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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朧的遠方/西行列車(2)

(2023-02-17 12:01:26) 下一個

朦朧的遠方/ 西行列車(2)

 

睜開眼,天已經大亮。

抬起頭看到的淨是雙層的木架子床,還看不到頭。南麵靠牆每扇窗前有張台子,挨著就是臉盆架和臉盆,臉盆裏有杯子,牙刷,牙膏,牆上有編上號的掛鉤,可以掛毛巾,碗袋及餐具。還有部隊才有的一排排槍架和槍。

小個子阿慶端了臉盆進來,見到我坐在床頭發呆就說,“快下來吧,這是我去洗臉帶回來的一盆水,給你用的。。。”

我趕忙下來,由於第一次睡這樣的床鋪,找不到踏腳的地方,用腳試試這裏,踩踩那裏,阿慶一把抓住我的腳說,“踩這裏!”

他睡我的下鋪。

 

有時,友誼就這樣突然建立起來,在不經意間拉近了彼此的關係,尤其在陌生環境和陌生的人群中。

他很周到,一盆水,一杯水,牙刷上擠好了牙膏,搭在臉盆上是我的毛巾。

我匆匆洗漱好,就和阿慶一起去食堂。

 

食堂在東麵,對著廚房。

食堂飯桌是方桌,坐八個人。有幾十個方桌,大概吧,沒有數過。

每個餐台中間有一臉盆粥,一臉盆饅頭,一臉盆包子,一臉盆醬菜。台子上寫有幾排幾班,有三分之一的台子有人在用餐,但幾乎每個台子都沒有坐滿人。

在那個年代,算是很豐盛了。我們吃飽了還手裏拿了一個,像是小偷那樣,我本能地偷偷瞄了站在門口的穿有圍裙的炊事員,像是沒有見到,但我心裏有點不踏實,忐忑不安,心虛唄。

三年自然災害,幾乎記不得有吃過這樣飽的日子,常就是不餓,由媽媽或保姆分配,我們隻是眼巴巴看著,最後是輪著清理鍋底,刮得幹幹淨淨,剩菜是絕對不會有的,就是菜湯也沒有。但沒有覺得苦,也不知道什麽叫苦。更不知道人家家裏怎樣,覺得都一樣。既然都是如此,也就很平靜,這就是生活。

我們先是在宿舍西邊的主要幹道邊站著閑聊,逐漸人多了起來,不知誰說我們爬山吧,大家一陣歡呼雀躍,興奮異常。畢竟在上海見到的隻是公園裏的假山,土堆。而這是真正的山,老兵說是五洲山,還說別高興太早,以後有得讓你們爬的。

不知道是不是十七八歲的男孩子就是這個樣子,說爬山,就一窩蜂你追我趕地越爬越快,誰也不讓誰,爭勝鬥強,幾乎是一口氣爬到山頂。自然襯衫都汗濕了,有的幹脆脫了,光著膀子在歡呼。我也濕透了,但我不會脫,從身體隱蔽部位長了毛,就不再光屁股;腿上也有毫毛,就隻穿長褲了;不敢正視女孩子,還莫名其妙會臉發燙。

我微微仰著頭,極目遠眺,任憑微帶涼意的風吹拂我滾燙的臉頰。

五洲山北麓蜿蜒而下,連著一馬平川。隻見長江如一條銀色的彎曲的帶子,橫臥在地平線附近。不見兩頭,漸隱漸現,消失在迷霧中。

 

一陣傷感襲來,遠方啊遠方,有什麽在等待我?

迷茫,無助。環顧四周,遠方都是朦朧不清晰的。誰能告訴我,我將走向何方?

 

軍號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抖地坐了起來,不知道自己在那裏還是在夢中。

班長走到我床前敲打幾下床架說,集合了,快點。。。

我迅疾拉開蚊帳,一骨碌下床了,但還是沒有找到踏腳的位置,就幹脆跳了下來,向後一個踉蹌失去平衡,卻被一個大手托住,小心點,沒有想到居然是圓臉的排長。

我趕緊提著褲子一麵小跑去洗手間。

 

洗手間在東麵,下三五個台階。還沒到,就聽到嘩嘩的水聲,百多號人集中上洗手間,進進出出,從未見過如此壯觀的場麵。小便的腥臊味,男人的特殊的體味,汗味,伴隨著清晨清醒微微的寒氣,還有廚房飄來的米香,蒸饅頭的誘人食欲的香味,百味雜陳,夢幻般的現實。

我不算快,也不算慢,在我前麵後麵還有不少人,是的,大多時候,我就是這麽中不溜秋的。

 

“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最後總是第二個字拖得好長,最後一個字又那麽短促尖利,尾音上翹,怪怪的感覺,差點笑出聲。。。班長看了看我,沒有說什麽,我趕緊收斂規矩地朝前看。

 

是一排長在發號施令,連長,指導員站在一旁。

“各排清點人數!”

