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就28
故人舊事
1932年農曆正月，六弟建文在南昌出生。那時父親正擔任江西省建設廳長，故為新出生的兒子取名建文。我們兄弟姐妹共七人，五男二女，姐姐最大妹妹最小，建文是五個男孩中最小的一個。建文出生後約一年多，麗文也出生了。這兩個最小的弟弟和妹妹成為全家老小的最愛，尤其是建文，由祖母親自帶領，奶媽姓徐，我們都叫他徐奶娘。建文斷奶後，她一直自願留在我們家中工作，作為照顧祖母的貼身女傭，並隨同祖母及我們全家的搬遷同時到香港，越南，昆明和重慶，直到抗戰勝利後不久，祖母因病在重慶去世，父親派了一輛小型卡車，由她隨車送祖母靈柩回到江西金溪。
（1938年香港九龍英皇太子道361號門前）
1937年抗日戰爭初期，我們曾回到江西老家躲避日本飛機對南昌的轟炸，全家老小回到金溪老家暫避。父親也因抗戰的需要，由當時在中國的最高領袖蔣介石直接從南昌市長的職位上調去香港，與宋氏三姐妹之弟宋子良一起管理 “西南運輸公司” ，實則是負責在香港從國外進口的抗日軍火和物資轉運重慶及其他抗日戰場的工作。
後因日軍繼續南侵，父親也隨著這個屬於中央軍事委員會的單位遷往昆明。我們全家老小也由香港乘法國萬噸郵輪經越南到達昆明。當時我們全家老小都住在市內一個叫“大綠水河”的旁邊。此處原係一個昆明最大照相館老板的住處。園內立有刻著“存真”字樣比人還高的石碑，為吸引顧客進入其私家花園拍照作背景之用，取名“存真”的大花園。我們全家就住在位於花園中一棟類似北京四合院的平房中，四麵都建有圍牆與大院隔離。大花園和小院環境都十分優美。據說是雲南大軍閥唐繼堯一個留法回國的兒子所建。
我們在大綠水河可能隻住了一兩年， 因昆明城內有日機時常來轟炸， “西南運輸公司”搬到昆明城郊黑林鋪。我們兄弟也轉學到位於昆明郊區離黑林鋪不太遠的西南聯大附小和附中讀書（六弟在附小，我則在附中）。
民國30年（1941），因父親調職重慶，任軍事委員會交通管製處處長（中將銜），夏季趁我們暑假期間 全家由昆明乘汽車經貴陽搬到重慶，結束了在昆明近三年的生活。那時候建文還不到十歲，卻已經曆了上萬裏的搬遷曆程。 我想這些經曆對建文和我們兄弟幾人那時還幼小的心靈， 定會產生極大的影響。
（建文、南文、廬文與父母親 ，1940年代）
1946年一月， 建文，三哥澄文和我又得到一個大變動的機會。那是抗戰勝利不久， 父親正任國民黨政府公路總局局長及交通部次長，帶著交通部幾個重要的司長等有關人員坐了一架小型飛機到國內主要城市進行了全麵考察，那時交通部實際是總管水陸空全部交通。父親在全國交通情況考察時也同時想到兒女們的學習問題，因此他在考察回到重慶後就與母親商討這個問題，他認為孩子們最好的學習讀書地點是在北平。
1946年春節時決定先送六弟建文，三哥澄文和我去北平讀書。大姐達文當時已在成都考上等待搬回南京的 “金陵女大” ；二哥廬文已在即將搬回上海的上海交大; 五弟潯文因不久前在重慶牛角沱遭遇車禍，右腳受傷，在重慶家中療養，等到當年暑期傷愈後隻身飛來北平。那時建文正讀初中一，我和三哥則是高中一。
記得那天正是1946年的農曆十五元宵節，父親派出與我們家庭最熟的趙仲堅科長專程送我們三人由重慶坐飛機去到北平。自那以後的幾年，我們四兄弟（同年暑期加上潯文也來到北平）在北平“獨立”生活數年。後來建文因肋膜炎提前回到父母身邊。那時父親任職青島市長，建文麗文最小的兩個兒女在美麗的青島同住了一段時日。後因華北麵臨解放，我們幾兄弟（除姐姐已去美國留學，二哥廬文已在上海交大讀書），其餘幾人均南下青島短暫的數月後回到上海。
