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汪嘉玉看崔國英、崔國華、崔開元三個人沒什麽要緊的事,就問他們說:“你們現在要是有時間,我可以帶你們去一趟江邊,讓你們看一個房子。想不想去?”
看媽媽興致勃勃,他們三個就都說好。問是誰的房,媽媽說是她自己的。崔開明說:“你們走了,我在家也沒意思,就跟你們一起去吧。哥!我開車,你坐在邊上,再教教我。媽媽平時不讓我學開車。”
崔開元說:“好!走吧。”
崔開明這年剛上高中不久。有哥哥在一邊壯膽,他駕著車出家門,往江邊方向開去。
車開進一條寂靜寬闊的街道,在一處嶄新的宅院前停下。大家下車來到大門口,崔開明過去按門鈴,門裏傳來腳步聲,伴隨一句:“來啦!來啦!”
大門打開,崔開元一看,原來是大伯父家的小女兒,自己的堂姐崔國娣。
崔國娣一看這姐弟四人都來了,高興地招呼說:“曉得你們都要回來看奶奶,早就等著你們啦!新娘子也來了?你們把新郎官撂到哪塊去了?”
崔國華:“車坐不下,就讓他留在家裏了。”
汪嘉玉:“都進去吧!”
崔國娣:“外頭冷,快進來!”
大家都走進大門,崔國娣把門關上。他們穿過帶有假山的前院,再穿過一排平房中間的通道,來到後麵的一棟三層洋樓的底層客廳。
大姐國英問:“媽媽!這房子真是你的嗎?好漂亮啊!”
崔開明:“真是媽媽蓋的房子。哦!後頭還有花園,更漂亮呢。”
崔國華:“媽媽,這裏比家裏住的房子更大、更漂亮。怎麽都空在這裏,你們不搬過來嗎?”
汪嘉玉:“我們不搬過來住。我蓋這個房子,是為了有一天,你們哪一個要是想到鎮江來過,就可以住在這塊。你們四個全來住都夠了。就是不曉得你們歡喜不歡喜?”
兩個姐姐異口同聲說:“歡喜!當然歡喜!就為這個房子,也要搬到鎮江來。”
汪嘉玉:“那我是巴不得的啊!可是我看你們也就是嘴上說說吧,就是你們想來,我兩個女婿也要肯來才行吆!”
大家說說笑笑,把房子裏外都參觀一遍。
崔開元這時問:“媽!這個房子要花不少錢吧?全是你出的,爸爸沒給錢嗎?我們都不在家,開明過兩年也要去讀大學,你怎麽想起來蓋這個房子的?”
汪嘉玉:“我沒用你爸爸一分錢,全是我自己出錢蓋的。連房契上,也隻有我一個人的名字。你們是不是覺得奇怪,你媽媽哪塊來的這麽多私房錢是嗎?我來講給你們聽,這房子到底是怎麽來的。”
汪嘉玉開始講述此事的來龍去脈。原來有這麽一個故事。
這年元旦前夕,崔叔仙和太太也在上海住過一段時間。崔叔仙每日到銀行上班,要不就是四處會客。汪嘉玉不想跟他到外麵亂跑,便約幾個熟悉的太太們,在迪化南路家中搓麻將。楊虎的大太太田淑君本來是汪嘉玉的牌友,可田淑君跟著楊虎回到上海後,熱心於她在中統的事業,還當上了上海的議員,有時候太忙,牌局都來不了。不要緊,楊虎有六個太太,再叫一個過來就是,總不能因為“三缺一”而掃了崔太太的牌興。於是,楊家五姨太成華就來替補。這成華本是軍統出身,嫁給楊虎後,軍統的事就不太過問了。她剛和幾位崔家的“牌搭子”混熟,卻因楊虎要到檢察院上任,成華也要跟到南京去。臨走前,她又介紹了她的一個閨中密友,進入崔家的牌局。
新來的這一位名叫胡德珍。
軍統素有“三毛一戴”之說,說的是戴笠、毛人鳳、毛萬裏、毛森這四大軍統巨梟。因為這四人都是浙江江山人,故又稱作“江山幫”。
胡德珍就是毛森的太太。
1938年,毛森受命統領軍統的浙江情報站,秘密前往日軍占領之下的杭州。去杭州以前,他要求戴局長派給他一位助手,這人必須既聰慧幹練,又要穩當可靠。戴笠讓他在軍統內部盡情挑選,可他別人都不要,隻看中了浙江特訓班的一名漂亮女學員胡德珍。戴笠說她還是個學員,缺乏經驗。毛森卻認為她是一個做特工的好材料,對杭州的情況也比較了解,至於經驗,可以在工作中慢慢積累。於是,戴笠就安排胡德珍偽裝成毛森太太,一同到杭州去潛伏。