幾秒鍾過後,有人大聲喊道:一排到!接著,二排到。。。

他轉身對著連長刷地敬了個軍禮,連長也回了個軍禮,似乎有點隨意。

“報告連長,全連集合完畢,請指示!”

“出發!”連長說的很簡短。

 

“全連注意,向左轉!”

有點稀裏嘩啦,還有人轉錯了,再轉過去。

一排長小跑到隊伍排頭喊著說,“跟上我,齊步-走!”最後一個字還是那麽尖利短促,尾音上翹。

 

走出不遠,步履也不怎麽整齊。

一排長喊道:“注意了,左右左,左右左,錯了的換腳!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我們跟著喊一,二,三,四!似乎隊伍步伐整齊了,發出有節奏的刷刷聲,顯得強壯有力。

 

到了大操場就開始跑步,也很整齊,塔,塔,塔。。。有力而踏實的感覺,和學校體育課的跑步全不在一個檔次。

一圈,又一圈,也不知道跑了幾圈。

開始出汗了,先是臉上,鼻子,額頭;汗開始滑落,穿過眉毛,濕潤了睫毛;身上也出汗了,越來越多,似乎襯衫又濕了,還在跑,有點氣喘籲籲了,但還在跑,依舊有節奏發出雄壯的塔塔聲,但也出現了一些淩亂的腳步聲。但還在跑。不時喊一二三四,一一,二二,三三,四!每喊一次,似乎步伐整齊了好多。

 

終於散步走了,回到了連隊宿舍前麵空地上。

照例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

一排長報告連長,連長走到隊列中央位置,認真敬了個軍禮說,“同誌們好,今天新兵第一次出操,總體不錯。解散!”幹脆利落,沒有廢話。

 

回到宿舍,我換了件襯衫。

班長說大家抓緊整理內務,半小時整隊吃早餐。

大家趕緊洗臉刷牙,整理床鋪。整理床鋪時正副班長,都在指導我們整理被子,疊得方方正正,用手摸呀摸的,要摸出棱角來。

我還在摸呀摸的,突然發現正副班長站在宿舍外了,我趕緊停了下來,出了宿舍,站在我該站的位置。接著,其餘三個和我一樣的新兵也陸續出來,排好了隊。

班長喊口令,跟著去食堂。

 

食堂坐得滿滿當當,人聲鼎沸。

突然一排長喊,安靜用餐!頓時鴉雀無聲,隻有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還有喝粥的絲絲聲。

我們班四個新兵都在總機室,副班長給我們講解總機操作要領及保密注意事項。

他說我們應該熟悉主要團首長的說話特點,以後逐漸擴展到各營首長。

牢記說話口音,以防在特殊情況下被冒用。說完又說我們接通電話後是不許偷聽的,強調說偷聽首長電話是嚴重的問題,一旦泄密將受到軍事法庭審判。

我說又不許聽,怎能熟悉口音呢?副班長是老實巴交人,一下懵了,不知道如何回答,隻是這個那個的不知道說什麽,最後說,可以聽一會呀,不要一直聽,就不是偷聽了。

“不過,不過,你們要特別注意團長的說話,就是要特別小心。。。”他遲疑了一會接著說“團長有時會說著,甚至說了很長一段時間,突然叫:‘總機,總機。。。’可千萬不要應答,一應答,就知道你在偷聽了。”

 

“大概你遇到過了,班長?”阿慶問。

副班長一臉尷尬,苦笑著說“是呀,團長鬼得很。。。當時在電話裏就狠狠說,一旦有泄密,不管是不是你,就送你去軍事法庭!”

“最後把我們連長,排長叫到團部訓了一頓,說怎麽帶兵的。連裏隻是對我說了一下,下次注意,排長要我機靈點。。。嘿嘿,嘿嘿。”副班長笑著說。

阿慶神秘兮兮湊近我問,你大概偷聽過吧?

