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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緣化的人生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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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有緣 - (7)樂樂

(2025-06-24 12:20:24) 下一個

樂樂是我朋友中第一個離世的。他是我當兵時的好朋友玲的弟弟。

我和玲是那年在廣州認識的。我們的父親都是四野的老人,都不在世了。我們都跑到廣州,到四野這個大家庭的根據地來了。我們同住在一個叔叔的家裏,等著來年當兵。玲大我幾歲。大概是因為我們父親的經曆太相近了,見麵的第一天就成了朋友。她性格開朗,愛笑,懂事,和她在一起覺得很踏實。我們成天沒事做,看書,打撲克,上街亂逛。我們最喜歡到東山的一家冷飲店吃冷飲,常常坐在那裏聊大天。

 以後,我們自願來到粵北山區那個因艱苦奮鬥而聞名軍區的醫院當兵。我們是新兵裏年紀最大的。那些小小年齡,從本軍區來的小姑娘們沒見識,沒經曆,感覺和她們沒有什麽共同語言。與周圍環境的非親和力,使我們兩個人很快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那時,很多朋友都是一家子一家子的兵,玲家也是如此。她們家七個孩子,除了她二哥是個帶著眼鏡的老大學生外,個個“一顆紅星頭上戴,兩麵紅旗掛兩邊”。她有一張全家照,六個颯爽英姿的軍人,外加一個文質彬彬的書生,圍著她那延安陝北公學出身的白發蒼蒼的老母親。那種革命家庭,子繼父業的氣氛濃的不能再濃了。這是玲的驕傲。我也就是從那張相片上第一次見到了樂樂。

 玲有兩個弟弟,其經曆,都是當時令我們這些人敬佩感動的。據說當年許世友為幹部子弟在南京組建了坦克團(當時我是真信,現在我有幾分懷疑,但也沒有心勁兒去做調查),玲的這個弟弟當時隻有十五六歲,又有先天性心髒病,連當兵也是不合格的。但他為了去那裏當個坦克兵,三番五次地找總院負責體檢的醫生和主任,找招兵的部隊幹部軟泡硬磨,竟然成功了。到了部隊以後,刻苦磨練自己,連隊支部等著他滿十八歲,迫不及待地要吸收他入黨。

 她的另一個弟弟就是樂樂。樂樂是他的小名。樂樂當兵比較早,是個戰鬥機飛行員。因為膽子蔫大,腦子聰明,反應靈敏,飛行技術很不一般。據玲說,樂樂繼承了他們父親的秉性,好強而且倔強。

 那年,乘探親假的機會,我繞道把蘇杭一帶好好地轉了一大圈。最後,從揚州坐汽車到了南京。那時,好像玲已經結婚,調回了南京。我就在她家小住了幾天。碰巧,樂樂也回來探家。玲白天上班,正好代玲盡地主之宜。他不僅把我從車站接到家,還每天陪我這客人。幾天的功夫,就成了挺好的朋友。

 時隔已久,對那幾天的經曆已經是朦朦朧朧的了。記得最清楚的是我給他講“繡花鞋”的故事。現在想起來,真不知道我這山溝溝裏的土包子是怎麽知道這個當時社會上很風靡的故事的。總之,我竭盡全力把故事講得有聲有色,細節清晰。樂樂聽得全神貫注,對一些情節總是要刨根問底。除了出去玩,就是講這個故事,好像是講了兩天才講完。最後,他的老媽媽也被吸引過來了。那兩天,三個人一坐定,樂樂就嚷嚷著“開講,開講”。然後,我就不是護士長(那時,我正經還是個護士長呢),他也就不是什麽戰鬥機的優秀飛行員了。

 再就是和玲、樂樂去南京長江大橋。那天,就是一副“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的氣勢,細雨濃霧,朦朧間“一橋飛架南北”。樂樂高高的消瘦的身影,在雨霧中有一種要飄起來的感覺。三個軍人,在橋邊,雨中,留下了一張照片。那時,還沒有彩色照片。在這張黑白照片裏,三個人仿佛都是在靜悄悄地尋找著什麽的神氣。