毛森的眼光一點都不錯,胡德珍的確成了她的得力助手,他們在杭州的行動非常成功。毛森其時剛和前妻離婚,便有意假戲真做,索性就娶了胡德珍為真正的太太。按理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因為軍統內部有一條鐵律,全體軍統人員在抗戰時期不得結婚,如有違抗,軍法從事。毛森先向胡德珍求婚,胡允之,毛森便向戴笠提出,結婚更有利於潛伏。戴笠居然為他破了一次例,不但同意他們結婚,還送了五百塊錢作賀禮。
毛森在日占區兩次被捕,經受住了日本人的酷刑,後都逃脫。按軍統的規矩,一旦有被捕人員出獄,必須經過一段嚴格的審查鑒別期,唯有毛森例外。每次出獄,戴局長都立即委任他以要職,並馬上開始新的行動。很顯然,毛森不但功勳卓著,忠誠的程度也從沒讓戴老板懷疑過。對極度疑心的戴笠而言,毛森是個特例。
毛森和胡德珍在浙江、上海一帶的抗日活動一直都是緊鑼密鼓,捷報頻傳。可有個情況,事先誰也沒料到。
原本毛森以商人的身份出現在杭州,隻是為了掩人耳目。他經商做生意就是做做樣子,沒怎麽太上心。哪知不經意間,生意越做越好,越做越大。糊裏糊塗地,毛森居然發了大財。杭州、上海的許多老板都爭著跟他做買賣,都說毛老板大氣、講信用,也不計較得失。你想想看,這位老板做生意不是為了錢,誰會拒絕這樣的買賣?
到抗戰結束時,他自己都說不清楚,他的商業版圖到底有多大。這時候他也沒心思管這些,湯恩伯這時已經進駐上海,戴局長推薦他去上海警備司令部做了二處處長。他隨後就破了“棉紗大王”榮德生的綁架案,更加是名聲大噪。以前的那些生意,原來就沒在乎過,現在更是無所謂,全都扔了吧。人各有誌,他毛森就不是一個為錢而生的人。
轉眼又過了兩年,無論毛森還是胡德珍早把商場的事忘幹淨了。毛處長已經晉升為中將,胡德珍也就沒必要再出去舞刀弄槍的,便回歸家室,一心隻做毛太太,天天享著清福。
一天,楊家五姨太打電話找她,問她想不想認識崔叔仙的太太汪嘉玉,崔家的牌局最近“缺一條腿”。
早聽說崔叔仙在上海玩得轉,汪嘉玉也在太太圈子裏享有美名,能去崔家打麻將,太有麵子啦。胡德珍馬上說:“好哇!我去。告訴我時間地址。”
從此,胡德珍“支起”了崔家麻將桌的“第四條腿”,而且,和汪嘉玉熟悉後,他們互相對脾氣,打了幾次牌就成了密友。
轉眼要過年了,這天八圈麻將打完,汪嘉玉和幾位牌友說,他們要回鎮江過年,可能要到夏天過後才會再來上海。姐妹幾個到時候再聚吧,要是等不及,就到鎮江來玩。大家有點依依不舍,但隻好暫且分別。胡德珍離開崔宅後上了車,突然想起什麽,立刻又折返。她對汪嘉玉說:“嘉玉姐,我有一件事情想跟你商量。”
汪嘉玉:“有什麽事要我做,盡管說。”
“是這樣,昨天有個人來找我們家毛森,說我們幾年前運過一批木料,存在鎮江江邊的一個碼頭上。這批東西現在還在那裏堆放著,希望我們派人提走。他這一說,老毛想起來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他那時候買了一批木頭,從水路運到鎮江,準備再由陸路分散到幾個城市賣掉。結果日本一投降,戴局長立刻招老毛回軍統做事,他當時走得急,生意的尾巴都是我哥哥幫忙處理掉的。可這批貨讓我們徹底忘在鎮江了。老毛哪裏有閑心管這個,就請這個碼頭的老板看著辦,把貨處理掉就行,拿回多少錢無所謂。誰知道這個老板膽小,不敢做主。想請老毛派個人去處理。老毛實在太忙,就讓我找個合適的人去辦。你說巧不巧?你正好要去鎮江,就請你去幫我這個忙,把這些木頭弄走行嗎?”
