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小城裏有條L型的小巷子,名字很詩意,叫做桃園裡,它清靜幽深,長約七八十來米,寬約三米,用鵝卵石鋪就的,中部還有十幾級青石板階梯。從東大路拐進小巷,走到底見到二扇漆成灰藍色的大門,大門的右邊開了個小門,終年鎖上,除非有人按門鈴,才有個半老徐娘施施然出來開門。走進門來,隻見一座長方形的樓房赫然出現,這就是桃園裡八號。
這座房子是真正的花園洋房,當年新中國建立,東方紅太陽升,領袖的 “別了,司徒雷登!” 雄文一出,房主人艾米莉匆匆回美國去了,正是“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這房子就捐給了當地的基督教教會,後來又出售給了二位女醫生。這幢別墅占地頗大,有前後院花園,一年四季鮮花盛開姹紫嫣紅,前院緊貼圍牆有一排五間的下房當作廚房及儲存間。樓房原來是三層樓,因頂樓破損拆除,成了二層樓,但房間還是夠多的,一層樓原來是大統間,開了幾個窗戶,隔成了五六個房間。樓上有起居室和大小臥室五六個,雖然房子已經年久失修牆麵斑駁,看去灰不溜灰,但在小城裏,卻是妥妥的豪宅。女醫生X是省城醫院的婦產科主任,每年隻是度假回來住住,另一女醫生D是當地醫院資深醫生,帶著母親和女兒住在洋樓裏,家裏還有一個保姆。桃園裡的生活歲月靜好,一直到了文化大革命大浩劫降臨,把全國人民的生活都攪得天翻地覆,女醫生D在單位被關押批鬥了半年多,好容易回家卻打不開門,敲門半天保姆也不見來。許久一個陌生人出來開門,一問,是房管所讓他們搬來的,D醫生詫異某名,樓上樓下轉一圈,見八十歲耳聾的老母親被趕到二樓偏房,女兒也如受驚的兔子一樣惶惶不安。一查竟有五家人搬進來占山為王!都口口聲聲說是房管所調劑進來的。D醫生一聲長歎:“私房被破門而分配給陌生人,天理何在?” 於是氣急敗壞地找到市房管局,可惡的“革委會主任”蠻橫無理地講:“破四舊立四新,全市的空房私房要充公給無房的貧下中農住!我們知道,醫院的革命群眾揭發你是牛鬼蛇神,隻許你老老實實,不許你對抗革命行動…..!” 凶神惡煞又不可一世的地把D醫生訓了一頓。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D醫生回家仔細巡視,還真是貧下中農,有人在後花園裏壘豬圈,有人在搭雞鴨窩,還有的在拔花草,準備種菜,另有人已經在吵架互懟,不滿房子分配……亂糟糟的煩死了!D醫生在當地懸壺濟世口碑甚好,各階層朋友都有,有個朋友認識房產局那頭兒,好說歹說,房子仍舊被充公,但答應調劑房客,換了由D醫生自選認識的三家租戶搬入。就這樣私房莫名其妙地變公房,幾家租客都得向房管所交租,所幸這些經過自己挑選的,都是安分守己和知書識禮的人家,住進來後大家都相敬如賓,既是鄰居又是朋友,相安無事十幾年,直到文革結束,D醫生的女兒蘭蘭也長大了,她多次找到房管局力爭,加上各係統都在撥亂反正,房管局才把租戶全部重新安排,桃園裡才又恢複了寧靜。
由於這座別墅不是正規的公寓房,主人D醫生仍然住原來的二間大房,其他三家人每人樓上一間做臥室,樓下二間做兒女臥房或客房,廚房則在下房裏砌灶,吃飯桌擺在院子裏,或者端到自家的臥室去,所以像大雜院似的,幾家人整天抬頭不見低頭見,對彼此各家吃穿用瑣事全都心知肚明,各家的娘老子兒女關係、工作收入事業諸事也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種透明如一家人的鄰裏關係在六七十年代非常普遍。
