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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緣化的人生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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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有緣 (9)- 躍軍是個好男兒

(2025-08-23 11:38:25) 下一個

躍軍是我上寄宿製小學時的同班同學。

在我的記憶裏,他是在四年級或者五年級時降級到我們班的。那時的他,屬於矮個子一群,屬於調皮搗蛋一夥。爬牆上樹,瘋跑打架,總是少不了他的。一天到晚,渾身上下都是土,臉上好像總也洗不幹淨,總是蒙著一層灰。有關躍軍印象深刻的情景,就是挨老師批評時,那副歪著頭,耿耿著脖子,腳蹭著地,不聲不吭,一副不服氣的勁頭。一個地地道道的混小子。

大概也就是他這股橫不吝的勁頭,在學校的足球隊裏顯足了威風。當年,小學的足球隊從海澱區踢起,一路踢到全國冠軍。很是驕橫了好一陣子。當年的我,極度地不喜歡體育。自然不那麽關心那支人人皆知的小足球隊,更搞不清楚躍軍在球隊裏是個什麽角色,也不知道他的功勞有多大。偶爾在操場邊佇足,看一眼他們練球,就記得躍軍如拚命二郎般風馳電掣地在球場上瘋跑。一直留下來的那幅當年小足球的照片裏,在一群也算作是“牛高馬大”的男孩子中,矮小的躍軍那副透著幼稚的坦然,仿佛很享受足球場上的自由瘋狂,也蠻有特性的。

那時,同學間男女授受不親,興“男女界限”。就是父母同事,住一個大院一起長大的男女孩子在眾人麵前也如陌人。加之我這人愛安靜,也算是愛學習,他個子小坐前排,我個子高總是坐在後麵。所以,和躍軍一點交情也談不上,甚至都沒有挨過他這個愛打架的人的一個指頭。

五十幾年過去了,我這個已經算是熟透了的人回想起那時的躍軍,覺得他就是一個單純可愛,天性透徹的不知道用功為何的懵懂小子。那時的同學中,像他這樣一天到晚傻玩傻樂的孩子實在是太多了。再加上這個寄宿製學校的一堵圍牆,把我們和外界社會完完全全地隔離開來,連父母的管教也基本逃避掉了。校園就像是一座人間天堂,一群天真無邪的孩子就那麽快活地樂著,傻乎乎地,不食人間煙火地活著,還以為世界就是這樣美好了。

幾年前,和小學同學聯係上了。再見到躍軍時,我們都到了耳順之年。記得第一次聚會見他,自然已經沒有了小時候的單純淘氣,感覺他的臉上似乎比很多同學多了些滄桑,話很少,但是很和善,樸質。他舉著個照相機,前前後後,跑來跑去地給大家照相,難得見他坐下喝口酒,吃口菜。因為我這麽多年和同學們斷了聯係,忙忙碌碌地和大家打招呼,並沒有和他說上幾句話。

以後,年年回京,總擠出時間和同學聚會。我喜歡和小學同學相聚。大概是由於大家相識時兩小無猜的清純,老了自然就是無可猜疑的交好,相互間的交往中大多流露出些許真誠義氣。聚多了,聊多了,各自人生的風光起落,分離聚合,也漸漸相知。我即時總結說,咱們班的好男人真不少,我們中間怎麽就沒有一個找他們過日子呢?大家哈哈大笑而散。

躍軍就是一個大大的好男人。他在山溝裏當了幾年兵後,複員回北京。為了給他的家庭一個穩定的生活環境,他在國營廠裏作過工人,擺過地攤,跑過買賣。最後,有了自己的修車廠,創出了他家庭的富足,給了他自己一種人生的自由。這裏一句話一個句號就完成了對他的經曆的描述,而實際上,這一句話的概述,所耗費的是他無數個日夜的勞苦,思慮,糾結,和風雨漂泊。他的經曆,很難和他在軍中父親的地位聯係在一起。說來簡單的經曆,卻凝聚著躍軍一個男人的誌氣,勇氣,和豪氣。

雖然這些年和躍軍沒有聯係,不知道他的風風雨雨。不過,通過年年的見麵,微信中的聊天,以及從同學們那裏的道聽途說,發現這位男士似乎沒有不敢幹,幹不了,不會幹的事情。他說起攝影頭頭是道,作品也如大家;說起旅遊,祖國大地到處是他自駕遊的蹤跡;說起修汽車,那是他營生的通途 ……

據說,他連蓋房子也是不在話下。把家裏的兩間平房居然建成了二層小樓。他活得簡單而充實。雖然已屬富有一列,去過他家的朋友說,他家裏的件件都屬生活必需品,沒有任何奢侈品。這男人,真正是活明白了。