“沒有,真的沒有。我隻是說首長好,您要接那裏?我重複一次,接一營。。。接通就關了。”

 

“有次我看你在總機上和什麽人聊了半天呢!”阿慶說。

“哦,那次呀,是和師部的總機。。。”我急忙說。

“哈哈,怪不得那麽長,居然勾搭上了師部總機的女兵了。。。”

 

“沒有,沒有。。。”刷地臉發燙了,我隻好告訴他說,那天電話少,師部的女兵問我是不是上海人,怎麽說話不帶上海口音。就這麽就聊上了。

她話很多,我隻是傾聽吧。

她說我們師長有個千金小姐,失蹤了。

找了半天,才知道她和警衛團的一個當兵的好上了,傳到師長那裏,那還了得,師長說我的女兒怎能嫁給當兵的?為了阻止,就把這個當兵的突擊提幹,調到另一個軍區了。想不到猛將手下無弱女,居然偷了她爸的錢,穿上軍大衣,跑到那個軍區和情人在一起。

師長火冒三丈,這下倒好,唯一的愛女也跑了。

沒辦法,彪悍的師長遇到愛女沒轍了。立即親自去了那個軍區,將這個幸運兒接了回來,又給他提了一級。。。

 

班長進來了,手裏捏著好幾封信。

新兵中除了我,他們人人都有來信,有的還不止一封。

班長看了看我,我有點不自然。

“明天你一定會有信的。”

我沒有回答,隻是笑了笑。

 

其實前天在野外訓練時,班長要我爬電線杆,接通師部總機,看看這段線有沒有問題。他和阿慶,還有文元,另一位來自崇明的上海兵,到下一根電線杆看看。

我使用攀登腳環登上了電線杆,搭上線,用便攜式電話機搖了搖,結果對方是鎮江地方上的總機。我靈機一動,就隨口說請接上海某某電話號碼。她問我代號,我說是部隊查線的,沒有代號。居然她就真的給我接通家裏的電話了,但家裏沒有人,隔壁鄰居接的,隻能簡單說幾句,請他轉告我媽。

沒有寫信怎麽能有信件來呢?

利用晚飯後自由活動時間去軍人小賣部,買了信紙信封,然後開始寫信。

 

我第一次寫信是五歲寄養在外公家。外婆對我說,天要冷了,寫信給你媽,給你寄點冬衣。

我用毛筆在巴掌大的紙片上密密麻麻寫滿,交給外婆。外婆說誰寫的,怎麽不寫上自己的名字?結果好不容易才找到地方勉強能寫上我的全名。感覺那時我的毛筆字要好過現在,很正規的顏體,在鄉下要天天臨摹,寫得不認真要被打手心。

讀初二時,英語老師交給我幾封國外來信。一封是來自朝鮮,記得是女孩李樸景,就讀平壤萬壽台高中一學年,上海地址她是亂寫的,就是上海市中學收,還有一封是來自烏克蘭的,英文,還能勉強看懂。朝鮮的信我跑到上海圖書館找人幫助,輾轉幾個人,結果一位懂朝鮮文的圖書館工作人員給我簡單說了大體的意思。英文的我自己可以借助字典閱讀。

 

寫給誰呢?

隻有寫給班上的同學了。其實我最想寫的是那位我幫助過的,後來去了烏魯木齊的女同學,但又覺得不合適,不好意思。寫了幾封給班上的同學之後,最後還是寫了封信給那位女同學的弟弟,轉了個彎。

四五天後,陸續收到同學的回信,但就是沒有我期待的信,這件事也就逐漸淡化了。

 

七月驕陽似火,還要趴在大操場滾燙的地上練習步槍,衝鋒槍瞄準。

不一會就出了很多汗,地上都有了汗跡。那時人很瘦,趴在地上久了,男人那個東西沒地方放,很難受,說不出的難受,隻好不斷翻來翻去。副班長,看著我笑,覺得怪怪的。最後他起身說換個地方練習,我走到他的位置才發覺他在他的那個位置挖了個淺淺的凹坑,我才恍然大悟他為什麽他要我和他換了。

連部文書走到操場,拿著一遝信,居然有一封是我的。

 

這封信與眾不同:蔚藍色的信封,貼著紀念郵票,字體雋秀,整齊工整。

我趕緊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迫不及待抖擻著打開信封,依舊是蔚藍色的信紙,似乎有類似香片的清香。

 

“從你給小弟的信中知道你參軍了,百感交集,也說不上所以然來……”

 

是的,我收到這封信,喜悅,驚訝,也是百感交集,不知道說些什麽。我回信隻是描寫了我登上五洲山頂遠眺地平線的感覺,遠方,有什麽在等待我呢?

 

這是我收到第一封女孩子的來信,像過節一樣,珍藏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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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Firefox01 回複 悄悄話 寫地不錯,讚。
一本打開的書hans 回複 悄悄話 謝謝你的閱讀和點評。
想想有道理,在大城市生活很容易“養尊處優”,少了很多殺勁,拚勁。當兵幾年逐漸也有很大的變化,自己那麽覺得吧。
渥太華鬱金香 回複 悄悄話 上海人不適合當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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