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先生今年三月底從美國到香港參加一個國際油畫展後回來家鄉福州,受邀在故鄉兩個城市舉辦了名為“ 山海遙望心歸故裏“的大型個展。除了把幾十年漂流海外的心血之作呈現給故鄉的父老鄉親,撫慰了思鄉之情,也頗感意外的是畫展經網絡傳播,吸引了我們夫妻雙方的許多久無聯係的老同學舊朋友前來觀展並敘舊。先生的中學同學們相約來看展,很多都是離校後幾十年未見過麵的。我們準備看完畫展後聚一下,先生正在微信上點算人數接龍,他班上一位認識我的女同學留言要帶妹妹一起來看我,說她倆是我小時候的隔壁鄰居!
毫無征兆地,記憶的潮水奔湧出我的腦海,眼前浮現出幾十年前短暫而斷斷續續住過的那座淡黃色的小洋樓。
當年我母親和她們的父親同在一個醫院工作,同是內科的主任醫師,也都是小城裏最德高望重的醫生。那個醫院是1900年由美國基督教美以美女布道會創辦的,名為惠樂生醫院。 院內很多設備是從美國原裝運來的,裏麵有座漂亮的“惠樂生醫生樓”是一座兩層小洋樓,大約建於1920年, 當初建院時原來是洋人院長的住所。解放後直至文化革命前由院長、兩個內科主任、一個外科主任和幾位主治醫師居住。我母親占了其中的一個套間。我那時在離醫院很近的實驗小學讀書,是全城教育質量最好的,對學生功課抓得很緊,有時晚自修遲了,第二天清晨又要早讀,就隔三差五去那兒住一宿,大多數的時間是和外祖母、保姆住在城西的自宅桃園裏。後來升入一中,功課更緊了,去醫生樓留宿的時候更多了。
姐妹倆與我在童年就相識,這次因緣際會見麵了,自是互相端詳擁抱,說不完的對童年的回憶,仨人都興奮莫名:我們童年時在同一座房子裏住過,我們認識彼此逾一甲子了!我們記得彼此年少時的麵孔和聲音!這是多大的緣份?幾十年後大家都好好的還能再聚齊在一起!說著笑著,各人都沉浸在深深的回憶之中,眼眶竟自都有些濕潤了,三雙不再年輕的眼睛裏都閃閃爍爍地沾著淚花兒了。
記得當年我每次到這醫生樓的家去,都是蹦噠著三步併做兩步小跑著,而且從不在樓下耽擱,都是直奔上樓。媽媽這房間裏有很多吸引我的洋玩意兒,真是好東西耶! 首先浴室很大,裏麵有抽水馬桶,還有個四腳彎彎的鑄鐵大浴缸!上麵水龍頭可以直接擰水下來,雖然沒有熱水,但食堂工友伯伯會拎來幾壺熱水,調好水溫,我就可以跳進去泡澡洗澡了!在桃園裏家裏沒有自來水也沒水井,保姆依嫂哪肯讓我浪費辛辛苦苦從鄰居水井裏汲上來的水?更愜意的是媽媽有一台蘇聯產的電唱機,還有幾十盤黑膠唱片,媽媽愛聽“小夜曲”,我卻最喜歡她專為我買的“讓我們蕩起雙槳”、“小呀麽小二郎”“、“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之類的片片,真是百聽不厭!我早就玩轉電唱機,懂得換鋼針,能很熟練地把唱機鋼針準確地放於唱片的紋絡中,一邊泡澡一邊聽著音樂,還搖頭晃腦地哼唱著歌兒,不要太爽了!媽媽還托廣州的老同學買了一台“九燈電子管收音機”,是當時國產最大最高質量豪華的收音機,擺在臥室的櫃子上,我一來就打開聽少兒講故事的節目或者新聞廣播。 可能因為我家中人口少,經濟條件較好,得以比一般人家提前很多年過起小資產階級情調的生活。
