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叔仙到香港的幾個月後,蔣總裁即從浙江飛抵台灣,後來在1949年底回過大陸,部署和共產黨軍隊的最後戰事。他於12月10日正式敗退台北,隨即投入到緊張的事務中,比如反攻大陸,比如防禦解放軍攻台,再比如他想改組國民黨和國民政府。他實在是太忙,說他是廢寢忘食都不為過。等他緩過神來,開始關心台灣的經濟發展時,已經到了下一年的年中。某天他突然想起一個人,也就是以前農民銀行的專員崔叔仙。便問國大秘書長洪蘭友,崔某人現在何處?洪蘭友是知道底細的,便說崔叔仙在去年年初就辭去所有公職,到香港做生意去了。
總裁發話說:“洪秘書長,請你跟崔叔仙聯係一下,讓他速來台灣,我有重要的事情要交給他辦。”
洪蘭友立即寫了一封信寄給崔叔仙,信中介紹了台灣當下的經濟狀況,並說蔣總裁親自召喚,將會委以要職。信封裏還有一張入台通行證,崔叔仙全家人都可以到台灣來。
過了幾天,收到立法委員徐銓的信,其中內容和洪蘭友的信相仿。這說明蔣總統已經不止同一個人講過這件事,看來是情真意切。而且事情還挺急,似乎拖延不得。
總統這般相邀,不能不說誘惑力巨大。他考慮了兩天,決定赴台。他馬上和公司的股東們開會,商議他離開香港以後公司的管理問題。把這些忙完,差不多就可以去台灣了。
不知是趕巧,還是命運作弄,就在這關鍵時刻,有人到訪,幾日之內,所有的事情全都來了個急轉彎,讓他踏上了一條始料未及的不歸路。
來的是他的老朋友蔣光堂和徐逸民,崔叔仙相當高興,馬上請到家裏,設宴款待。崔叔仙在飯後問:“兩位兄台到港,所為何事?要不要我幫什麽忙?雖然我在香港的根基還不深,但這一年多來,也認識了不少本地的朋友。”
蔣光堂:“我們到香港來就是專程拜訪你崔老弟的。”
崔叔仙:“哦?那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否則不會會勞動你們二位的大駕。有什麽吩咐?我洗耳恭聽。”
徐逸民:“當年我送你去香港,今天到香港來找你,還能是什麽原因呢?”
崔叔仙:“莫非兩位兄長是來叫我回上海不成?”
蔣光堂:“一點都不錯!我們就是來請你回去的。”
崔叔仙著實吃驚,忙問:“到底是怎麽回事?請你們詳細說說看。”
徐逸民:“解放軍占領上海後的新聞,你也看到了嗎?”
崔叔仙:“看到了,看到了,還看到照片。簡直令人歎為觀止,我看到解放軍占領上海以後,寧肯睡在馬路邊,也不擾民。這種軍隊我們當然打不過。”
徐逸民笑起來說:“哈哈!叔仙,現在已經不是我們和他們的關係啦。你可能還不知道,光堂兄多少年前就是共產黨啦。他現在是上海市政府的參事,是人民政府派我們來找你的。”
崔叔仙:“哎呀!真沒看出來你也是共產黨。那麽共產黨來找我做什麽?”
蔣光堂:“是陳毅市長和潘漢年副市長共同研究決定,派我們到香港來,邀請一些當初逃港的資本家,回上海興辦工商業,協助政府恢複上海的經濟。我們手裏有一份要找的幾十個人的名單,你可以先看一下。你是我們要找的第一位,如果你肯回去,做個好榜樣,對其他人的勸說就會比較容易一些。”他說完,遞給崔叔仙一份名單。
崔叔仙接過來仔細看,名單挺長,他基本都認識。他說:“這些人裏麵,有金融業的,有報業的,有搞實業的,還有些是醫生和工程師。這批人對上海市麵的確有影響力。但我還是不太明白,報上說上海的戰時經濟已經基本恢複,我們回去還能做些什麽呢?”
蔣光堂:“上海的通貨膨脹確實已經控製住了,經濟的方方麵麵也都在逐漸複蘇,這還遠遠不夠。盡管新政府做出了很大努力,黨中央也在全力支援上海這個國際化大都市,可一些深層次的經濟問題仍然比較嚴重。另外,當前一些上海的工商業者們,對新政府缺少了解和信任,也造成了一些市場上的困難。叔仙呐!你在我們上海的資曆很老,不但涉獵金融、新聞出版和商業,還和許多工商巨子們交道匪淺。潘漢年同誌非常了解你在上海灘的影響力,極力向陳毅市長推薦你。所以陳市長在我臨來香港前囑咐我,一定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盡最大力量,務必請動你回上海。你在上海原來的住宅已經騰空,市政府出錢修繕一新,就等著它的老主人再次搬進來。其他各方麵的待遇,都由人民政府負責,保證不讓你失望。
崔叔仙:“想不到新政府這麽看重於我,不免讓我受寵若驚。我曾在國軍中任職,還是國大代表,我這樣的人共產黨也要?這也太離奇了吧?”
