近的小旅社登記入住。

天色尚早,工人們趁著暮色去鎮上逛街,隨後找到了一家小飯館吃晚飯。飯菜端上桌後,幾人邊吃邊喝起了當地特產的土燒酒。酒酣耳熱之際,小陳打開了話匣子,興致勃勃地講述起他以往的出差經曆,並大肆吹噓自己嚐過的各種地方風味。說到興頭上,他突然問大家:“倷曉得我最歡喜吃啥個酒伐?”(滬語:你們知道我最喜歡喝什麽酒嗎?)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讓眾人一頭霧水,誰也答不上來。這時,小王吐出一個煙圈,不緊不慢地冒出一句:“37度黃酒。”(粗鄙之語:尿)這句冷幽默引得眾人哄堂大笑,餐桌氣氛變得更加熱烈。

回到旅社,駕駛員師傅、小陳等人圍坐在一起,邊抽煙邊喝酒,玩起了撲克牌遊戲“爭上遊”。臨近年關,大家商量趁出差機會買些副食品和年貨帶回去。在牌桌上,駕駛員師傅開始安排接下來的工作計劃,並與大家討論如何采購緊俏物資以及規避沿途檢查站,將這些年貨運回上海。

小王不太會玩牌,沒人願意和他搭檔,隻能在一旁觀戰。同事中的一位文藝青年此時正低頭讀詩,小王湊也過來向他討教。在他給小王講解“金樽美酒鬥十千,玉盤珍饈值萬錢”的含義時,小陳調侃道:“儂咯是對牛彈琴。”文藝青年聽罷一笑置之,而小王卻感到受辱,立刻懟回去:“儂咯隻戇驢!”(滬語:你這個傻驢子)。一時間,煙霧繚繞的旅館房間裏充滿了笑罵聲,顯得熱鬧非凡。

這次出差後不久,因去駕校學習,離開了車隊,此後再也沒有與小王共事。多年後得知,運輸隊在90年代的企業改製中解散,大部分職工被買斷工齡。領了一筆錢自找出路。一些運氣較好的年輕司機和熟悉裝卸技術的工人進入私人企業,繼續從事老本行;而年紀較大的職工卻很難再找到合適的工作。

幾十年過去了,回憶起在工廠的歲月,總會想起這位比較特別的同事。企業改製時,他大概也就四十歲左右,遇上國企職工下崗潮也夠倒黴的。改製後當年的同事都各自另謀生路,不知了去向。很想知道:小王下崗前是否調離了裝卸工崗位?是否已抱得當年的美人歸?又是否還會哼著“花籃的花兒香,聽我來唱一唱”的小曲取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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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利 回複 悄悄話 生活細節非常濃厚,人物刻畫栩栩如生。也很想知道有文藝才幹的小王的人生道路是如何走下去的,還有小陳。請博主再做些工作,滿足讀者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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