這座洋樓於是擠住了四戶人家,恰好每戶都有一個女兒,年齡參差 ,性格各異、各自活出或繽紛多彩的或悲劇苦惱的人生,容當娓娓道來。
樓上東頭一家姓方,夫婦都年近半百,膝下隻有個四五歲的女兒,父親老方是鄰縣的印刷廠副廠長,極少回家,母親蓮花長得又矮又胖,她是家庭婦女,但也在街道辦的紙箱廠糊盒子賺些錢。她還是街道積極分子,尤其熱衷於上各家各戶檢查衛生,用白毛巾擦各人的鍋蓋看有無灰塵,如果不合標準,就鐵麵無私地喝令重洗。據說她是童養媳,當年老方嫌棄她,逃婚去參加地下黨,解放後曆經各種磨難還被關進監獄幾年,蓮花在家替他贍養伺奉父母,他出獄後良心發現,遂在父母的勸導下與蓮花完婚,蓮花四十多歲才生下女兒毛毛,珍愛非凡,小寶貝長得粉雕玉琢,白白胖胖的,並且伶牙利齒,文化革命一開始,街道裏弄裏也組織學習毛主席著作,背詩詞,揮紅寶書跳舞等,毛毛跟媽媽去過幾次,沒想到她回家學舌模仿得維妙維肖。街道女支書大喜,馬上著人教這小毛頭背語錄詩詞還學跳舞,先是在街道表演,然後去市廣播電台唱,後來還去市裏各單位巡演,人們最喜歡聽毛毛唱:“我愛北京天安門……” 童聲清脆甜美,聽眾無不如癡如醉,一時間方家的女兒成了小明星,街坊無不稱讚,其實可憐的小女孩象提線木偶似地被大人利用當宣傳工具。到了上小學年齡後,上學念書成副業,三天兩頭到處匯演,小學一畢業就被招入市“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簡稱宣傳隊,就是文工團歌舞團在文革時的革命名稱,準備培養當歌舞演員,毛毛倒也努力,整天吊嗓子壓腿不亦樂乎,但似乎長大了靈性卻低了,一直徘徊在當群演和替補B角之類。更悲催的是,十三四歲後她就停止長高,隻是往橫向發展,成了她媽的年輕版,不管她怎樣減食甚至不吃飯隻喝水,都餓得軟癱了,還是個小胖墩。文藝界都是外貌顏值控,單位裏無奈隻好讓她改做後勤工作,從小明星變為勤雜工,毛毛心裏很不受用,但從小就不喜歡讀書,除了蹦蹦跳跳亂唱怪叫,也無其他特長,家裏也沒有什麽過硬的背景,毛毛就要求調動工作,宣傳隊領導還算不錯,協調了讓她去百貨公司上班當了營業員。尋常百姓家的女孩子能有個穩定的工作,雖然明星夢斷,全家人還是滿意的。
中間的房間挺大,是林護士和她女兒吳芸住的。林護士是婦產科的助產士送子娘娘,很愛幹淨,有空都在打掃衛生,幹活兒特別麻利,她一頭黑發,臉色焦黃,五官似乎有些移位,鄰居們偷偷講她:“人很好但長得很難看!” 她的老公解放前就到印尼泗水做生意去了,當時女兒還在繈褓中,不知為啥一直沒回來,她家牆上掛著吳芸爸爸的大幅照片,戴著金絲眼鏡、溫文爾雅,玉樹臨風,但芸兒對他幾乎毫無印象。母親平素把女兒寵上了天,但因她們家有“海外關係”,芸兒在學校裏很受“紅五類”排擠,她性格文靜,也不參加文革紅衛兵的鬧騰,當起逍遙派,整天躲在房間裏。大概老天爺也憐惜她吧!給了她父親的遺傳高顏值,時值二八豆蔻年華,唇紅齒白,正是“吳家有女初長成,芙蓉出水笑春生”的最美時光。芸兒不大喜歡念書,數理化特別費勁,文革中學校停辦不用上學了,其實芸兒心中並不太難過,有母親寵著,她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隻是她很喜歡女紅,心靈手巧無師自通,買書自學鈎花、繡衣、打毛衣、做衣服,都像模像樣的,作品多了自己穿不了,常常送給比她小的鄰居蘭蘭和毛毛亞萍等女孩子。有一年的端午節,她買來各色繡花絲線,紮出許多立體三角形狀的五彩斑斕的絲線粽子,串起來,送給每家鄰居一串掛在門口,大家誇獎並感謝,她的回應隻是抿著嘴微笑,文文靜靜的。