記得對門的外科陳醫生的一對兒女有時會跑過來玩。右鄰的曾主任就是這姐妹倆的父親,他家有四個孩子,三女一男都跟我在同一學校念書,最小的女兒比我小些,兩個姐姐一個哥哥個子比我高很多,晚自修後有時會跟在他們後麵從學校回醫院,常聽她們的媽媽喚著小名做功課吃飯等等,大家好象都不關房門,幾家孩子會互相串門,跑來我家裏聽音樂玩耍,交換小人書看,記得我有個小書箱,存了很多“兒童時代”、“少年文藝”和小說“青春之歌”、“苦菜花”、十萬個為什麽”一整套,小朋友們常來借書、交換書,很多書後來都隨著上山下鄉運動而人作鳥獸散,書也不知去向了……
除了有來往的這兩家,醫生樓裏還走馬燈似地搬進搬出好幾家醫生。我卻沒和他們有什麽來往,這次與姐妹倆久別重逢,姐姐告訴我:
"你對麵的隔壁住著汪醫生,他愛人高度近視,是專職太太,家有兩個小朋友。他的隔壁是我弟弟的同學和父母住,他們也是醫生。三樓沒住人,院方堆放雜物,偶爾打開我們也去看一下,裏麵很暗 ,當時覺得很恐怖。一樓的下方還有藥庫及幾間小房,住著花匠一家,他家的兒子是我們兒時夥伴的司令官。我們在那座樓一直生活到文革後去插隊,承載了兒時滿滿的回憶!”
“那座樓的一樓曾經住著外科謝主任夫婦兩人和一對學霸兒女,後來他們搬出,外科另一主任一家住進,還有女醫生吳碧與大頭王一家。你家 、陳家和我家的樓下住的是衛校學生,及醫大的實習生。有段時間是財務辦公室。”
哇噻!這些醫生我全認識!記得媽媽當時和內外科的同事們關係很好,有時會邀請他們到桃園裏大房子裏包餃子炸春卷打牙祭。
妹妹也告訴我:“樓上還住有一家就是鐘平夫婦倆,再偏西最西北的一個小閣樓上住著小兒科林醫生一家子。樓下也住好幾家,你家相對應的樓下好象是辦公室。樓下有住著外科主任一家,李保管一家,他的女兒林子你還記得嗎?”
喔!在這座小樓住過的醫生家庭真不少!姐妹倆在這樓裏度過了十幾年的歲月,記憶不會錯!
有一個問題一直盤旋在我腦子裏:“聽說咱們這座樓是當時全城唯一有衛浴設備的洋樓,你們幾家住所裏也有浴缸和坐式抽水馬桶嗎?”
“哪裏! 我們家沒有衛生間!”姐妹倆異口同聲說道
從她倆的回憶中我得知: 這樓裏樓上樓下一共有四個房間裏有抽水馬桶和浴缸,但除了我媽媽使用衛浴設備外,其他三家的衛浴都被複蓋起來放置雜物或打個床鋪住人,因為住房麵積窄小而放棄了現代化的設備,寧願使用馬桶或去公共廁所解決問題。也或許抽水馬桶和浴缸已經年久失修無法使用?不然的話,作為醫生們會寧願會舍棄現代化衛浴設備,而使用又髒又臭的馬桶?寧願去公共浴室也不使用家裏的浴缸?
從姐妹倆的敘述中我想象小樓是“雙家庭“結構,樓上樓下各有二間臥室帶衛浴,其他是會客廳、起居室、書房、雜物間等,當時都用來當宿舍了,醫院裏當時還等級森嚴,主任主治醫生占用條件好的套間,人口多的如姐妹倆的家住在帶陽台的大起居室裏,
年代久遠,這一切都無從考證了。但姐妹倆都斬釘截鐵地說:“你媽媽是全小洋樓裏唯一有並且使用衛浴設備的”! 而且我和媽媽很可能是當時整個小城裏享受西方現代化的衛浴設備的人!
姐姐還告訴我:“ 大家都知道你家和對門陳醫生家裏還有壁爐和儲藏櫃,洋人的住房設計一百多年前就這麽好了,但是我們家空蕩蕩的什麽設備也沒有,不過倒是有自來水!”