（建文、南文 1948年， 青島）
事情要回到1946年，那時陸路去北平還很困難，由重慶去隻能乘飛機。父母對我們去北平讀書的事很重視，選定了學校正在放寒假的元宵，農曆正月十五。記得那天由趙仲堅科長送我們三兄弟去到北平，當時的民航機還是隻能乘坐24人的小型客機。這次也是我們兄弟第一次坐飛機，由重慶珊瑚壩起飛，經西安降落加油後繼續北上。珊瑚壩機場可能是當時在全國中最小的民航機場，位於重慶市區內長江中心一個集沙島上，隻有一條不長的跑道，供小型客機起飛降落（過去這麽多年，不知現在珊瑚壩有何變化？）
那天北平下大雪，我們下飛機時在西郊機場看到一望無際的白色，對我們三兄弟來說也是今生第一次看到那麽大一片雪景。當時北平是由民國政府判定為全國第八軍區首府，其領導人是原廣西省首領李宗仁。此人在解放前當過南京國民黨政府副總統，代理蔣介石總統的職位。解放後認可共產黨，由美國回國，後來當過全國政協副職，有大量廣西軍權，屬民主人士。
再回到那天，我們在遍地鋪滿大雪的北平走出飛機。經趙先生一打聽，知道來接我們的小轎車因大雪尚未到達機場，在機場等待也不知要等到何時。他當機立斷，立即在機場找了一輛空著的小型運貨卡車。我們三人爬上卡車後，他擠在前部駕駛座內，向北平城開去。當時的這條通機場的公路上兩邊還沒有什麽明顯標誌，路麵都被大雪覆蓋，汽車司機也隻能憑經驗慢慢開著前行。我們運氣真好，走過一半行程，趙先生看到對麵開來一輛黑色轎車，停下一打聽，正是來接機的第八公路局梁副局長。我們高興的從卡車後邊爬下，進入小轎車中，開向北平城裏。不久便到達當時坐落在離天安門不遠的西長安街第八公路局，也見到了當時正任第八公路局局長的羅英，他是我們兄弟在重慶就認識的熟人，也是父親的好友，年齡與父親差不多，所以我們叫羅伯伯。羅伯伯當時是中國最有名的橋梁建築專家之一。我國自建的第一座公路鐵路兩用大橋，杭州錢塘江大橋，就是他和橋梁專家茅以升一同建成（解放後我有一次去杭州出差，還在這座橋頭看到有刻著“茅以升，羅英”大名的石碑）。
那天在北平，公路局梁副局長帶我等四人到西四北邊，離西四牌樓不遠西側的一條不長，但可以開進汽車的小胡同一座小四合院的地方住下（可惜胡同名字已經忘記）。後來知道這房子是公路局“接收時“分到的一個日本官員的住宅。走進大門看上去是一棟不大的中國式四合院平房，但室內全係日式裝飾，房內沒有床，地板都是榻榻米。室內非常幹淨，晚上用的被子白天都收在大櫃裏，有西式衛生間。當時在北平一般老百姓家中極少見到。
不久，我們三兄弟都進了離大帽胡同不遠的名校“輔仁大學附中“，建文在初一下學期，我和三哥澄文在高中一下學期。暑假後，潯文在重慶傷愈後也來到北平，比我低一年級。
因為金家大院當時裝修未完，我們都暫住校，住進去後才知道這個學生宿舍是離學校不遠的恭王府。也可能是日本占領北平以後，學校找不到學生宿舍，而以輔仁 大學的優勢成為學校暫用之處。
這個學生宿舍當時相當高級，它在離學校很近的恭王府內開辟了幾間大廳，每間可放十幾張床，有專門的工人打掃。到了晚上，工人們把室內幾個大火爐生好火，晚自習住校學生們回到暖暖的宿舍，有德國神父多人進來查房，甚至在半夜給一些年齡小些的學生蓋好被子。他們對學子們十分友善和藹。
