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哥

誰才是人生的編劇和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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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天一覽樓》12章(4)牢獄之災

(2025-11-05 20:23:37) 下一個

12章 苦中有喜 穀將軍熱心牽線(4.1) 牢獄之災

 

崔叔仙被捕入獄,發生在1955年的夏季,事前毫無征兆。

這是一個星期四的早晨,他上班有點晚。一進公司大門,見院子裏有輛公安局的吉普車停在那兒,感覺很奇怪。進了辦公室,秘書說:“崔經理,公安局的同誌在等你。”

他看到來了三名警察,其中一位他認識,是上海公安局社會處二室的主任田雲樵。當年從香港回來後,蔣光堂陪他到公安局報到時,就是田主任接待的他。還記得那天田主任對他說:“你是回來靠攏人民的,是愛國行動。一切罪責罪行,既往不咎。”

他上前問:“田主任來了?是我們大光公司出了什麽事嗎?”

田雲樵不回答,臉上也沒表情,遞給他一張紙說:“崔經理,請你過目。”

他接過來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就見這白紙之上,赫然印著“上海市公安局逮捕通知”幾個大黑字。再往下看,就是自己的名字:

 

崔叔仙,又名崔錫麟,因犯反革命罪、勾結內奸集團罪,經上海市人民檢察院批準,於1955年7月21日上午8時執行逮捕,依法羈押於上海市第一看守所。

 

檢察長:王範

 

真叫五雷轟頂,崔叔仙從沒想到會有這一天,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麽應對,隻是低頭再仔細看這逮捕證,一點也不錯,要抓的人就是他。

“田主任,怎麽回事?搞錯了吧?”

田雲樵還是麵無表情,緩緩從他手裏抽出逮捕通知,折疊好放進一個信封,然後說:“崔經理,我在執行任務,請你配合。我們現在就送你去看守所,這個逮捕通知,我會派人送到你家裏,你家人可以給你送一些衣物過來。請上車。”

“你還沒說為什麽抓我?我不走。”

“崔經理,別讓我為難,這個通知上麵已經說得很清楚是反革命罪。還有疑問的話,可以在法庭上說。”田主任向兩個警察使眼色,那兩個上來就要用手推他。周圍還有好些公司的人在看著,他明白這時候反抗毫無用處,隻能徒增羞辱,還不如先到看守所再說。

第二天下午,汪嘉玉被批準前往看守所探望丈夫,並給他帶來換洗衣物。令他沒想到的是,汪嘉玉既不哀哭,也不慌亂,平平靜靜地來見他。

他告訴汪嘉玉說:“我沒有做過壞事。我會把事情搞清楚的。你一個人要多保重,不要怕。”

汪嘉玉回答:“我不怕,自從算命的說你的晚年有牢獄之災,我就在心裏準備好了這一天。我也不太擔心你,這點事不會把你怎麽樣的。”