“其他醫生不會羨慕嫉妒恨我媽吧?” 我開玩笑的問道,
“啊不! 那年代的人安分守已,醫生們除了拚命工作救死護傷,對生活要求很低,同事間相處也很好!”
但是,那件事還是發生了,猝不及防,創傷永遠留在我心中!
那是瘋狂的年代! 1966年中共中央“5.16通知”引爆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6月1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號召全國人民群眾揪出“牛鬼蛇神”,對他們進行批判並抄家。很快地這股熊熊燃燒的邪火也曼延到了醫院裏,在樓裏住的醫生們大都被打成“牛鬼蛇神”、“反動學術權威”。媽媽是科主任,更是首當其衝,被勒令寫檢討,停止看病,甚至降為做工友掃地洗廁所……
住在醫生樓的其他高級醫生也都成為“反動學術權威”。中小學生也停課“鬧革命”,紅衛兵們衝進單位、學校,整天打打殺殺,破壞文物,抓牛鬼蛇遊街、肆意打砸抄家無惡不做,烏煙瘴氣彌漫中華大地,社會一片混亂,人人自危!
我無學可上,也因出身非紅五類,母親又受批判而被排斥於紅衛兵之外,樂得當逍遙派。
那天我跟依嫂一起送飯到醫院,媽媽吃完剛要去接受批判,突然間有人粗暴地敲門,媽媽打開門,馬上衝進來一群臂帶“紅衛兵”袖章的衛校女學生,有幾個眼熟,是住在樓下的實習生們,領頭的卻是兩個醫院的工友和造反派頭頭。母親一楞正想問有何貴幹?這些變成殺氣騰騰的女孩子們徑直進到內間,指著浴缸和抽水馬桶,七嘴八舌地怒吼著“打倒牛鬼蛇神!”、“打倒反動學術權威!”、 “ 不破不立!” , “徹底鏟除資產階級生活方式”! 我緊緊抓住母親的手,嚇得目瞪口呆! 保姆依嫂縮在牆角瑟瑟發抖。
隻見帶頭的工友抄著一把大錘子,就往抽水馬桶砸去,陶瓷坐桶破裂了,水流了一地,有人叫來了樓下的水電工關掉了水閥門,隨著可怕的震耳欲聾的砸碎響聲,抽水馬桶變成一堆碎瓷片,在濕漉漉的地板上散落著,學生們怕濕到腳或被割破手腳,都移步圍聚在浴缸旁,那工友造反派又掄起大錘,“咣當咣咣咣”聲響如打雷般的嚇人,浴缸卻紋絲不動!造反派頭子和女凶神們發現了它是鋳鐵而不是陶瓷,就趕緊討救兵,叫來了院內幾個身強力壯的木土水電工,用錘子、鐵條、斧頭、銼刀、鑿子、撬棍,生生地把地板鑿挖出幾個大洞,把浴缸的四個腳挖出,然後把浴缸用大鐵錘胡亂砸出大小坑來,又合力把它翻轉底朝天,女紅衛兵們還不忘踢它幾十腳,嘴裏罵罵咧咧:“ 看這牛鬼蛇神還能泡澡?!”, 宣泄著無名的仇恨!
接著這撥人又進行抄家,把電唱機和收音機抱走了,當作“資產階級生活證據”,還有一些書籍和信件也作為罪證沒收了……折騰了大半天,才一個個魚貫著班師回朝凱旋而歸了!扔下滿屋狼藉,留下了驚恐萬狀的女人和孩子。 媽媽很堅強,她當天決定收拾衣物,搬回城西的桃園裏老宅,每天早晚通勤。後來醫院裏需要她隨時指導搶救危重病人,又給她在普通職工樓分配一個小單間,當然沒有衛浴了。
這就是惠樂生醫院醫生樓裏曾經發生過的殘酷一幕,是文化大革命大浩劫的縮影,它令人瘋狂要砸碎一切文明與先進以建立無產階級革命的紅色恐怖,把那些本該成為溫柔善良的女護士的衛校女生們變成了打砸搶的紅衛兵!這一切給我留下永生難忘的創傷!