“哎呀!德珍啊,我可不會弄這些。別給你做賠了生意啊。”
“你別擔心。這生意我們本來就不想做。你要是願意,就給我一根條子,那些木頭就都是你的了,你想怎麽弄就怎麽弄。你們在鎮江住,找個當地的人幫你料理一下,應該不大費事的。我們來寫個字據,就算把這批貨過戶給你。”
“真的可以這麽弄嗎?”
“可以!可以!你出一根條子就能了結我一樁麻煩事,你可能吃點虧,請你多擔待。下次來上海,我請你吃飯。好不好嘛?”
汪嘉玉是個厚道人,對方請辦事,不好推脫。一根金條似乎說不過去,硬塞給胡德珍兩根。簽字畫押,一筆買賣成交,胡德珍高興離去。
晚上崔叔仙回家,汪嘉玉把事情說給他聽,崔叔仙笑說:“有你這樣的買賣人嗎?不看貨就交錢,也不知道買一堆木頭幹什麽?”
汪嘉玉回答:“不是幫朋友忙嘛!大不了兩根條子撂下水,就當打麻將輸掉了好啦。你還別管,我自己去辦。讓你看看我們汪家人怎麽做生意。”
到了鎮江,汪嘉玉這天得閑,叫上大哥崔伯仙,讓司機送他們到江邊碼頭去看貨。老板見到她就說,毛太太打過電話來,說這批貨已經轉給崔太太了,我正在等你過來安排,你怎麽吩咐,我就怎麽辦,隻要趕快把貨物處理掉就好,我們還要接著做生意。
汪嘉玉說,還是先帶我們去看看貨吧,老板就上車,帶他們到貨場去。
到了地頭下車,老板用手朝前一指說:“崔太太,這就是你的貨。”
汪嘉玉往前一看,頓時目瞪口呆,問:“這些都是嗎?”
“都是。全都在這裏,一根也不少。”
隻見在長江岸邊,堆著粗大的原木,層層疊疊,摞得小山一樣高。汪嘉玉心中叫苦不迭。胡德珍啊胡德珍,你怎麽沒跟我說清楚?這麽多木頭,叫我怎麽辦呀?
大龍看她一臉愁雲,就對老板說:“謝謝你帶我們過來!我們再看一看。你先忙,我們會盡快過來結賬,把貨提走。”
老板聽了舒心一笑就回去了。
這邊大龍小聲說:“弟妹呀,你發財啦!”
“發財?我都愁死了,把這些木頭都弄走,要費多大的事啊?”
“哎喲喂!弟妹,你知道這些是什麽木頭嗎?這是上等的杉木啊。”
“杉木怎麽啦?還是太多啊!”
“哎!你是不知道,這些杉木是蓋房子的首選好材料。現在市麵上就缺建築木材,有錢都買不到。這麽值錢的東西,你一下子就買了這麽多,想不發財都難啦。”
汪嘉玉將信將疑,回家就跟崔叔仙一五一十講了這事,商場上的事,丈夫到底比她有數得多。
崔叔仙聽完,分析給她聽:“眼下這時候,木材確實是緊俏貨,杉木就更搶手。毛森現在是大紅人,他不可能再去做這筆生意,但老堆在那裏總不是事。毛森讓鎮江這邊處理,盡管貨場也曉得木料值錢,但到嘴的肥肉他也不敢往下吞。毛森是誰?他的名聲在外,號稱軍統的‘毛骨森森’,是個殺人如麻的角色。現在貨到了你手上,自然還是沒人敢動這些木頭。你就放心賣掉它,再把存儲費用的賬一結,就完事了。不會吃虧的。放心吧!實在不會,叫大哥幫忙,他做這種買賣比我有經驗。哦,還有一個人也可以幫你。”
“是哪一個?”
