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很受家人寵愛,算是嬌生慣養的,因幼年時長得瘦小體弱,家人特別優待,給訂了一份羊奶增加營養。一直到了十幾歲,天天還有一杯鮮羊奶喝。
每天上午養羊人兼送奶工貴妹大叔都會來家裏敲門,他拎著一個大號的熱水瓶,擰開瓶蓋,把熱氣騰騰的羊奶倒進一個量杯,勻出四兩的羊奶,然後倒入我專用的奶杯。羊奶有些膻味要趁熱喝最香,如果我當場不在家,當時也沒冰箱,依嫂要把杯子放在井水裏鎮涼,等我一回來就放鍋裏燉了吃。
媽媽是醫生,常講羊奶的營養非常豐富,所含的營養素如蛋白質、脂肪、各種礦物質和維生素的含量都比牛奶高,如鈣含量比牛奶多出一倍,而含鐵量比牛奶高出24倍,並且羊奶不含過敏異體蛋白,不會引起腹瀉,它的蛋白質和脂肪結構是所有奶類中最接近母乳的,所以更容易被消化吸收。
我何其有幸能夠從小一直喝羊奶當營養滋補品!而當時有此待遇的在我們小城裏隻有約二十幾家的孩子們,多數是嬰幼兒補充母奶不足的,像我這樣的大孩子還喝幾乎是鳳毛鱗角吧!
送羊奶的貴妹大叔是小城裏唯一以養母羊擠奶賣為生的人,小時候我覺得他長相很瘮人,他五短身材,大手大腳粗糙不堪,望向他的頭臉部,小孩子能嚇哭,他完全禿頂,那不毛之地上常戴一頂黑色帽子,大概因為常在野外風吹日曬,他的臉膛黑過印度人直逼非洲老黑,國字臉上布滿刀刻樣的縐紋,兩隻眼睛細眯著看不清眼白與瞳孔,鼻子大的出奇,紅通道的酒糟鼻, 嘴唇又厚又紫,牙齒是又長又黃;但一說話他的聲音卻是渾厚清楚,不慌不忙,眼睛盯看人還微笑,很快就博得對方好感,所以貴妹大叔的人緣特別好。
我曾經很好奇他那五大三粗的大老爺們為什麽叫貴妹?還問過他,原來他老家山區認為女孩子命賤好成活,他兩個哥哥都早夭,父母叫他“貴妹”是想騙過閻王爺,以為是女嬰不收走,可能真的靈驗,貴妹大叔當時已經五十多歲了!
貴妹大叔雖然穿得破破爛爛,永遠一身黑的中式衣褲,但卻住在城中心的一座二層洋房裏,還有個種滿花草果樹的大花園。這就太怪了吧?說起來他的身世也是小城奇葩,傳說他幼年時隨父逃荒到城裏,父親給一對美國傳教士當花匠,他就跟著打下手,父子倆老實厚道勤勞能幹,很得洋主人愛憐,他們也漸漸從苦力(coolie) 變成洋宅裏的管家。1949年政權更迭,洋主人的身份是傳教士和教育家,被控協助列強對中國進行文化侵略,灰溜溜地回美國去了。當時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初頁,臨行前,這洋主人慷慨地把自己置下的房產無償地送給了貴妹大叔父子。從此這座奶白色的漂亮洋房就成為貴妹大叔的家園,父親去世後,貴妹大叔夫妻帶著五個孩子就生活在這座堪比莊園的大房子裏,羨煞小城眾生。
房子大,後院還有近兩畝地和小山坡,貴妹夫婦又不識字,沒有工作,五個孩子嗷嗷待哺,還要念書繳學費,於是夫妻倆就在後院土裏摳食,種瓜菜采果子賣,那時城管還沒那麽嚴酷,他家的空心菜蘿卜南瓜絲瓜等等給小城熟人飯桌上增添營養,他家的果實也不少,隨四季應市的枇杷、梨子、柿子、龍眼等等,我和許多親朋都吃過,但這些都是不穩定的收入。於是貴妹大叔想到洋大人當年酷愛喝羊奶,曾經讓他養過一隻公羊和兩隻母羊,教會他如何喂食如何擠奶以及羊奶煮沸消毒保存等辦法。說幹就幹,貴妹大叔就去鄉下買了一對羊羔,七八個月後小母羊就生了頭胎兩三隻小羊羔,每年可生一到二胎,小羊需吸奶三個月左右才能吃青草,母羊們就一直產奶,就這樣幾年後貴妹大叔家裏就養了一小群羊,首創了在小城賣羊奶的生意。記得每個月羊奶費兩元,貴妹大叔的羊奶能夠供應二十幾家,每月有現金收入五十元左右,加上賣瓜果蔬菜,勤奮節儉的貴妹大叔一家人也算可勉強渡日了。
那時小城裏好象沒有養乳牛的,所以貴妹大叔家的羊奶是一枝獨秀了!