平素她足不出戶 ,隻是母親下班回家後她才下去廚房幫些忙,端飯菜吃時才會見到她。有一天忽然有個年輕小夥子來找她,這人又高又瘦又白淨,臉也長長的,眼睛閃閃發亮,一副聰明相。芸兒一反常態,與他談笑風生,原來是她班上的團支書來訪,過後小夥子又來了幾次,芸兒也出門幾次回訪,看來她情竇初開了,性格大變,整天笑咪咪的,也會主動跟鄰居打招呼了,有時還會輕輕的哼唱歌兒。“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很自然的,她顯然戀愛了,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她變得更加美麗大方,對男朋友關懷備至,用她的手藝把意中人從頭到腳武裝起來,毛線帽、圍巾、毛衣,嶄新的中山裝都源源不絕地送給他。她一向雙手不沾陽春水,這下卻研習起廚藝來了,有一回,她幫媽媽炸海蠣餅,用了特別多的肉絲紫菜海蠣做餡,炸到一半突然歇鍋,把所有的海蠣餅趁熱送去男朋友家。聽說男家父母兄弟姐妹都非常喜歡她。沒想到會有變數,上山下鄉運動開始了,芸兒正準備和心上人一起奔赴廣闊天地,忽一日,男朋友捧著毛織物來還給她,說是他因是站隊正確的學生造反派頭頭,被三結合進了革委會,分配到新華書店工作,不要去上山下鄉了,讓芸兒另找同學一起去山區。芸兒明白這就是分手的宣告,她什麽也沒說,拂手打落了毛織品,回頭把自己關進了房間。愛得越深,傷就越重,芸兒不吃不喝了幾天,大病一場,從此以後她變得更加鬱鬱寡歡。但是架不住學校街道動員上山下鄉太猛烈,不久她也被迫成了當年最後一批的上山下鄉知青。山區的苦哪裏是芸兒能夠忍受得了的?不到一個月她就返流回家了,母親也心疼地說,寧願養她一輩子,也不讓她去受罪了。又過了兩三年,毫無征兆地,芸兒與中學的婚姻困難戶馬老師結婚了,丈夫出身赤貧農戶,自己長相不佳,近四十歲了還打光棍,有人做媒一拍即合,鄰居們一看,新郎也是又瘦又高,背影很像前男友。婚後不久,上山下鄉政策鬆動,芸媽退休讓她頂替,戶口回城,分配工作當上中學打字員。男方無房,芸的母親自己縮到樓下住,把樓上敞亮大房讓給新婚夫婦,或許平淡的婚姻也能療傷,芸的臉上又有了笑意,婚後三年生下一男一女,也堪稱美滿了。不料上天硬要折磨她!“天有不測風雲”“天妒紅顏“都應驗了,她的丈夫日漸消瘦,本來粗聲大氣頤指氣使,常與丈母娘鬧矛盾,漸漸地說話有氣無力,幹瘦更甚如蘆柴棒,一查竟是肺癌晚期,沒有多久竟天人永隔了。芸並未哭天搶地,好在有老母料理家務,她接住了命運的痛擊,隻是默默地上班下班,養育孩子們,做個稱職的單身母親。孩子們慢慢長大了,女兒婷婷像極了年幼時的芸兒,如初開的玫瑰花一樣清香豔麗。又過了幾年,芸又結婚了,後夫是政府部門中級領導,喪妻有一男孩。這回芸搬離桃園裏了,男方有房子。不料又一厄運降臨了,婷婷13歲了,也象她媽內向,又很敏感,搬去新爸家才幾天,受不了小朋友調侃“娘要嫁人”,竟趁著大人上班,兩個弟弟上學,爬到窗戶上跳樓尋短,幸而才四層樓沒摔死,但頸椎斷裂,造成高位截癱,如花的少女枯萎了,從此隻能躺在床上吃喝拉撒,苦命的外婆成了她的貼身保姆。芸大哭幾場,又自責懊悔沒與女兒溝通好,又埋怨自己命苦,好在後夫很善良,日子還是湊合下來了。芸受到命運的一再捉弄,完全褪去了少女時的清高孤傲,變得絮絮叨叨,祥林嫂第二,見人就發泄失意的憤懣,哀歎命運的不公,她不修邊幅,身材逐漸粗壯,花白頭發,精致的五官竟也慢慢変形了,她也變成了人們心目中像她母親一樣:人好但很難看。從小看著她長大的街坊鄰居熟人朋友見了她無不感慨命運的無常與不公,唏噓不已??
