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山英雄團指的是原東北野戰軍第四縱隊十二師三十二團,該團在著名的塔山阻擊戰中功勳卓著,因而獲此英雄稱號。
崔開元不但進了英雄團,所屬連隊又叫作鋼八連,是英雄中的英雄。鋼八連連長姓胡,指導員姓李。聽說胡連長是個膠東老八路,雖然不識字,但渾身是膽,隻要有攻堅戰鬥,胡連長都要爭著做尖刀連。他戰功彪炳,是全團最有名的連長。在一次和日軍的戰鬥中,他負傷被擄後,被日軍槍斃了。可到了夜裏,他又醒過來,發現自己沒死,就這麽在地上爬,一直爬回了部隊。
第一次見胡連長是在團部,團長讓各連連長到團部來接大學生。胡連長一到就罵罵咧咧,說我一個鋼八連是專管打仗的,要個白麵書生做個球呀,不要!說完就要往回走。
“立定!”團長發出口令,“向後轉!向前五步走!”
胡連長立刻轉身,正步走到團長跟前。團長接著說:“這是野司總部的命令。給你們連一個大學生,到你們連去當文化教員,也在文化方麵協助你這個連長。這些大學生可是林總從北平帶出來的,林總都當寶貝疙瘩,你還敢不要?全軍馬上就要開展學習運動,學習毛主席寫的《新民主主義論》,每個戰士都要學,要是有人弄不懂,你這個連長就別當了。文化教員是幹什麽的,你應該知道吧?”
“是!團長,知道。”
“知道就好。大學生還要不要?”
“要!要!嗬嗬!”
“不要跟我嬉皮笑臉的。我告訴你,崔開元到你們連,你給我上點心,好好保護,要是有個閃失,你別來找我,直接去師政治部領罪吧。”
“是!”胡連長便把崔開元接到八連,和全連人見了麵。
接下來的日子,崔開元開始給大家上課,講解毛主席的文章,他也教戰士們唱革命歌曲,同時那些文盲兵,包括連長在內,都來掃盲班學習文化。
大家都誇崔教員有水平。
來到戰鬥部隊沒多久,第四十一軍拔營繼續向南進攻。不久後,他們團就歸屬第十二兵團,參加衡寶戰役。
自從加入野戰部隊,崔開元還是有些擔心害怕的。在這之前,他怎麽也不會想到,自己會成為一個野戰連隊裏的一員,命令一下或是軍號一響,便要去衝鋒陷陣。回憶起當年報名參加青年軍去抗日的那段往事,爸媽想盡辦法不讓他去打仗,但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上戰場似乎是他繞不過去的宿命。
二十二歲的年輕人,懵懵懂懂地走到這個地步,並非是自己刻意的安排,但也沒有什麽可後悔的,依舊是稀裏糊塗,走一步算一步。
說來也怪,部隊一路向南打,八連卻一直沒有打過一場像樣的仗,隻是是不停地行軍。崔開元現在不但要背背包,肩上還要扛著步槍,好在經過半年多的磨練,已經能適應。到了宿營地,他還學老兵的樣子,為老鄉家挑水,掃院子。當然,他一開始根本不會挑水,從河邊挑到老鄉家的水缸前,兩個桶的水已灑掉一半。多挑幾次,掌握了要領,尤其是步伐上的訣竅,也就容易多了。
衡寶戰役的首戰是在花橋地區開打,八連終於有了戰鬥任務。他們這次又是突擊隊,是正麵進攻部隊裏的尖刀連,要第一個往上衝。
這一天是1949年的10月1號,遠在北平的毛澤東,將要在當日登上天安門,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但是在湖南的花橋陣地前,人們還不知道這一天將會變成國慶日。他們隻知道,清晨的衝鋒號一響,他們就要和對麵白崇禧的軍隊展開廝殺。據傳這些桂係的兵打仗也很猛,所以今天大夥一起衝出去,說不準還能活下來多少。崔開元緊張得小腿開始痙攣。可看看連長、指導員,再看看連裏的戰士們,發現大家全都很安靜,各人都在做著自己的事,不緊不慢,臉上也沒有明顯的緊張,甚至很難看出他們是什麽心情。
天還沒亮,團長過來了,說了一些鼓勵的話,像是什麽好鋼用在刀刃上,現在到了你們鋼八連露臉的時候了,讓兄弟兵團的人看看,我們塔山英雄團是怎麽打仗的。
戰士們還是沒有特別的表情,有些戰士開始檢查槍械、彈藥。團長離開八連前問崔開元:“小崔,第一次打仗就是尖刀連,怕不怕?”