“吳長餘。他在銀行就是做資產回收的,經常辦理一些資產轉讓的業務。讓他給你出出主意看。”吳長餘,高郵人,崔伯仙的小女兒崔國娣的丈夫。
既是家裏人就好辦。一起再跑一趟江邊就是了。
吳長餘不負所望,看了一眼木頭山,就對汪嘉玉說:“三媽,我已經大概有數了。給我幾天時間想辦法,看看這批貨怎麽出手為最好。”
“好吧,不著急,想到辦法告訴我一聲就是了。”
三天一過,吳長餘帶了一名建築師來見汪嘉玉。要和她談價格,買下那些木料。
汪嘉玉不等他提出買價,先問他:“你想要這批貨?”
“想要!還請崔太太出讓給我。我感激不盡!”
“如果我賣給你,你打算怎麽處理?
“我是在美國學的建築。本來打算在鎮江建幾棟美式的庭院,可是買不到木料。吳先生告訴我你這裏有一批木材,過來一看,這麽多木材,隻要賣掉一部分,就可以建好幾處宅子了。”
汪嘉玉心裏盤算一下,對建築師說:“你看這樣行不行?這批木頭都歸你,我不跟你要錢,木頭你怎麽弄我也不管,你就答應我兩件事。第一件事,你趕快把木頭從這裏提走,把欠貨場的費用結清。第二件事,請你把要建的房子畫一幅圖,讓我看看,要是滿意的話,就按圖給我蓋一個房子,就算是你付給我的木料款。不管剩下多少,都歸你,你還能蓋出什麽東西來都跟我無關。怎麽樣?”
建築師大喜過望,第二天就把圖紙送過來,讓汪嘉玉過目。汪嘉玉看後問:“圖上看還不醜。隻是哪裏有好地基來蓋房子呢?”
“你要是喜歡,我有塊地基可以送給你,就在省府路往江邊走的路頭上。”
“你還蠻實在的呀!這房子比我想的要大、要好看。行啊!就這麽定。我請我大哥崔伯仙跟你把合同簽下來,你就趕緊動工吧。房子要蓋好,千萬不能偷工減料啊。”
“我哪敢對你崔太太做手腳?我保證讓崔太太滿意。”
崔伯仙:“弟妹放心,我親自監工。按照合同,等房子成功交付,這筆買賣才算完。”
汪嘉玉本不想太費心,了去一件心思就好,沒太當回事。
幾個月後,房子建成了,大家跑去一看,啊!一片驚豔。
這就是今天汪嘉玉帶家人來看的房子。房子建好後,種上些花花草草,置辦些必要的家具,接上電燈電話,全部就緒,就等人搬進來。
可是誰搬來呢?除了請崔國娣夫婦,帶著他們的孩子們,住在前麵的平房裏,算是幫忙看房子,其它的房間都還沒有主人。
汪嘉玉對孩子們說:“因為這是我的房子,我決定把它留給你們。你們哪一個要是回鎮江來住,我就把這樓上的一層給你。開元呐!你什麽時候娶了‘馬馬’,就住在這塊。”高郵話的“馬馬”屬於兒語一類,也就是“老婆”的意思。她又對兩個女兒說:“你們回來也一樣,一家一層,互不幹擾。”
崔開明:“不對呀,媽媽!他們一個人一層,我住哪裏呀?”
崔開元:“對呀!這棟樓少一層哎。”
汪嘉玉:“真是沒良心的孩子。你們四個,總要有一個跟我住一起吧?不要媽媽啦?”
大家都開心大笑
八十年代初,他們四姐弟再次重逢在高郵,坐在一起笑談往事。當回憶起這一天的情景時,一開始大家都在笑,可不知怎麽的,頃刻就是汪洋,傷心淚滔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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