靠西的房間住著小學汪老師的一家,他和太太有一兒一女,兒子參軍了,女兒亞萍初中畢業去上山下鄉了,很少回家。亞萍中等個子,不算漂亮,但很能吃苦耐勞,性格堅強,她在上山下鄉的夥伴中出工率最高,常被評為先進知識青年,下鄉三年多後被推薦上了師範學校,畢業後分配回農村任小學教員,算是女承父業了,她與同樣是小學教師的同事結婚,響應一胎化號召,生了個兒子,送回桃園裡給爸媽帶,自己兩口子把青春獻給了山區的教育事業,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幹到了退休,然後回到故鄉生活。算是最最無故事的平淡安穩的人生了!
房主D醫生的女兒蘭蘭,從小就喜歡獨處,最愛抱著大部頭中外小說,半躺在床上看。家裏有保姆不用做家事,嬌生慣養地長大。不識人間煙火,不知人生酸苦,有時和保姆敖媽漚氣,敖媽會說:“你長大就明白了,沒有人會伺候你一輩子的!” 日後蘭蘭每當回想起來,仍然在驚詫她的一語成讖。很快的上山下鄉運動的浪潮席卷全國,小城裏的所有三屆生都被動員去山區插隊落戶了,蘭蘭不用動員,她看了太多的探險小說,頗有些浪漫情懷,認為出去闖蕩一番很合口味,就很興奮地打包行李,還去果林場買了幾株水蜜桃果樹苗,又叫鄉下表親釘個雞籠,把家裏的正下蛋的美國良種母雞紅康和來克亨各抓一隻裝上,想得很美,山區風景秀麗,每天有香甜水蜜桃和新鮮雞蛋吃,釆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豈不詩情畫意?興衝衝地第二批奔赴山區。殘酷的現實當然給了她當頭一棒,同去的都是十幾歲的初中生,家庭條件都很好的,從來沒吃過苦的,憑著獵奇心理到山區,沒有做好長期吃苦耐勞的思想準備,當地領導和農民也同樣缺乏經驗馬虎應付,更不能容忍的是將知青安置費扣下挪作別用(因年代久遠無法追究,假定不是貪腐),讓蘭蘭她們住破屋,不提供必有的幫助,讓孩子們自生自滅。結果可想而知,一地雞毛不堪回首,水蜜桃苗水土不服乏人照顧幹枯了,連人都吃不飽,母雞也不怎麽下蛋了。艱苦的勞作加上前途的無望,蘭蘭消沉了許久,後來在母親和親戚的幫助下,也幸虧好歹勞動了幾年,達到招生條件,終於逮著機會跳出農門,回到城裏上學工作,順理成章地結婚生女,與桃園裡漸行漸遠了。八十年代出國潮泛起,蘭蘭的丈夫在上海念研究生率先赴美留學,蘭蘭帶著女兒隨後也開始了洋插隊,長話短說,經過最初一番的苦鬥掙紮,夫妻倆都成為專業人士,躋身中產階層,較早實現財務自由,女兒也早就大學名校畢業工作了,孫兒都上幼兒園了。蘭蘭一家的美國夢算是實現了吧!
幾年前,蘭蘭的媽媽仙逝,因為她是市醫院的建院元老,又是市政協副主席,市裏發了訃告,貼在市中心和醫院門口。發葬那日,送行的隊伍綿延數裏,在賓儀館裏,哀樂長奏,致哀者排隊繞圈作最後的告別,眼睛紅腫的蘭蘭念完悼詞,透過淚眼,看見了少女時代的鄰居齊齊來到了告別大廳,“毛毛芸兒亞萍” 她心中默念:“感謝你們都來送媽媽最後一程!母親已經在天堂無災無痛了,祝福健在的大家都快樂平安,歲月靜好!”
2023年8月於青島
如果能加大一些行距,讓讀者讀比較長的段落時會輕鬆容易一些。
問好慧玲,周末愉快。