汪嘉玉走後,他在腦子裏一直盤算著怎麽脫身。當初來勸他回滬的蔣光堂,這時候已去世,他便要求見上海市委副書記,副市長潘漢年。

過了有一兩個星期,潘漢年那裏始終沒消息,法院的判決書倒是先來了。

他還是犯有反革命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

人生總共有幾個十年?十年裏的每一天又該怎麽度過?十年後他將是個六十三歲的老人,那會是個什麽景象?不敢想,他一點都不敢想。

他仍舊向看守所提出要見潘漢年,實在不行,就讓他見一下徐逸民大夫。他一再表明自己沒有罪,這是一起冤案。

看守所的領導人蠻客氣,但愛莫能助。根據規定,判決書一發出,犯人就要移押至監獄服刑,至於別的,他們無從知曉。

囚車從鬧市區經過,從大名路上了長治路,過了橋再往前就是長陽路。崔叔仙看到馬路兩旁新栽種的懸鈴木,心裏明白了,他此行的目的地是“提籃橋”,遠東第一大監獄。

隨著一道一道的鐵門在身後關閉,他才清醒地意識到,深陷牢獄的命運已經無法改變。

他到 “提籃橋” 的第一天就開始絕食。

要讓他向命運低頭,不可能!最多不就是個死嗎?他要用生命換來一次講道理的機會。

第一天是同牢房的犯人勸,第二天是管教員來勸,第三天是監管隊長來勸,他什麽話也不說,就是不吃飯。到第五天,他餓得頭昏,便躺在床上昏睡,又熬過一天。

一個星期後,他終於看到了一絲絲絕食的果效。這次來的人,自稱叫毛榮光,是監獄的副典獄長。

崔叔仙總算開口說話了:“請問,正典獄長叫什麽?”

“是武中奇同誌。”

“哦!請他來!”他小聲說完,就合上眼睛,再也不搭理毛榮光。

兩天以後,武中奇出現在牢房。

他坐起來,開始講述:“武先生,我是在1949年,由上海市政府參事蔣光堂先生,奉陳毅和潘漢年兩位首長的命令,到香港把我請回上海的。當時我是看了毛主席的《約法八章》,上海方麵也給了我既往不咎的承諾,我才同意回來的。為的是回到新中國,回到人民懷抱,為上海的經濟建設出一份綿薄之力。我是受到政府嘉獎的愛國人士啊。我還把我的所有產業也都捐給了政府,當了一名光榮的政府職員。我還是工會會員,不是資本家,更不是反革命。你們不但冤枉我,還不讓我申訴,是不是太沒道理啦?”

他說完這些話就停下來,想看看武中奇怎麽回答他。

武中奇隻說了一句:“對不起!我沒法回答你的問題。”

崔叔仙沒想到他是這個態度,不免有點憤怒,問:“你身為監獄的最高長官,你都回答不了,我還能找哪一個去申訴呢?”

武中奇不緊不慢地回答:“你沒必要申訴。一切都已成定局,無法改變。”

“那你來幹什麽?我可以告訴你,不讓我申訴,我就絕食到底。”他再次閉上雙眼。

“崔叔仙,我今天來,不是聽你申訴的,也不是來勸你吃飯的。你想想看,這麽大的監獄,關著上萬的犯人,要是哪個犯人不吃飯都要典獄長親自過問的話,我忙得過來嗎?”他說著還笑了。

哎?從武中奇口氣裏似乎聽出了一些友善。

他睜開眼睛,欠起身問:“那你來這裏是···?”

“我是來請你的。我們首長要見你。”

“你們首長?哪一個?在哪裏?”

“他在我的辦公室。你去了就知道了。快十天沒吃了,食堂給你預備了稀飯,你要吃一點才能走得動,才好去見我們首長,並且表達你所謂的申訴。”

他看看武中奇不像是開玩笑,也不像是緩兵之計,於是點頭同意。

他端過管教員遞給他的稀飯,幾秒鍾就喝完,然後說:“我先相信你,要是你們騙我,我就繼續···。”

“好啦!沒騙你。走吧!”武中奇扭頭走出牢房,身後有兩名管教員陪著崔叔仙走出監管區,來到前麵的辦公區。在一間辦公室門外,武中奇示意兩名管教員在門外等,他帶崔叔仙推門而入。  

室內沙發上坐著的兩個人一下站起來,其中一位走上前,直接就問:“崔處長,還記得我嗎?”

“這是誰呀?現在還喊我處長。”他心裏想著,就拿眼看他,端詳了一陣,覺得這人有點眼熟,可又想不起是誰。

見他猶豫,對方又說:“日本人占領上海的時候,你一跳車,我就把車開走了。那輛福特就砸在我手裏,沒法還你呀。”

他想起來了,這是以前在上海時,他的司機兼保鏢劉心遠。他萬分不解地問道:“老劉,你是老劉啊!這麽多年你都在哪裏呀?怎麽不來找我?你救過我的命,還沒謝過你呐。”

武中奇在一旁給整懵了,問:“李部長,他怎麽會叫你老劉?”

