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婆, 我的姑婆,準確的說,我應該稱二姑婆。因為她是我爺爺四位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二的姐妹。前麵最年長的是大姑婆。因為她嫁得最遠,從鄉村到城裏麵,所以距離從小在城郊工廠長大的我也是最親近的。她是我最常見最親近的長輩,從小我都稱她為姑婆。
最早對姑婆的記憶卻是在她工作的地方。外家到遠處的女子,特別是在城裏,生活大多是不容易的。姑婆不但要照顧她的四個子女,而且也是得工作的。姑婆工作的一個集體製的理發店就在涪陵江邊靠近碼頭的地方。記得媽媽每次帶我坐船進城的時候都要經過那裏,有時候我就坐在高高大大的可以轉動的理發椅上,靜靜地聽他們拉家常。記得靦腆的我不太習慣在這個工作的場景看到姑婆,總是不敢稱呼她。但其實小時候幾乎每次進城,我都是在她家吃午飯的或者落腳過夜。
姑婆家的泡菜是充滿記憶中的美味。那時候的我很瘦弱,每次在姑婆家吃飯的時候她就使勁讓我吃飯,說是才能讓我長高大一點不怕別人欺負。然後就使勁的督促我父母想辦法讓我開胃口。我五六歲的時候突然得了腸胃炎,住在她家附近的醫院。幾乎茶飯不進的我,突然有一天胃口大開,就著從她家帶來的泡菜,特別是泡小蒜吃了兩大碗的稀飯。於是他們就似乎找到了秘訣一般,用起了這個可以讓我開胃的法寶。我還記得那些“美味”的泡小蒜:每個都是幾乎差不多大小,直徑約拇指寬,就像一個個圓圓的粉紅珍珠一樣。那是因為泡菜壇裏紅色的胭脂蘿卜的原因,而從紅色的程度就可以看出來醃製的時間長短。雖然是蒜,味道卻也一點不衝。有一點點蒜的味道,更多的是泡菜中鹹鹹的汁夾在層層的蒜皮中。通常我是兩口吃完一個:先咬半個,一大口稀飯,然後再一口,又一大口稀飯。於是在我病好之後的那幾年,幾乎是每周姑婆都會托人送來一大瓶泡小蒜。
雖然經常在她家走動,但是很少見到姑婆笑或開心。她似乎是一個很要強的人,不願別人施舍,又是在社會上經曆了很多的人,沒有得到過這個社會的多少善意的。每次提到我又被欺負的時候,她都告訴我“不要怕”。“這個社會千萬不能讓人欺負了,男子漢要勇敢一點,要反抗”。“把你腰上的皮帶解下來,打回去!”後來慢慢地知道她似乎小的時候,年輕的時候與家裏父親關係不好,也許是很重的體罰,也許是包辦的婚姻,也許是外嫁那麽遠的艱辛,在她心中從來就沒有釋懷過,也很多年都沒有回過老家。
一次姑婆一大家人到我家玩,那時候我已經是初中了。姑婆有事要帶著她的長孫先回家,就讓我帶著他們去坐廠裏的通勤的交通船和交通車。因為我家住的工廠在郊區,需要先坐通勤的船渡過長江,再由江對岸的交通車大巴把通勤的工廠在城裏居住的工人帶回城裏。帶著姑婆坐船的時候,一位不太識相的阿姨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要讓姑婆買票, “因為不是職工的家屬”。當時已經上初中的我還是十分的靦腆,哪裏能夠化解這樣的問題,於是就紅著臉隻能默默的帶著姑婆走開。姑婆顯得十分的尷尬。於是姑婆下船以後就不願意乘坐來接駁的交通車,而是帶著孫子走了3個小時回家。之後的我就十分懊悔,為什麽不能再勇敢一點,再聰明一點來化解這樣的尷尬場麵。
姑婆家裏的子女不少:大孃,三孃,四叔,五孃。中間缺少的那位,就像是那個年代十分常見的一樣,不幸在幼年很早就夭折了。因為我是姑婆娘家的長孫,所以我小的時候,叔叔孃孃們的年紀也很年輕,有的剛上班工作,有的還在上中學或者大學,他們都很喜歡我。四叔在輪船公司工作。第一次走出四川盆地這個被蜀道難行包圍著的孤島,看到外麵遠處的世界,就是暑假裏跟著四叔輪船。在一個個夏日的驕陽下,從長江到烏江,從重慶到嶽陽,我們從穿過曾經雄偉磅礴的長江三峽,下下上上葛洲大壩,看到了武漢黃鶴樓,荊州古城,洞庭湖畔嶽陽樓。一次次把書裏麵的地名變成了現實中的印象。一年年我長大的時候,特別是在中學裏他們都漸漸地戀愛結婚成家立業。最喜歡的就是三孃五孃給我帶來的兩位文武雙全的姑爺,他們的見識和經曆是我成長過程中的鼓勵和目標。
最後一次看到姑婆的時候是我高中的時候。她躺在病床裏,癌細胞已經轉移到全身,把她的能量和要強幾乎已經全部吸噬。她靠在床上,病房裏昏黃的燈光,在夜裏顯得無能為力,似乎馬上就要被黑暗吹滅。她不明白為什麽剛剛孫兒女們才被她帶到入學的年齡的時候,自己還沒有來得及享受一天清靜福樂,就要離開這個世界。我們也不明白為什麽大家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的時候,卻不能與她一同分享。望著圍著她的一大群兒女,孫兒孫女,她眼中的不舍漸漸地與她的生命的光消失在黎明前的夜裏。
最後,她被帶回老家,安葬在老家宅子對麵的山坡上。下葬前夜, 我呆坐望著道場。燒紙的火星就像火龍一樣串向天際。一點點燦爛之後便又變成暗紅的光點漸漸融回黑夜,在火光的餘熱中飄回地麵。這裏是她長大的地方,是她出嫁的地方,是她沒有釋懷的地方,是她不願意回來的地方,最後仍是她安息的地方。
2023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