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在涪陵。
長江在這裏把橫縱南北的巨大山脈切在一道口子,城區就坐落在南邊的大斜坡上。
城對岸的北山坪就是這塊被長江切開的石頭更陡峭的部分,近近的矗立在城北的長江邊。在這陡峭的山壁靠北邊一點,有一個大山穀開了一道口子,口子底部地勢稍平緩。當年敗走四川的石達開在那裏曾經樹起黃色的軍旗,所以那裏就被稱為黃旗。再往北不遠,山勢又漸漸陡峭。去上遊的長壽,重慶等地都必須經過此地:無論是幾十年前曲折彎彎的民國時期修築的319國道和輪渡,還是現在的更方便的跨江大橋和高速公路。 所以這裏一個交通要道,又稱為黃旗口。我和許多小夥伴的童年就在伴隨著我們父母揮灑青春和血汗的工廠,在這個不起眼的地方。
工廠就坐落在黃旗口靠江的地方。穿過廠門口前麵的319國道就就是一塊平坦寬闊的大沙灘。本來沙灘是貧瘠長不出什麽東西的,但缺少耕地的當地村民把這裏改造成了菜地。所以每當這裏長出了什麽樣的蔬菜過兩天家裏的飯桌上就會出現它們。小白菜,長長的豇豆都是我的最愛。走過這片似乎無邊無際的菜地,視野頓時開闊起來。呈現在眼前是寬闊,通常黃濁的長江,緩緩又無比堅定地浩浩蕩蕩從上遊流向下遊。 “我是喝長江水長大的”。我和小夥伴們通常這樣說。的的確確,我們每一天都離不開長江:廠裏的自來水都是從長江裏抽水淨化處理的,江邊的菜地是江水灌溉的,就連我們出門都永遠是從坐船開始的。江邊就是我們的童年。
江邊開闊的沙灘是我們炎熱夏天最好的去處。江水仍然冰涼,年幼時的我身體不是太好,在江水裏麵會覺得冷冷的。可裏我還是一次又一次的回到江裏享受火爐一樣夏天裏唯一的冰涼。在含沙量高黃乎乎的江水裏麵遊泳的我們總是要閉著眼睛,所以至今在水下我都不習慣睜開眼睛遊泳。慢慢的,當我漸漸長大不再覺得江水冰冷的時候,我終於可以盡情享受江泳了。江水通常是平緩的,小小的浪花比不上海邊的那種大風大浪。可是每當有船過的時候,特別是噸位很大的長江旅遊輪船經過的時候,我和我的小夥伴就特別興奮:馬上就會有大浪過來了。我們都朝水深的江心遊過去,然後很期待的等著一個又一個的浪湧過來。我們使勁在水下撥動,與浪峰同步,把我們的頭努力保持在水麵上。有時候我們也會套著遊泳圈,或是坐在用汽車內胎改成的圈上,在浪裏放鬆的漂動,無比的愜意。
自從某一屆奧運會中國跳水拿了好幾塊金牌後,小夥伴們都迷上了跳水。停泊在水邊的渡船有一層的兩層的。不同的層數是我們膽量的度量。而助跑加速再橫空一躍是最勇敢也是最漂亮的動作。當然,入水的姿勢很重要:不是為了壓水花得高分,而是不要被“拍門板”。橫著身體麵部朝下全身同時入水,俗稱拍門板。那個樣子的水就不那麽溫柔了,就像一個手掌使勁拍到另外一個手掌上麵,會特別特別的痛,有時候全身都會拍紅!可是當你做出了一個完美的入水:頭先接觸江水的冰涼,然後全身迅速地被拉過水層,從頭到胸到腹部再到腳根,接連被水刺激的快感讓人十分的舒服。全身入水之後,巨大的浮力又把你托舉起來,隨著周圍的氣泡身體衝出水麵。這時候我的心也就像衝出了身體,和江水拌在一起,似乎我就是一個蕩漾的水滴。累了的時候,躺在沙灘上,用烏黑的江沙把自己蓋起來,讓溫暖的沙子慢慢的把江水的冰冷驅走。沙子裏亮晶晶的“金沙”和江水裏麵明晃晃的落日光輝裏的點點亮光,讓我們覺得是在童年的夢裏……
秋冬春的江水更冰冷了,像一個人換了個性一樣。江水水位不再那麽高,變窄不少。水從昏黃變得稍清澈,跟周圍山的顏色渾在一起共同組成了家鄉寒冷季節的那種烏青的色調。唯一不變的,是江水浩浩蕩蕩地從上遊流向下遊。
沙灘更大更陡了:我們都稱之為河沙壩。通常這個時候會有不少的卡車來裝沙去建築工地。江岸似乎成了一個挖不盡的沙礦。同時露出水麵的還有旁邊的巨大石灘。那一邊的江水更急,切斷了山脈,也帶走了沙土,隻留下石灘。石灘高出水麵的部分像一根根巨大的石梁深入江中。有的很長,讓人感覺似乎可以從上麵一直走到江心。這些巨大的石梁表麵整齊地與江麵成三四十度的夾角,背對上遊的方向。灘上散堆著大小不一的石塊:從汽車那麽大到我都的可以搬動的。把它們變成這個樣子的,是江水的力量,更是時間的力量。我記得的是,當冬日少見的太陽出現的時候,年幼的我與父母在石灘上散步的周日。我和我父親總是想要走到石灘的盡頭,可總是快要到的時候就會出現斷開的一小段石梁。流動的冰冷江水總是讓人猶豫不決,不敢跳過,隻能不甘心地坐在斷開的地方,對著冬日長江裏來來往往的船舶發呆。
這裏的石頭也很有趣:當你翻開的時候,通常會有一個甚至幾個河蟹!對我們來說有趣,對他們就是十分驚嚇甚至是滅頂之災了。於是它們四散使勁地橫爬到另外的石縫裏。這時候就要看誰的動作快準狠了。如果使勁的按住蟹背,然後用拇指和中指從背兩邊可以把它們拿起來。這樣它們逃不了,就被我放進隨身攜帶的容器成為俘虜。而如果沒有抓好的後果就是品嚐被河蟹巨大的鉗子夾住的滋味。這樣的滋味很不好受。
大部分秋冬春的日子,都看不到太陽。江霧才是這些季節的風景。幾乎是每天早上,家周圍的一切都籠罩在一片白色的水氣中,讓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印象派畫家筆下的存在。江裏的船和江邊的車都停運。一片寧靜中,不遠不近幾處亮亮的探燈提醒著這個世界的存在。一次次,在這個早晨的霧裏,在江邊的熟悉的沙灘上,我等待著進城的班船。當霧快要散去的時候,船漸漸地離開江邊,卻讓那些熟悉的江岸廠房卻越來越看不清楚了,就像在今天我的夢裏一樣。現在的我才明白不是霧讓一切越來越看不清楚,而是像長江一樣永不停留的時間,把我越帶越遠,帶離了家鄉,帶走了童年,也把童年的沙灘石灘,同我的記憶一起永遠埋在了一百多尺不再流動的長江水下。
202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