崔叔仙這才明白,眼前的這個老劉就是那位要見他的首長。他一下就愣在那裏,不知說什麽好。

李部長對武中奇說:“當年我從江西到上海來做地下工作,用的是化名,叫了好幾年的劉心遠。他是上海的名人,也是抗日將領。組織上安排我給他開車,掩護身份。後來日本人想抓他,他逃出了上海,我也轉移到根據地去了。”

李部長轉過臉說:“崔叔仙,你請坐下,聽我說幾句話。”

崔叔仙乖乖坐下,說:“首長請講。”

李部長又問武中奇:“有沒有吃點什麽?”

武中奇:“按你吩咐的,請他喝了一碗稀飯。”

李部長:“嗯,好!大家都坐吧。”他接著對崔叔仙說:“我一直在北京工作,昨天到上海來,聽說了你的情況。我把你的卷宗拿來翻了一下,知道你一定有很多的想法要說出來。我說得對嗎?”

“對呀,這完全是個冤案啊!”

“對於你的案子是否冤案的問題,我沒有發言權。不但我沒有這個權利,就是把陳毅老總請回來,他也無權過問。我這樣講,不知道你明不明白。”

“啊?”他沒想到會是這樣。“為什麽?”他還是忍不住發問。

李部長低頭沉默,然後說:“有些話我不能說,有些事我也不清楚,因為超出了我的權限範圍。但我不妨告訴你一件事,潘漢年也被逮捕了。”

這確實是個驚人的消息。“他犯錯誤了嗎?嚴重嗎?”

“具體情況沒有公布,隻知道是中央最高層的決定,可能牽扯到一些高等級的機密,我們都不方便問。所以,你的情況是牽連在饒漱石、潘漢年、揚帆的內奸集團案子上。上海也好,北京也好,沒有任何人能聽你的申訴。即便申訴,也無法審理。這在我們的法律上,是特別再特別的案例。因為這個案件級別很高,上海法院無權介入,他們的判決並非根據你和這個專案的關係,而是認定在1949年,你初到香港的時候,為國民黨的兵團司令王修身送過信。關於這件事,你寫過材料,還有你的簽名,你不否認吧?”

“確有其事。為這就要做十年牢?”

“對,十年牢是輕的。過去我們殺了多少美蔣特務反革命,你是知道的。沒要你的命,是看在你當年對我黨有所幫助,還是抗日功臣。功過相抵,才有了目前的結果。我今天抽空到這裏來,就是想送你幾句話:服從判決,安心服刑,愛護身體,重新做人。如果你能接受這四句話,我就能答應你,在我的權限之內,給你提供一些生活上的幫助,並保證在十年後讓你順利出獄,回歸正常的生活,我能做的就這些。我時間有限,今天下午就回北京,希望你盡快考慮我說的話。”

他不用考慮,已經再明白不過,此時還不認命,就不是一般的傻了。他站起來說:“謝謝首長!現在明白了,我無話可說,一定會認真服刑。我這就回牢間去,就不耽誤首長的時間了。” 他鞠躬行禮。

見他轉身要走,李部長趕緊叫他:“崔叔仙,你還有什麽要求嗎?”

“沒了。”他隨口說完,又覺得不對,就轉過身說:“有一個,不知能不能辦到?”

李部長:“你說了我才知道能不能辦。”

“我想見一見我的太太,把她的生活安排一下。你應該知道,她一個人沒法生活。我要在這裏關十年,她沒有任何收入,不能這樣扔下她不管。我有罪,她沒有是吧?”

李部長看看武中奇,武中奇說:“這個可以安排。”

李部長:“好吧,就這麽辦。崔叔仙,武中奇同誌以前是我的老部下,我已經和他商量好,在不違法,不違反規定的前提下,請他給你一些必要的照顧。你也要盡快適應這裏的生活,保持一個良好的心態,保持一個健康的身體。可能的話,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勞動。好不好?”

“好好!謝謝!”