 探家回來後,我還在那粵北的山溝溝裏學習白求恩,治病救人。玲在南京,我們書信來往很勤。樂樂的事我都知道。他在天上飛了很久,越飛越優秀的不得了。以後,結了婚。老丈人是東海艦隊的大長官。樂樂終於從天上落地生根,穿上了海軍的軍服,到上海東海艦隊的總部上班了。以後,有了一個兒子。再以後,我回到了北京。一天,我接到玲的一封信,說樂樂走了,永遠地走了。白發人送黑發人,她的媽媽傷心的無淚無語。我一遍一遍地讀著,難以相信。

 過後的一年,我去了南京。依舊是那座昔日國民黨留下來的小洋樓,那個繁花似錦的小院子,但是,樓已是漆落斑駁,花樹已是老身幹筋。和隔壁那座同樣格式,卻是整修精致,透溢著一種輝煌炫耀的庭院相比,更顯得破落陳舊。玲的媽媽老了,背駝了,走起來顫顫微微的。孩子們先後都離開了部隊,回家了,成家了。兩個沒房子的就在家裏住。原本寬寬大大的一座小樓,變得又擁擠又黯淡。那次,我在玲自己的小單元裏落了腳。她那開飛機的丈夫住在營地,兩個女孩子住一個房間。我和玲睡在一個床上,頭碰頭地說了幾個晚上的女人話。

 自然,我們說了很久的樂樂。樂樂走了不少的年頭,悲痛已經埋進了心底,使得玲可以比較平和比較詳盡地對我講述了樂樂最後幾年的生活,和他走時的情景。

 樂樂很小年紀就當兵進了航校,以後又在與世隔絕真空般的飛行員這個特殊的群體裏生活了很多年,對世間的人情世故幾乎是一窮二白的貧知。他自以為門當戶對地結了婚,剩下的就是夫妻二人恩恩愛愛地,像自己的父母一樣走到老。然而,樂樂這個東海艦隊大長官的“乘龍快婿”,婚後的生活並不如意。那位千金小姐不但不好好過日子,對樂樂很不尊敬,而且作風敗壞,胡搞瘋鬧。不僅一次讓樂樂撞上過。而她們全家和她站在一條戰線上,對樂樂苛求到不顧其尊嚴的地步。他們有了一個兒子,大長官竟不讓和樂樂一個姓。以後,又讓樂樂自己住在為保姆準備的房間,等等,等等。這一切都讓倔強自尊的樂樂無法忍受。

 一天,下班後,樂樂把自己的手槍帶回了家。當時,大長官和他的夫人帶著樂樂的小兒子在杭州休養。樂樂的糟妻和她的妹妹在家。樂樂把電話撥到了大長官的住處,平靜地告訴他,你們的女兒如此地欺負我,你們一家子如此地欺負我,已經讓我忍無可忍了。今天,我要把她們兩姊妹殺死。你們聽著…… 電話的那一邊,聽到樂樂的話,知道大事不好,相勸的話剛出口,就聽到電話那一邊的幾聲槍響。 樂樂掛上了電話。

 等到大長官打通了艦隊的電話,人們趕到他家時,隻見兩個女人躺在血泊裏,已經沒有了呼吸。樂樂穿著軍裝,閉著眼睛,安靜地躺在自己的床上,躺在血泊中。桌子上工工整整地放著從軍帽摘下來的紅五星,從軍裝上摘下來的紅領章。

 一個星期之後,玲收到了樂樂寫給她的絕筆。信中說,不能子繼父業,革命到底,是他深感慚愧的遺憾。

 樂樂就這樣走了,一走就走了幾十個年頭。當年那個驚動局內外的事件已經在茫茫的人間煙消霧散,無影無蹤,無人知曉了。自然,更沒有人知道樂樂。

 如今,不知道樂樂魂在何方。如果樂樂還惦念著人間,望他知道有一個朋友為他寫了這一篇稱不上“祭”的祭。隻希望人們知道世上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剛烈的樂樂。

 樂樂,我們已經離你去的地方不遠了,好好等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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