惠樂生醫生樓因中西交匯的時代背景而誕生,也因政治狂潮的碾壓而滿目瘡痍。它是治病救人的醫生們的居所,也是我童年嬉戲的樂園,是那時代為數不多能與現代文明接軌的“窗口”;它也見證了一個家庭被羞辱、一個孩子的天真破碎,以及一個社會在理性與瘋狂之間的劇烈撕裂。
那隻被砸毀的浴缸、那個變成碎片的抽水馬桶,不僅僅是生活的便利被抹去,更是文明、尊嚴、私密空間乃至現代生活方式的象征被粗暴踐踏。紅衛兵手中的錘子砸的不隻是陶瓷和鑄鐵,更是一個民族對美好生活的追求,以及自由和個體尊嚴的權利。
而我母親的從容、堅韌與沉靜,則是一種無聲的反抗,是那個時代知識女性的真實寫照。她沒有用激烈的語言反抗,卻用平靜的生活選擇,守住了一個知識分子應有的體麵與氣節。即使身陷黑暗,她依然沒有放棄對“幹淨”、“整潔”、“文明”的執著。這種堅韌,是一種沉默的光芒,也是一種不屈的尊嚴。
文革後期,被抄家的物資大部分發還了,而那浴缸和抽水馬桶已被砸毀,無可挽回。全小城裏沒有衛浴的生活不緊不慢地又過了許多年,直到改革開放的春天來臨了,房地產蓬勃發展,和全國各地一樣,先是醫院裏蓋起了衛浴齊全的職工宿舍,其中有座在後山的主任樓條件更優越,媽媽舍棄了無自來水和衛浴的桃園裏老家,搬進去住了許多年,與院裏的其他醫生們一樣堂爾皇之地在住房上與西方接軌,有熱水衛浴也有壁櫉。
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曾經被踐踏的美好,終究還是一點一滴地回來了。抽水馬桶、浴缸、電唱機、收音機,成了中國普通家庭的生活日常,而不再是“資產階級”的“罪證”。今天,我們用智能手機、熱水器和音樂播放器自在生活,很少有人記得,這些平凡幸福的生活方式,曾經被當作“罪惡”的象征摧毀。
曆史不應隻被記住那些高高在上的事件,還應銘記這些“樓裏”“家中”的塵封往事——因為它們才真正觸及個體的命運與情感。一座小洋樓,一個抽水馬桶,-個浴盆、一隻電唱機的遭遇,這些生活中的微小細節,正是時代最真實、最具體、最動人的注腳。
隨著商品房的普及,浴缸和馬桶早已成為老百姓的生活標配,那個令人啼笑皆非的為了“革命化”而挖掉衛浴的心酸故事也將與荒誕的年代一起湮沒於曆史的長河中,永遠不再發生!
一座老樓,一段記憶,一個時代的背影——“惠樂生醫生樓”的故事,是個人命運與國家敘事交織的縮影。它不僅是一段家庭史,更是一種社會生活方式的演變史,一種文化身份的承載體,也是一段被塵封但不該被遺忘的曆史。
透過這幢小樓的興衰與變化,我看到的不隻是建築與設備的更新,更是一個民族從否定現代性、摧毀文明,到重新擁抱理性與進步的曲折曆程。這是我們這一代人不可回避的記憶,更是後代人應當銘記的教訓。
所以,讓記憶成為抵抗遺忘的力量。讓這幢樓,這個浴室,那份被砸爛卻未被摧毀的尊嚴,在曆史的沉默中發出微弱而堅定的回聲。
正因如此,我願意記下這一切,願意讓它在記憶中活著。
2025年10月15日完稿於青島
慧玲繼承了母親的醫者仁心,但比母親幸運得多:能夠在世界一流的醫院工作,不再為遍地“小資產階級享樂“的洋玩意而遭受身體和精神傷害。。。
支持你還原曆史,
“讓記憶成為抵抗遺忘的力量。讓這幢樓,這個浴室,那份被砸爛卻未被摧毀的尊嚴,在曆史的沉默中發出微弱而堅定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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