第二天,武中奇告訴崔叔仙,監獄研究決定,讓他到監獄內部的畫室去服刑。

畫室不像普通牢房,這裏的犯人以前的職業各有不同,但都擅長書畫。晚間,他們每人住一個單間,白天除了政治學習以外,就在一起寫字作畫。一日三餐,也是從辦公人員的食堂供應,夥食標準要高於普通犯人。

一個星期後,崔叔仙被安排去探訪室。他知道一定是汪嘉玉來了。

果然是她。發現她的眼睛紅腫,知道是哭過,可他假裝沒看見,直接就說起他的安排:“嘉玉,我被判了十年,知道了吧?有個以前認識的人,跟我說了一些內幕,我的案子是沒有別的辦法,隻有在這裏把十年的時間熬過去。你不要擔心,我隻要每天寫字畫畫就行,一點也不辛苦。倒是你以後怎麽辦,仔細想過嗎?”

“我沒事。早年的時候,你一直不著家,我一個人帶孩子過日子,從來沒有大問題。”

“那時候都年輕,現在你多大了?再說,沒有收入,你在上海根本過不下去。總不能再給人洗衣裳來活命吧?你還是去找哪個孩子去吧。”

“靠洗衣裳活命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需要的話,照樣洗。當然了,跟孩子過也行。你說我現在跟哪一個過最合適?”

“我考慮過,國英子在新疆,那裏太偏遠,蔡亞東還生著病,國英一邊上班,一邊還要照顧他,你去了不好。國華在香港住在婆家,先不說你去不了,能去你也不會去。開元那裏也不保險,他在軍委工作,我被判刑坐牢這件事,不可能對他沒得影響,那種機要的部門,怕是不會長久留他。鎮反的時候他就遇到不小的麻煩,這次肅反運動他會怎麽樣,就更不好說了。想來想去,隻有開明那塊還算安穩一些。他是學醫的,就是不在部隊當軍醫,隨他跑到任何地方做一個醫生,總是有碗飯吃。你就到太原去找他吧,跟著小兒子一起過,互相都有個照應。”

“好吧,就這麽說吧。”

“給幾個孩子的信,我已經寫好了,你要是同意我的安排,今天就可以到郵局把信都寄出去。”

“好!我馬上就去郵局。你還需要什麽?下次給你帶過來。”

“別的不需要什麽,就帶些我平時畫畫用的那些毛筆,印章什麽的給我就行了。”

“好!那我現在去寄信。”她接過信,站起來就要走。

“嘉玉呀!”他叫住她說:“要是有空,順便到照相館去拍個照吧。我想留你一張照片。”

汪嘉玉用眼看著丈夫一小會,臉上慢慢露出笑容,什麽也沒說便轉身離去。

望著汪嘉玉離去的背影,他心裏想:“她的笑容真的就像冬天的陽光一樣,能溫暖和安慰失意的人。我現在雖然失去自由,但好在還能見到她。”

他萬萬沒想到,今天的會麵,其實是他們二人生命中最後的訣別。

幾天後,管教員告訴崔叔仙,汪嘉玉過來送東西,但他八月份的探視機會已用完,不能見麵,所以隻能讓她留下東西回去了。

崔開明接到信後,立即趕到上海來,把汪嘉玉接到了太原。也是因為受父親的影響,崔開明不久便從軍隊轉業,分配到山西醫學院做教師,同時在附屬醫院做外科醫生。

汪嘉玉於1904年的農曆5月9日出生在高郵,1964年5月24日晨離世,享年整六十歲。

她去世一年多後,崔叔仙方才走出監獄。

這是後話,當時的崔叔仙並沒想到今生今世,他和妻子再無相見之日。他打開汪嘉玉送來的布包,裏麵除了書畫用具外,還有一張她剛拍的照片。盡管她已五十出頭,但依然美麗。他拿著照片端詳了一陣子才放下,想到這一生的命運起伏,很想吟誦一首詩詞來抒發心懷,可小時候背的那些詩詞都快忘光了,想了半天才想起一首辛棄疾的《鷓鴣天·送人》

 

唱徹陽關淚未幹,功名餘事且加餐。

浮天水送無窮樹,帶雨雲埋一半山。
    今古恨,幾千般,隻應離合是悲歡?

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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