蔣光堂:“不離奇,一點都不離奇!就知道你們會這樣想,毛澤東和朱德去年四月份就發布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布告》,也就是人們常說的《約法八章》。我給你帶來了,我來念給你聽。約法第五章,凡屬國民黨中央、省、市、縣各級政府的大小官員,國大代表,立法、監察委員,參議員,警察人員,區鎮鄉保甲人員,凡不持槍抵抗、不陰謀破壞者,人民解放軍和人民政府一律不加俘虜,不加逮捕,不加侮辱。”他隨手把幾本小冊子交到崔叔仙手上,接著說:“這些都送給你,你慢慢看。”
徐逸民:“叔仙老弟,我還不了解你?你雖在國民政府和軍隊裏做了很多年,但你廣交朋友,手上也沒有血債,共產黨當然歡迎你過去共襄盛舉。自新中國第一屆政協會議開始,有不少原來的國民黨人都參加了新政府。我在上海有親身經曆,我作證,這裏麵不會有問題,你就放心好啦。”
蔣光堂:“叔仙不但沒有血債,三十年代在上海,還營救過共產黨員出獄。這是潘漢年副市長親口說的,陳毅市長當即表示,我們首先要謝謝崔叔仙才對。”
崔叔仙表示茲事體大,還需容他考慮幾天,現在還沒法做最後的表態。蔣光堂說那沒問題,反正也需要時間和其他人接觸。他們相約一周以後再來聽信。
接下來,崔叔仙的大腦開始轉動,究竟是去台北還是回上海,一時不能定奪。在香港並沒有什麽至交親朋可以商量,回去問汪嘉玉,汪嘉玉說隨便是去台灣還是去上海都行,隻要別待在香港就好。崔叔仙明白,她這樣想,隻是為了避免他和顏淑貞的舊情複發、死灰複燃而已。
就在他彷徨猶豫之際,共產黨的一個動作,立馬讓他失去了選擇的機會。
《大公報》在頭版刊出新聞,報道了蔣光堂一行專程來港,訪問上海逃港的工商業大佬,共產黨邀請他們回上海,恢複戰時經濟。還列有一串名單,第一個就是崔叔仙。新聞裏稱,名單上的人大多已表示他們有回歸意向。
崔叔仙看罷露出一陣苦笑,這條要命的新聞,絕不會是隨意為之,一看就是潘漢年的手筆。心裏說,潘漢年呐潘漢年,你這是斷我後路啊!
他馬上去找蔣光堂和徐逸民,問他們報上的新聞是怎麽回事。他們兩個也覺得蹊蹺,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
徐逸民這時勸崔叔仙:“既然是這個情況,也就沒必要再猶豫了,我看你不如破釜沉舟,馬上回上海。叔仙,你五十歲還不到,去了台灣那個小地方,又能搞出什麽名堂?更何況你還不算老蔣的嫡係,我真怕你到時候悔之晚矣!”
第二天,他接到一個電話。打電話的是劉芳雄,這人是他早年在上海時的洪幫弟兄,現在任保密局香港站的站長。劉芳雄在電話上說,黨通局的葉秀峰已經簽發了通緝令,隻要崔叔仙一到台灣,立即逮捕。按照《懲治叛亂條例》,通匪是要殺頭的。
這種後果,崔叔仙想到過,隻是沒想到來的這麽快。忙問:“既然是黨通局發的通緝令,你們保密局如何得到消息?”
劉芳雄解釋說:“不知道你怎麽得罪了葉秀峰,他是想置你於死地。他們通知保密局,是因為黨通局那邊有計劃,抓住你後,會聯合保密局,把你交給軍事法庭審判,那你絕不會有好下場,還是趕快想對策吧。關鍵是既要抓緊時間,還要行動隱秘。如果發現你要跑,他們很有可能會到香港來綁架你。叔仙,你千萬要小心應對,多多珍重!”說完這話,他那邊就把電話掛了。
崔叔仙一麵心驚肉跳,一麵慶幸當年的慷慨饋贈竟能換得一次生機。他立刻出發到酒店再去找蔣光堂和徐逸民,把眼下的危機告訴他倆。兩位朋友都勸他不要再猶豫,立刻動身回大陸。
他思考了一下說:“好吧,我決定回上海。但是要快!”
蔣光堂說:“沒問題,今晚就走。到了那邊一下船就安全了。”
徐逸民:“對,宜早不宜遲,免得夜長夢多。”
崔叔仙:“今晚走太急了點。我要把公司的事交代一下,還要在《大公報》上登一個啟示。明天晚上走應該來得及,這裏畢竟是香港,黨通局還不敢直接亂來。”
徐逸民:“叔仙想登個啟示,是要和台灣那邊有個交代吧?”