這樣的日子一直到了文革初期,革命群眾一直覬覦貴妹家的房產,無奈他有房產證,又是貧下中農成份,家裏人口多沒有餘房,小城房產科的造反派始終無法占用他家房子,但是以”土地是國家的”,圈走了他家後院的一大半,收歸給附近那所洋大人創建的中學。真是禍從天降,貴妹大叔的菜園小農經濟折翼,羊兒們也不能在自家小山坡上吃草了。彼時正值文革大亂,學校停課無學可上,幾個大點的孩子就每天輪流趕羊出城吃草,羊奶產量雖稍下降,但賣羊奶的生意還在繼續,我一直到上山下鄉前還一直都喝著。那濃白鮮香帶著淡淡的羊膻味,一入口氨基酸漫延開來,味蕾瞬間釋放,吞下去慰籍了胃腸道…… 羊奶!給了我口福與營養,讓我享用了同時代人少有的美味與營養,感謝家人對我的厚愛!感謝貴妹一家人的辛勤勞作。
我們家與貴妹大叔的交往遠遠不止於買賣關係,我們兩家成了很鐵的世交。大叔有一男四女,老大是女兒,文革開始時已經是醫學院獸醫係大學生,很快就畢業拿工資了,不但能資助家裏,還能給羊兒們看病,成家庭的大功臣了。唯一的兒子是老二,老三也是女兒,兄妹倆分別是高中初中的老三屆,七十年代初都被上山下鄉浪潮席卷到山區插隊落戶;兩個小妹文革後正常上學。
他們都叫我媽媽“姑姑”,有點心照不宣認幹親之意。小城裏的人際關係特別親近,沒有什麽門第之見,知識分子和養羊送奶工兩個家庭竟然親如一家。我媽媽常常義務上門為貴妹大叔一家看病,他們一家也真誠地幫助我們。
文化大革命初期,媽媽因是小城名醫,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牛鬼蛇神”,不讓看病,正值毛祖號召“深挖洞廣積糧”,媽媽就被貶去挖院內防空洞,還當淸潔工打掃門診部衛生,後來還關進“學習班”和“牛棚”幾個月寫檢討不讓回家。我們家外婆年老,我尚年幼,保姆依嫂也被造反派勒令辭退,親朋好友大都避而遠之,當時我們祖孫真是叫天不應求地不靈啊!但我記得有天貴妹大叔送奶來時,特意笑眯眯地對我講:“別怕,你媽媽是好人會沒事的。你家有什麽事情我們都可以幫忙!” 原來當時小城的造反派頭頭是他侄子,當上“革命委員會付主席”,貴妹大叔特意找他跟醫院裏的造反派疏通關係,要他們善待媽媽,早日“解放”出來。後來我還被允許帶著食物去“牛棚”看望媽媽。又過了一段時間,媽媽真的恢複了工作,比其他醫生早些解決了問題。固然是文革的必然進程,但貴妹大叔的幫忙卻是及時雨,我們永遠感恩。
又過了幾年,領袖一聲號召,上山下鄉運動的狂熱浪潮把一千多萬在文革中失學的中學生裹挾到了偏辟的農村山區, 我們是被耽誤的一代,無數teenager的少男少女被迫與家人分離,犧牲了青春,無助地從城市孩子變成被“再教育”的知識青年,很諷刺的隻是一大群無知識的青少年被迫荒廢學業虛度年華,“插隊落戶幹革命“, 我也是其中一朵毫不起眼的小浪花隨波逐流,我再也不是喝羊奶的養尊處優的嬌嬌女,我在山區的艱苦磨練中,也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
