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囈語
旅美三十五年，如今閑雲野鶴安度晚年，偶得文思泉源，盼借此博客平台抒發，自娛自樂，也求高手斧正。
1990年左右的波士頓，聚集了許多從中國大陸來的留學生，那時候國內萬元戶是珍稀品種，富二代還沒出爐，幾乎所有留學生苦哈哈的原生家庭都拿不出錢來支付學費和生活費，絕大多數留學生沒有或隻有很少獎學金，很多人買完機票口袋裏隻剩不到一百美元，扺美後一下飛機就要去打工賺錢，到了大學報到後，有助教工作的還好，沒有的隻好在課餘拚命打工，當然多是些低薪文秘助理、歺館洗碗工、洗衣工、超市收銀員、割草工、淸潔工、保姆之類的粗重臨時工，各顯神通。很難找到比較文氣收入高的工作，有的留學生甚至都停學了先賺錢存學費，要知道當年在國內工資每月百元算是不錯了，而美元兌人民幣在黑市上曾達到一比十至十二，在美國打一天的工收入相當於國內教授幾個月的薪水。
朱婭原是從上海來念社會學碩士的女留學生，上學不久先是找到推銷人壽保險的兼職，覺得入行門檻低，收入不錯，加上先生也在念書，兒子又小，她成了家庭財務上“賺麵包的人”, 所以幹脆停學，當起專職的Metropolitan life 大都會人壽保險經紀人。
那個年代在波士頓留學生圈子裏甚至整個華人社會，人壽保險經紀人即推銷員還不多，大多數留學生都還沒掙到家產，命也沒看得那麽重，賣人壽保險能成功開出保單拿到抽成也不很容易。聽說朱婭三十多歲，身材苗條，長相雖然不很豔麗，但上海人的嬌嗲聲音還是很順耳的，隻是臉色灰暗有點病態。但她的嘴巴很甜，大哥大姐、老師師娘叫著，哄得潛在客戶心放怒放，然後就拿出一張白紙，邊寫邊講，上麵列出買保險的必要性和緊迫性，受益人的得到理賠的利益，可謂口吐蓮花，但由於對當時多數年輕的留學生來說人壽保險還是“新生事物”，又兼每月需繳保費不菲，一般華人手裏沒多餘的錢，也沒多考慮到遙遠的身後事，所以盡管她講得口幹舌燥，花費的時間與業績並不成正比。
我們夫妻認識朱婭有點戲劇性，有次去波士頓中國城一個歺館吃晚飯，鄰桌傳來中國話，不經意間聽到是一個女子在推銷人壽保險，不自覺地瞟了幾眼聽了幾耳。那女子個兒較高，身材挺fit 不錯，瓜子臉上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她穿著合體的連衣裙和小外套，象個職業女性。她敏銳地發現我們在傾聽，是個潛在客戶！於是就走過來與我們打招呼，給了名片，交換了電話號碼。她就是傳說裏的朱婭，第一印象很不錯！
過了幾天的周末，朱婭打電話和我聊起來，問明我們剛買了房子，立刻就說有一款人壽保險十分適合新戶主，於是約了時間來家裏做進一步的了解。朱婭是和他先生一起來的，那天我和先生很認真地聽了她對各款保險的分析和比較，她強調新屋主又是家中主要的賺錢養家收入支柱，一定要買人壽保險，以免意外死亡引起家庭財務崩潰。最合適的就是whole life, 月費較低，十幾年繳滿了保主若還健在，可以靈活處理，或把本金和利息取回，或者得到終生保險。我們覺得不錯，就決定讓先生買了一份最低十萬美元的，因為我們的房貸就是這個數字。