他遲疑了一下,輕聲說:“還好,不太怕,連長讓我跟在他後頭。”
團長顯然不太滿意,回過頭大聲問:“大家怕不怕?”
他沒想到,全連人異口同聲,響亮地回了一句:“不怕!”
他好像也被感染,心跳逐漸平複。
七點整,天上突然升起三顆信號彈。胡連長抬頭看了一下,隨即轉過臉,低聲對司號員說了一句:“吹衝鋒號”。隨著嘹亮的軍號聲,戰士們快速躍出戰壕,貓著腰向前奔跑。全連人都奔出去以後,連長指導員帶著崔開元也一道往前衝。沒跑幾步,驚醒過來的敵軍開始炮擊,炮彈在衝鋒的路上炸開,有人應聲倒地。胡連長這時候回過頭對崔開元說:“你去團部報告,我們八連衝鋒時遇到敵人炮擊,請團長指示。”
他說聲:“是!”就立即回頭去找團部。子彈在頭頂飛,炮彈還在身邊爆炸,他根本搞不清這些槍彈炮彈距離自己有多遠,他隻記得張思之說過,在戰場上遇到打炮,不要慌亂,要往彈坑裏跳,因為很少有兩顆炮彈落在同一個點上,而且彈坑也是很好的掩體,能避免被飛起的彈片和石塊所傷。所以他用盡全力飛快奔跑,從一個彈坑,跑到另一個彈坑。等到了團部,他的軍帽軍服都被汗水濕透了。
一見團長,他馬上報告:“報告團長,我們八連胡連長命令我來報告。”
看著他大口喘氣,團長並不著急,慢條斯理地說:“你先喘口氣再說。好,你們連長叫你來報告什麽呀?”
“他說,他說,哦!他叫我報告團長,我們連在衝鋒的時候遇到炮擊,請團長指示。”
團長臉上露出笑意說:“知道了,我沒有什麽指示,敵人開炮又不是什麽新鮮事。你找個地方坐下休息吧。”
“不是團長!我們連長還等我回去傳達團長的命令。我不需要休息,可以現在就回去。”
“我沒時間跟你細說,你就留在團部,哪裏都別去。”
“是!團長。”他弄不清這是怎麽回事,但看到團長在忙碌地指揮戰鬥,他不敢多嘴,隻好找個角落坐在地上。這時,又有人喊報告,進來的人他認識,也是北平來的大學生,隻見來人遞給團參謀長一個信封,參謀長接過來看了一眼,就讓他坐在崔開元旁邊休息。不大一會,他們身邊就坐了六七個人,都是大學生。他們互相看看,終於明白了,他們這個時候被派到團部送信,隻是為了保住他們這些大學生的性命。
戰鬥結束後,團長才讓他們幾個學生兵離開團部歸隊。政委告訴他們,上級把大學生派到野戰軍裏來,是為了讓他們見識見識戰爭的模樣,但不能讓沒有訓練過的學生們真去打衝鋒,野司首長舍不得,將來還要重用這些知識分子,所以早就有命令,大學生兵來之不易,既要經受考驗,也要盡量保護。因此一遇大戰、惡戰,各部隊就都想方設法把他們往後送,避免其傷亡。
崔開元找到八連的時候,連裏正在吃晚飯,連長看到他回來,也沒說什麽,示意他去打飯吃。他說:“連長,我找到團部以後,團長讓我留在那了。”
連長吃著飯,小聲說:“知道了,沒事兒。吃吧。”
他注意到,大家的臉上除了疲憊還是沒有其它表情,都很平靜地吃著饅頭。他走過去抓起一個饅頭就咬了一口,發現不像往常不夠吃,饅頭筐裏還剩了許多,就問炊事員:“怎麽做了這麽多呀,今天?”
炊事員歎口氣說:“哎!哪裏是做得多?是吃的人少了才對啊。”
他一時不太明白,但忽然就意識到他話裏的意思。他把嘴裏吃的饅頭咽下去後,輕聲問到:“傷亡不小嗎?”
