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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麵的世界

(2023-04-17 10:08:10) 下一個

上周去三藩開會,閑暇之餘和同事沿著起伏的山勢步行到著名的九曲花街(Lombard Street)。豔陽當頭,極陡的街道,又是剛吃完一家“重慶小麵”的小飯館,竟有一點回家的感覺。到了這條美麗的羊腸小街麵前突然想起,第一次看到這條街是年幼的時候在“正大綜藝”節目裏。那位可愛的導遊主持人小姐說著跟大陸不一樣的普通話帶著我們一次一次看到許多當時國人想都不能想像的地方——每次節目到關鍵處就挺住讓大家猜猜看,然後在廣告之後才揭曉答案。這街陽光美麗的樣子就跟今天一模一樣。

家鄉的風景就是山和江。我童年是在媽媽上班的廠裏度過的。工廠在城郊,廠後麵左邊是一道大山,右邊一道大山,前麵就是滔滔不絕的長江:這條長江還要有兩千多公裏才能流到太平洋。三麵把工廠所在的地方圍成一個孤島。工廠占據這裏半壁江山,前麵廠房辦公室,在不高不低背後的坡上就是生活區。幾乎所有的人都生活在這裏,工作在這裏,一道院牆把外麵的鄉村,也是外麵的世界割開來,裏麵就是一個自成一體的小世界,或者就像一個不透風的鐵屋子。旁邊的涪陵城,距離半個小時的車或者船,其實也是差不多的一個孤島:麵對就是長江,對岸是一座大山名叫北山坪,右邊隔烏江是一座大山,城就生長在靠江的斜坡上,斜坡上到底背後還是一座大山把城兜圍在裏麵。站在江對麵的最高的山頂上,周圍就是一層層無窮無盡的大山。隻有在夏日最通透的陽光下,可以看遠一點,可以看到大山就像巨大波浪一樣無窮盡的伸向遠方。去遠方總是很費勁,隻有慢悠悠的船和繞不完的彎彎公路。(那時候我的家鄉,這個美國人的書寫得最好 River Town, Two Years on the Yangtze. By Peter Hessler

(Fuling in 2004)

外麵的世界似乎就隻存在電視中。電視前伸著頭的我就像那隻不甘在井裏的蛙,試圖把脖子伸到外麵去看看世界,雖然還是黑白的世界。我九歲那年,終於伸了一點點頭出去:去成都,看看省會到底是不是黑白的。這是一個三合一的旅行:爸爸去看病,媽媽順便去替廠裏討貨款,而我當然是隨行去看看世界。不知道為什麽那麽多人,為什麽這麽擠,為什麽要擠。幾乎是在人的洪流裏,我們被衝進了重慶開往成都的列車。一夜乒乒乓乓的鐵軌聲音,當清晨火車進站的時候,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世界就擺在麵前。首先感歎的是很平坦,山裏麵長大的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眼可以望出幾裏地的街道。站在成都天府廣場空曠的台階上或是就坐在那尊無比巨大的毛主席像下麵,還沒去過天安門廣場的爸爸不停地感歎說很壯觀。可以看出來這裏是剛剛修葺過的。就在不久前一九八九年六月的那個運動中,具有光榮運動傳統的成都學生也是不輸北京的同學們。似乎爸爸當時感慨連天,對他來說是要變天的感覺,他也有點不知所措。

因為媽媽討要別的廠拖欠我們廠貨款的原因,我們在成都周圍差不多住了幾個星期。最喜歡的是望江公園裏望不到頭綠幽幽竹子,遊樂園裏可以在最高點一眼望遍成都城的翻滾列車,書店裏買的一套日本版的十萬個為什麽,和每天晚上晚飯後在討債的工廠空地上和工人子弟們一起看極無聊的肥皂劇“鷹冠莊園”。。

九十年後改革開放的步伐似乎更大了。每次父親的同事朋友從南方出差回來的時候都會聊到去的那些地方如何如何的不一樣,越來越不像是“社會主義”的地方,一切又一切的活力似乎在一夜之間冒了出來。最後結論說這次是要講真的了吧,真的是要改革了。

“不會把我們給改革掉了吧”,總是有人擔心說。

“這麽多人呢,我們這些人應該還是老辦法吧,怎麽也要讓我們這一代過去了才行吧”, 又有人推測道。

漸漸地,我也能夠感受到這有一點涼意的春風了。從成都回來過了一段時間,一個名叫王馳的人出現在生活中。他也是一個到我媽媽的工廠來催討貨款的,就像那個年代經常發生的一樣。因為我媽媽是廠裏的會計,所以打了不少交道又因為我媽待人善良所以這位從陝西來的私人企業主在廠裏的時候,經常會到我家做客。作為一個私人企業主,老三屆後又上了大學,走南闖北,很是健談。我自然是十分的好奇想聽到外麵的世界是什麽樣子,特別喜歡聽他和我父母聊天。這也是第一次和來自四川盆地之外的人打交道,就像外麵的世界來到了自己麵前一樣。第一次,聽到了電視機之外的人說的普通話。也知道了外地人吃得沒有我們辛辣。而且原來吃麵並不是隻能放的黑黑醬油,而放白色的鹽也是不錯的。他的鼓勵讓我第一次有從鐵屋子衝出去外麵的世界的想法。

那時沒有互聯網,和外麵的世界互動就是信件。可是當我的發小回家上學後,也沒有遠處的人可以寫信。於是就有了找筆友的行動。那時候小學生的學習報上就有這樣的筆友專欄列出一串名字地址和他們的一些情況,希望聯係的就可以自行選擇寫信。還記得唯一聯係上的是一位來自福建三沙地區的同齡人。當時的信也不記得具體寫了什麽了,固然一定是積極上進互相鼓勵的東西。漸漸地感覺到似乎那位小朋友的成績就跟不上了,而到了初中的時候,他也很迷茫,不知道是不是該繼續上學還是做其他的,因為當時他周圍的人去工廠或者和家裏的人做生意才是他們的更好選擇。這些都是我們不敢想的,然後就斷了聯係。

中學裏麵開始正式學習英語,似乎這個鐵屋子又被拱開了一條縫。那時候還是沒有互聯網的,老師提到了要多聽英語就得靠短波收音機。記得特別小的時候,作業本上還印著“收音機作用大,學習科學,…… 敵台廣播造謠說假話”。當時十分好奇,不知道是什麽意思。當打開新買的收音機短波段的時候,頓時就明白了。無論是英語還是中文,美國之音,自由亞洲,香港良友電台 等等。在巨大的幹擾雜音下,聽著這些艱難穿過鐵屋子的不同的聲音,似乎這個屋子的鐵皮就被捅掉了一大塊。然後,隨著比爾蓋茨的一本書The Road Ahead,電腦和互聯網像Windows 95 Windows 98一樣打開了一扇窗戶!似乎外麵的世界就在麵前了,而且還是伸手可及的。

有的東西一旦打開就很難關上了。當心已經衝了出去就更難收回來了。正大綜藝就像在鐵屋子的壁上紮了幾個針眼,也許我的心就在那個時候漏了出來。窗開的時候我就翻了出來,來到了外麵的世界。

 

2023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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