而我的單位裏有每周隻需付一二刀的定期福利壽險，，可以對付意外死亡，就不必多此一舉了。前後不到一個小時，我們就決定為先生購買壽險，按照要求在各欄打勾後，朱婭滿麵春風地感謝了我們，說這是本月首單成功簽約，而且是她當經紀人以來遇到的最幹脆費時最短的客戶。她和先生喜氣洋洋地離開了我家，不料十幾分鍾後倆人又返來打門鈴，什麽問題？原來是簽單意外地順利，朱婭竟然忘了最關鍵的一步，讓我先生在投保人一行上簽名！很搞笑是吧！當年她初入行的如菜鳥樣的幼稚衝動可見一斑了！
過了年餘，朱婭忽然來了電話，說是也買了房子，離我們家隻有幾條街，為了感謝我們成為她的客戶，請我們一家三口過去吃晚飯聚聚。我們當然很高興，買了束花就去赴宴了。一看她的房子挺氣派，是維多利亞風格的別墅，屋頂上有個銅綠色洋蔥頭形狀的裝飾，門前還豎著一個“曆史建築”的牌子，前院花園盛開著各色玫瑰花，香氣撲鼻。朱婭在廚房
裏忙活，先生和兒子幫助端菜和布置歺桌，－家人非常熱情地招待我們，說是很感激我先生率先投保，朱婭其後在留學生中又成功簽約好幾家，業務拓展順利了，得到的commission 傭金也多了，所以有了頭款買房。記得那頓飯吃得非常解饞，滿桌的上海菜都是朱婭炒的，色香味不比歺館差，而她先生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隻見他中年開始謝頂，個子很高大壯實，方臉大眼，戴一付金絲眼鏡，一看就是個知識分子。聽他們東拉西扯，朱婭先生施曄也是上海人，父母都是大學教授，他來波士頓念了個什麽冷僻的專業，得了碩士學位卻找不到對口的工作，在家裏賦閑許久了，有時出去替人割割草鏟個雪什麽的賺些零花錢，最近在加油站工作，他的工作不穩定，朱婭是家裏的主要“賺麵包的人”，買了房子要還貸，所以更要拚命工作。他們的兒子瘦瘦高高的，就在本市公立高中念書，是爛校裏的頭名學霸，還彈得一手好琴，聽說考上了業餘鋼琴八級，朱婭還讓他給我們表演了“致愛麗絲”，流暢優美極了，我女兒正在學初級鋼琴，對大哥哥佩服極了，他巳經被MIT 錄取，秋天就要入學了，暑假的這幾個月在圖書館裏打工，看來他們倆口子教育有方。吃完飯，我們移到客廳聊天，朱婭對兒子說：“你洗碗收拾吧！”， 這未來的MIT高材生就默默地把歺廳廚房整理得井井有條。真是別人家的孩子！我不禁感歎，朱婭真是個女強人，職場家裏都是一把手！
那年底聖誕節，我們辦party，請了認識的朋友同學同事三十多人來，多數是在當地的留學生，也邀請了朱婭一家，熱鬧非凡，已經把異鄉當家鄉的留學生們個個都是興奮莫名躊躕滿誌，品嚐美食，觥籌交錯，歡聲笑語！記得朱婭異常活躍，廣發名片，介紹壽保形式，甚至當場還拉成了一單生意。我們卻不大開心，怕朋友們煩，以為我們趁開party做托，有賣羊頭掛狗肉之嫌，又怕不願買的朋友怪罪，從此有聚會就不請朱婭一家了，平時也不跟她聯係了。
不久有一位也是上海人的同行朋友打電話來抱怨朱婭：“這女人說是你的好朋友，前幾天來我家賣保險，一直說買了若死掉有賠付，我聽煩了懟她＇我還不想死，你別費神了，我不買你這壽險＇，她灰溜溜地走了，我得罪你的朋友了……”!