很湊巧我上山下鄉的村莊官路洋與貴妹兒女插隊落戶的珍山相距隻有十幾裏,而且珍山往下走五裏山路就是回老家的汽車停靠站。得知這些情況,貴妹大叔就主動找到我媽媽,建議我回家時可以先到他家兒女所在的村莊,由他們接應。
當年老百姓連自行車和電話都沒有,回家的路真難呀!記得要事先寫信給貴家兄妹告知日期,從官路洋出發時找個農民家的半大孩子幫我挑行李一起走去珍山,我帶了土特產柿子丸、地瓜粉和土米粉, 一個人搞不定;到了珍山,兄妹倆自然盡地主之誼招待我,晚上就與妹妹雲兒擠在稻草鋪上睡,次晨哥哥阿寬就挑著我的行李下山趕班車。回來時反方向操作,由貴妹大叔寫信通知阿寬要下山接我的日期和到達時間,我一到站阿寬和身體強壯的插友小明幫我把行李挑上珍山,那可是五裏地的陡坡呀!我那時也不懂事,行李帶了太多,包括鹹魚肉鹹菜豬油零食之類,甚至還帶了水蜜桃和蘋果樹苗,因為官路洋沒這類果樹,而我幻想種活了就可以吃上自己最喜歡的果子,當然氣候不對沒種活,此是後話。但當時把兩個男孩子累得氣喘籲籲,我留宿在珍山,有回雲兒不在村裏,我與一位叫林林的女知青擠鋪過夜。次日兩位男孩又充當我的挑夫把我和行李送回官路洋。那時知青間的友誼就是這麽純撲,當然有長輩間的交情助攻,我得到此類免費幫助有三四次之多。
因為自己的年輕不諳世事,不記得曾經在金錢和物質上感謝過他們,甚至連一聲“謝謝”都沒有認真地表達過。每每想起,內疚就浮出心底。幾十年後,世事滄桑人生無常,去年回國,有位一直在老家的中學同學告訴我:我當年曾經借宿同鋪共枕的那兩位女知靑雲兒和林林都已經在幾年前仙逝,阿寬也已經依親投奔女兒移居澳大利亞多年,無從追蹤住地。我已經徹底失去麵謝他們的機會,但我想:受人恩恵如此之多,隻能默默留存心間,把善意傳遞給他人,要是人死後有靈魂,雲兒和林林在天外一定會欣慰並讚許的。而阿寬,我祝福他一家永遠幸福快樂平安!
貴妹叔的大女兒阿雯結婚後在廣州工作,家庭幸福美滿。我申請媽媽來美國探親的手續要到廣州美領館辦理,於是貴妹大叔叮囑阿雯要全力以赴幫助“姑姑”。當時阿雯夫婦專門請假幾天陪同我媽媽,除了全程陪同去領館排隊辦理簽證,還陪著遊遍廣州名勝古跡,好吃好喝地招待,像親侄女那樣無微不至地照顧陪伴姑姑,還給我媽媽拍下無數照片,事後老人家如數家珍地給我看了在廣州的幾大疊彩照,感慨道:“貴妹教育子女都那麽貼心懂事,待我賽過親戚耶!”
這就是我的羊奶和兩代人的友情故事!
歲月悠悠,沉澱下來的都是精華!
回憶像一地散落的珍珠,重新仔細地串起來就成了一條完美的項練。
記憶象是狂風驟雨中凶猛的泥石流,夾雜著石子泥沙雜質一氣湧出衝向河床,人們靜待風平浪靜洪水消去,去河床裏漫步,撿拾起那些值得保留的美麗的石子,而泥沙和雜物都被淘汰了!在歲末靜謐的日子裏,我咀嚼回味著過往的時光,點點滴滴浮上心頭,羊奶和背後的故事就是這幾顆我生命中最值的保存的、其尺寸形態花紋色彩都最驚豔的石子!感恩生命中所有的遇見!
2024年12月15日於洛杉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