大家都簡稱他的結發妻子為“格格”。有一次我問他,為什麽?他說他妻子真是個格格。以後聽說,他當初要娶格格,他一生革命的父母是不同意的。至於為什麽,我不知道。躍軍對格格的恩愛是眾人皆知的。他的妻子多年患有腎病綜合征,病情時好時壞。到後來,又有些老年癡呆的症狀。躍軍對長期重病,最後時常不認識自己的妻子的衣食住行,無微不至地照顧到。他不僅做到了不離不棄,而且是一如既往地珍愛著,嗬護著,直到妻子最後一刻。後來知道,他的格格先她幾個月就走了。躍軍就是這樣一個不負盡自己人生的最後一份責任絕不離開的男人。一次,我感歎他的真愛,他說,我必須這樣做。當年,我東跑西顛地做買賣,闖天下,是我的格格替我孝敬我的父母,送走了他們。一腔大男人的愛意和真誠。令我唏噓不已,世上真有電影裏常常出現的那種高大上的男人啊!

好像是五年前一次聚會,聽同學們相傳躍軍剛剛查出癌症。令我心裏一顫。沒有一會兒,躍軍來了,依然樸素安然的派頭,不過精神有些萎靡,說起話來有些氣短。他坦然地告訴我,是的,是淋巴癌。我說,有些淋巴癌的惡性度很低的。如果需要幫助,我有同學在腫瘤醫院,也算作是專家了。他謝謝我,說需要時再說吧!

從那以後,我時不時地在微信裏問候他幾句,詢問他的治療情況,還有他的妻子的病情。很難想象,躍軍在夫妻兩人同時重病在身的境況下,如何是好。一次微信中,他告訴我他的格格情況不好。並告知不要在同學中聲張。我明白他的意思,順著他的意思作了。

那年盛夏,一連幾個星期,我在北京醫院伺奉做了手術的母親。同學們為了給我減壓,一連兩個星期在醫院附近的餐館請我吃飯。暑熱的天氣,熙攘的人群,令人疲憊。躍軍兩次都來了。記憶裏,躍軍的精神和氣色都不錯,和同學們開著玩笑,說著過去的故事,或許是自己的馬大哈,感覺躍軍和得病前沒有什麽兩樣。我是作過醫生的人,見多了癌症病人化療放療時的苦難,也見過那些熬過折磨之後的勝利者。看著躍軍的勁頭,心裏對自己說,躍軍過來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是個好吃,也是會吃的主兒。別看他在軍隊大院裏長大,在寄宿製學校一待十幾年,這些年在社會上的顛簸,硬是變成了飽食人間煙火,街食巷粥,山肴海錯,無所不知的食主。同樣的餐館,和他一起吃飯,吃他點的菜,於我,好吃的程度是無以言表的,滿足而且痛快。記得第一頓飯是在便宜坊吃的,除了烤鴨,他點的那幾樣菜都是我沒有敢點過的,味道好極了。

第二次飯後,我和一個同學說話晚走了幾步。見躍軍返回來,說是忘記拿手杖了(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他拿個手杖幹什麽。)。於是,我們三個人一起離開了餐館的大廈。記得那天躍軍穿的衣服上下都是那種抖抖索索的薄料子,頭頂一夏季禮帽,手持著拐杖,加之那股輕鬆坦然的談笑,和我們一路走去,很有些與眾多同齡男士不同的風采,顯得很瀟脫練達。這種穿戴,這種灑脫,沒有足夠的自信是表露不出來的。躍軍是一個看似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細品卻是很有味道的人。

我和另一個同學要去坐地鐵,他說要到街對過打車回家。於是,我們相互告別,還不忘調侃下次我回來接著吃。驕陽暑熱下,看著他那瀟灑自信的身影消失在過馬路的人流裏。萬沒有想到這會是與躍軍的最終的告別。

一八年一月,我在洛杉磯。小外孫來到人間。沒有過幾天,就聽到躍軍離世的消息。那日,洛杉磯陽光燦爛,令我情不自禁地想起躍軍那張開懷大笑的相片。我沒有見過躍軍與疾病奮爭的情景,留在我記憶裏的就是去年夏天的瀟灑和自信。看著同學們放在微信裏他的照片,我流著淚,心裏對躍軍說,我們這些老同學應該為你慶賀,你如此圓滿地完成了你一生的承擔,堅持了你一生的真誠,你的離去就是為你完完全全的一生畫上了一個光亮的句號。你先走一步,是為我們探險辟路,讓我們這些在這個世上待的比你長久,卻沒有你一生的圓滿的人到了另一個世界,依然受到你的款待。你就是走,也走得是一個絕對的好男人。

想到躍軍,更多想到的是他是如此一個好男人,一個頂天立地的好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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