我請她放心，買不買自己決定，不要礙於我們的麵子，我們家和她隻是推銷員和客戶關係！話是這麽說，但從此我真有點怪朱婭也煩她了，她賺錢太過用力，做生意不分場合，掃人興，得罪人……
時間如流水一般流逝，淌走的都是青春年華和苦樂歲月。不知不覺間十幾年過去了，我們按月付的這壽險金額已經交滿了，保險公司來函給了幾個選擇，一是可以繼續投錢，理賠就會提高；二是停止付費，從現在開始直到98歲，投保人去世可按原計劃領取十萬刀理陪，若是98歲後還健在也能領出理陪；三是可以放棄壽險，把本金和利息都取出。我們當時考慮再三，房貸早已付完，家庭財政情況比當年改善很多，而且我們準備去上海買房，這筆錢取出可填入其中。我們兩人後來都改買了別家公司定期人壽保險，費用非常低廉。事實證明我們押對了寶，後來上海房地產上升空間有目共睹。
本來擔心朱婭會阻止我們取消壽險，因為可能對她的傭金抽成等有影響，沒想到她十分爽快，隻問我們想清楚了嗎？我們就約了她到家裏來辦手續。那天她的樣子我一直記得，她穿著一套暗紅花的長連衣裙，外套一件黑色長風衣，淡雅的化妝很得體，很優雅，她不慌不忙地逐項在電腦上瀏覽條文，很快就辦好了，說現金支票三天內會自動存入我們的銀行帳戶。哎！她成長了，完全是一個業務精湛風度翩翩的專業人壽保險經紀人了！她還告訴我們：兒子已經大學畢業多年，在華爾街上市公司工作，收入是她的好幾倍，而丈夫則完全在吃軟飯了，“不過我的工作還行，讓他吃吃玩玩吧！他命好！”，嗯！還真是個女強人加賢妻良母！
過了一周左右，我們夫妻倆回國旅遊，先到上海與早些從波士頓回上海創業的一位朋友相聚，席間他突然講：“你們知道嗎？朱婭昨天死了！”他也是朱婭的客戶兼朋友，我們都很震驚：“怎麽了，她還那麽年輕！我們前幾天還見過她！”大家都在哀歎著世事無常人生苦短，具體死因那朋友也不知道。正疑惑間，早年那位懟過朱婭：“ 別一直說買保險死了會賠錢，我還不想死！”的朋友打電話來了：“朱婭死了，波士頓華人都翻江倒海了，她認識的人太多了，她是金牌經紀人，很多人都從她手裏買的保單，我和先生前幾年也跟她買了。現在公司派人逐個改保險經紀人！”
我趕緊問：“你知道她的死因嗎？”
“哦 大家都在傳，她是心髒病突發死在布市圖書館裏！” 朋友又說：“ 她拿到一個大單，簽保人是大富豪，有十多家歺館和工廠，買了幾千萬的保險，朱婭可得一大筆抽成，這筆大生意是朱婭帶客戶在布市圖書館的閱覽室裏辦理的，當客戶簽完字，可能她興奮過度，心髒病突然發作，一下子就倒地了！投保人嚇壞，和圖書館裏的人們馬上叫911， 救護車到時，朱婭已經沒救了！…..！”
“啊，怎麽會這樣？” 我問道，心裏緊縮起來，難過極了！
“聽說她從小有先天性心髒病，她瞞著大家，工作太拚，很少去看病吃藥！” 朋友在麻省總醫院工作，了解的情況很詳細。
“哎呀！天天賣人壽保險，講別人如果不參保，死了會怎樣怎樣？天天死字掛在嘴邊，別人都沒死，她自己反而搶先去天堂了！” 朋友還在講，我已經聽不見她說什麽了，心情糟透了，就象灌了幾十斤的鉛一樣沉重，兀自想著；” 朱婭的意外逝世真是比範進中舉更悲催，居然大喜過望而亡，驗證了人生短促譬如朝露，她才四十多歲就夭折了呀！可惜了，好可憐呀！” 忽又想起蘇東坡在“赤壁賦”中悲歎“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 “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 ...... 思前想後不勝唏噓，朱婭安息吧！天堂裏人人都是永生，不需要你那麽敬業地賣人壽保險了！
後來聽說，朱婭生前給自己買了幾十萬的人壽保險，她先生是受益人，用這筆理賠付清了房貸，次年就續弦娶了一個年輕的美嬌妻。
人呀人，人生苦短，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歲月匆匆，餘生貴重，每分每秒都是珍寶啊！沒有了生命，什麽工作金錢財產乃至這個世界馬上與你無關了！各位且行且珍惜吧！善待自己，讓生命之花在人世間燦爛盛開！
（故事虛實相生，請勿對號入座）
2024年1月16日寫於洛杉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