崔叔仙:“還是徐大夫了解我。我加入國民黨二十多年了,不能這麽不明不白地走。我要登報說明,我不會背叛黨國,選擇回上海,純屬被逼無奈,完全出於性命安危的考量。要怪就怪你台灣出爾反爾,不仁不義在先,怪不得我崔某人無情。”
蔣光堂:“可以理解。那我們一言為定,就明晚走。我立刻去安排,你也多加小心。”
就這樣,崔叔仙告別在港的家人,第二天晚上潛出香港。慎重起見,徐逸民陪崔叔仙同行,一路經廣東赴滬。蔣光堂在香港又停留了一陣,繼續勸說其他人。後來,那份名單上絕大多數的人都陸續回到上海。這些人,也包括崔叔仙,的確為上海的經濟恢複和發展,起到了不可忽略的作用。比如,崔叔仙為銀行業和報業的複蘇出了不少力,也勸說他的老朋友們認清形勢,積極配合新政府的工作。上海市政府還因此通報嘉獎過他。
等上海經濟情況基本穩定以後,崔叔仙就把主要精力放在實業上。最讓他傾心的是上海大光醫療公司。當時的上海隻有這一家能生產醫用X光機。他是這裏的大股東,就在大光公司出任副經理。
崔叔仙離開香港後不久,汪嘉玉就出現了失眠症,一點也睡不著,人馬上就顯消瘦,萎靡不振。崔國華看媽媽病情不斷加重,知道這是父親又一次離開家所致,於是就和媽媽商量說:“媽媽要是不放心爸爸一個人在上海,不如你也過去住,病有可能自然會好。”汪嘉玉想了一想說:“也好,我實在不能忍受你爸爸不在我身邊的日子。隻是小華才幾個月大,我走了,誰幫你照顧她呢?”
小華是崔國華的第一個孩子,這年春天剛出生,這時還不到一歲。這個小外孫女的確讓汪嘉玉難舍難分。
崔國華說:“媽,小華就快會走路了,我一個人帶她不會有問題的,你就放心走吧,我每隔一段時間就寄一張她的照片給你。有機會我們一起到上海去看你們。”
汪嘉玉隻顧擦淚,崔國華接著說:“媽,我現在帶著孩子,小黃又生著病,我們都不能送你到上海去。那邊剛剛打過仗,不知道現在是個什麽樣子,讓你一個人走,我又覺得不妥,怎麽辦呢?”
崔開明這時候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他已經聽到姐姐和媽媽的對話,插嘴說:“我啊!我送媽媽。”
崔開明到香港以後,進入一間英文學校叫作華仁書院。一開始用英文上課讓他有些吃力,好在年紀小,語言適應力強,加上有姐夫“開小灶”輔導,英文程度很快就趕上了當地的孩子。高中畢業後,他又順利考進了香港大學的建築係,第一個學期還沒結束。
崔國華:“你剛上港大,這學期的期末考試就快開始,現在走不合適吧?”
崔開明:“有什麽問題?到了上海我就回來,考試能趕上。再說,我發現我並不喜歡學建築,正在考慮換個專業。所以就是來不及考試也沒關係,大不了從頭開始。”
汪嘉玉:“要死了,你又要換什麽專業呀?”
崔開明:“爸爸以前就說過想讓我當醫生,我現在也有點想學醫了。”
崔國華:“算了吧!就你還當醫生?自己都管不了,還能給別人看病?”
崔開明:“不管啦!你就說我送媽媽去上海行不行吧。”
崔國華:“到了廣州要換火車,所有的行李你一個人扛,陪著媽媽一步不能離開,行不行?”
崔開明:“肯定行!我都十八歲了,別再當我是個小孩子。”
崔國華看看媽媽,再看看弟弟,覺得也隻能這樣,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於是,崔開明護送母親離開香港,一路到上海找到了父親。把母親送到家,他就該趕回去考試。但當他在回香港的路上,走到深圳中英街的時候,正好是1951年的元旦。他驚愕地發現,就在當天的幾個小時以前,邊界被中英雙方同時關閉,他被關在中國一方,香港再也回不去了。
崔開明為了代替自己送媽媽回上海而一去不返,命運隨之巨變。這件事從此就成了崔國華的一塊心病,一直內疚到老。
崔開明沒覺得有啥大不了的,跟父母在一起也不錯。隻是一個十八歲的大小夥子,總該幹點啥。
幹點啥好呢?
說起來也巧,就在十多天以前,中央軍委政治部向全國青年發出軍醫大學和公安大學的招生辦法。那個年月的上海小青年做什麽最時髦?當解放軍啊!崔開明立刻動心,想要報考上海軍醫大學。當兵光榮,還能滿足學醫的願望,好事成雙。崔叔仙也希望他學醫,就同意了。
崔開明從小開始就上好學校,學習成績非常棒,又在香港的頂尖高中和大學裏讀過書,所以軍醫大的入學考試對他來說不難。他被高分錄取,正式開始學醫。
到了這年夏季,上海軍醫大學改名為第二軍醫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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