“可不是嗎?隻剩一半人了。指導員、一排長也都沒啦。”
他愣在那裏,一點胃口都沒有了。
指導員是被炮彈炸死的。連裏後來就沒有指導員,一直到攻下衡陽城以後,上級才派來了新的指導員,也姓李。部隊減員嚴重,於是一些地方部隊就被編入野戰軍,新來的李指導員就是地方部隊來的,他是湖南本地人,家在農村,離衡陽不遠。
戰鬥越激烈,就需要越長的休整時間。部隊在衡陽就休整了一個多月。指導員的妻子帶著孩子到駐地看望,連隊找了個住處,臨時讓指導員一家住著。上級知道,部隊再次開拔後,他們夫妻的再見之日,將會遙遙無期,也就希望他們一家人在一起多待上一陣子。
就在全團快要結束修整,再次上路的前夕,出了大事。
李指導員四歲的女兒失蹤了。
前一天晚上下大雨。晚飯後,指導員和妻子回房休息,女兒貪玩,等大人吃完了,她才想起來吃飯,所以她爸媽就把她留在夥房,讓她吃過飯自己回來。就在軍營裏,本沒有什麽可擔心的,可偏偏就出了意外。兩口子半天都沒見孩子回來,就去找她。夥房炊事員說她吃過飯自己回去了,可軍營裏上上下下找遍了,也不見個人影。指導員妻子開始哭泣,全連的人都出去找,大家認為一個小孩子不會走太遠,也許是不經意間在營房附近迷路了。
可到第二天還是沒找著,漸漸地一股不祥的氣氛開始籠罩營房。團部派人到八連來調查,分頭和幹部戰士單獨談話,搜尋小孩子失蹤的線索。
三查兩查的,查到一個線索。當晚在營房門口站崗的哨兵回憶說,那天晚飯後,雨還沒停,胡連長一個人走出過營區,說是去查崗,大概外出半個小時便回來了。再問那天夜裏的流動哨,有沒有看到過胡連長,放流動哨的士兵說他放哨時內急,跑到一棵樹後大解,等他站起來時看到胡連長從河邊方向往營房走,因為怕連長罵,就沒做聲。
那就到河邊看看吧。一看不得了,指導員的女兒就在那條河裏,早已溺斃。
團部的人,大概能猜到事情起因,立刻帶人到連部,先下槍再捆人,勒令胡連長從實招來。
這胡連長打起仗來雖勇猛,但頭腦還是簡單,沒審多久就招供了。那天晚上,他看到小孩子從夥房出來時,四下裏正好沒人,就哄騙她出去給她買糖吃,小姑娘信以為真,任由他抱起來,藏在雨衣裏帶出了軍營,來到河邊把孩子害死了。
他好好的一個一連之長,為何會犯下如此令人發指的罪惡呢?
原來,這個李指導員也是個老資格,來到八連後,根本沒把胡連長放在眼裏。不但很快和連長產生了矛盾,甚至不顧這個英雄連長的麵子,當著全連人的麵指出他的缺點錯誤,讓胡連長根本下不來台。胡連長心中義憤難平,恰巧那晚見到孩子一人獨行,頓起惡念,想以此來報複指導員。不料他打仗很內行,犯案卻不高明。可歎他一失足成千古恨,不但害死了無辜孩子,也把自己的一條命給搭進去了。一個從槍林彈雨中闖出來的戰鬥英雄,無數次和死神擦肩而過,最後的結局,竟然會是被自己的部隊,當眾宣判死刑,立即執行。
槍斃胡連長是在一個下午,全團集合開審判大會。政委念完判決書,兩個戰士提起槍,快步走到胡連長跟前,推著他走到會場邊,把他摁在地上跪著,隨手摘掉他的胸章和帽徽。後麵又上來一個士兵,推上子彈就要開槍。就聽胡連長大喊一聲:“團長,慢著!我有話說。”
團長伸出手示意行刑的士兵住手,說:“有什麽話快說!可別說你也怕死。”
胡連長頭一昂,大聲說:“哼!我姓胡的什麽時候怕過死!殺人償命,我認。隻求團長一件事,看在我軍功在身,別打我的頭,給我留個全乎。到了地府,好和我爹媽相認。”
團長:“就依你。執行吧!”
胡連長嘴裏大喊:“二十年後,老子又···。”
“乓!”一聲槍響了。
崔開元的心髒狂跳不止。這樣近距離看見人被槍斃,而且死的人還是自己熟悉的連長,他受到的心理衝擊和精神壓力之強烈,可想而知。
胡連長比崔開元隻年長幾個月,死時也就二十三歲。
新來的連長上任,第一件事當然是全連集合,和大家見麵。他說的第一句話是:“崔開元在嗎?”
“到!報告連長,我就是。”
“你馬上到團部去,有你的調令。”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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