已經不記得住校多少時間，估計不到一個學期吧，大帽胡同的家內部裝修完畢，我們兄弟就搬回家住。這房子從外表看似乎變化不大，還是原來北平四合院的老格局，但在內部則進行了重大改造，增加不少西化內容，如窗戶由原來的紙糊窗改成可以開關的玻璃窗，廁所改成有抽水馬桶，大瓷盆澡盆，冷熱自來水，瓷磚地等。
由金家大院進入後，共有四進，大門朝南。第一進右側為汽車房，屬北屋，而南側一排幾間房屋是門衛和仆人的住房。第二進是一個大花園，呈南北向，正對門有一顆很高大的槐樹，樹下放了一個由景德鎮運來的大藍瓷麵金邊金魚缸。第三進之前，是一排朝南的房間，這裏主要是大小客廳，右側有間書房，書房裏收藏了父親幾十年來收藏的古書等（可惜都在北平麵臨解放， 我們幾人僅攜帶少量隨身物件離京去到青島時，未能帶走。幾年後回到北京時，這些物品均已不翼而飛!）
在北平度過那段時光，我們兄弟遠離父母，獨立生活，也感到很愉快、平和。建文還養了一群鴿子，在鴿子身上裝了響哨。當鴿群環繞在家的上空盤旋飛行時發出陣陣響聲，十分有趣。那些鴿子都非常可愛，建文每日會清點鴿子數量，聰明的鴿子從未丟失過一隻。建文，三哥和我還常常爬上屋頂去清掃鴿子糞便。一次我們三人在房頂清掃屋頂時，三哥指著緊鄰我們家院子、一個靠新街口的大四合院，聲稱將來要買下那個院子，裏麵可以打通，這樣我們的四合院大門就直接開在新街口大街上，便可以不用再從大帽胡同進出。可惜後來沒有常住就南下了。記得在冬天時，我們下午一下課就背上各自的溜冰鞋，騎車到離學校很近的什刹海或後海溜冰，真是其樂無窮。公路局羅局長曾把一輛小轎車放在我們家中，以備我父母偶然來北平使用，司機則在打電話時通知過來。後來姐姐去美留學前，曾與父母來北平小住幾周時用過。
但當時父母都不在北平時，一到周日，這輛小轎車就停不下來了。因二哥在重慶中學時同學兼好友黃經正在北平鐵道管理學院讀大學，胡匡瑞正在北平朝陽法學院讀書，我們兄弟都親切地叫他們黃哥子、胡哥子。他們看到這輛閑置在家的小轎車如獲至寶，幾乎每到周日都會來帶著這幾個弟弟開車出遊，玩香山、頤和園，清華園，燕京大學等，在城裏的王府井、天壇等也是我們開車常去的地方。三哥比我隻大一歲，他也趁機學會了開車，有時黃、胡兩位哥哥來時，他們也會開車帶著我們這幾個弟弟去王府井、大前門等處買東西。父母來後，這樣的機會才減少。這段時間幸未出過任何事故和危險，對年齡還小的我們又何嚐不是一種樂趣呢？
（建文、麗文、潯文、南文、廬文、達文、澄文 1947年，北平）
（建文、潯文與母親）
我和建文等幾兄弟，最後甚至包括麗文同在北平呆了一段時間，終因戰事而離開北平南下去到青島。建文則因肋膜炎尚需在青島療養而留在父母身邊，就此結束了我與建文長期在一起生活的經曆（盡管後來有一段時間同在上海，而我忙於在上海交大時的功課，建文忙於準備進入上海音樂學院的鋼琴練習等，還因不久後院係調整，我去了北京，與建文見麵的機會變得更少了。
日後建文考入上海音樂學院，主攻鋼琴及作曲。畢業後因西安音樂學院成立，緊缺師資，建文應聘調離上海，前往西安音樂學院任教直至八十年代來美。
南文2025年12月為紀念建文去世近一周年寫於紐約長島
（建文 1940年代）
自右起：建文、潯文、葉錫雲 1949-1950 上海家中
（建文在西安）
（自右起：建文、廬文、達文、 南文、潯文 1988年聖誕，紐約長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